傅洌接帖的手有一瞬的僵窒,旋即,觉察到新婚娘子意趣盎然的眸线,速将那张薄笺攥入掌心,迈步踱近车前,目含疚意:“阿墨……”
“不能去了么?”她问。
“抱歉。”
“无妨,原本我就打算一个人回去的。”她粲然一笑,“只可惜,王爷没有眼福欣赏侯爷的疯狂万状了。”
傅洌稍沉了脸:“在外面不要这样笑。”
谌墨莞尔:“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在我嫁来王府之前,这样的笑稀松平常。或者,王爷该试着习惯您有一个喜欢笑容的妻子。”挂帘垂下,挡住车外眸光,她五官骤然变得硬冷,“起驾。”
孝亲王府素雅高华的双骑车轿扬蹄启动,载着孝亲王的新婚美妻,回门去也。
精彩,精彩,真人是精彩万分:错愕,震措,疑讶,怔忡,迷惑……不过须臾之间,侯爷父亲的面上表情转换得令人目不暇接,而后,在失手打破那只官窖出产的茶盏后,更是将官场老马的成稳仪态破坏殆尽。
“你当真是墨儿??”云伯侯犹存最后一丝希望。
谌墨正待作答,从旁的云伯侯夫人苏晴翠已叱道:“你这个不肖女,为了荣华富贵,竟然敢代姊出嫁?你好大的胆子,你想害云伯侯府……”
“谌夫人。”谌墨乜去一,“你不妨再把声音放得高些,以期给云伯侯府引来一个灭门之祸。”
“你......”苏晴翠紧咬牙根,“若真有,也是你胆大妄为闯下来的!”
谌墨好整以暇地呡一口茶:“身为侯爷夫人,当如这杯洞庭碧螺春一般清雅端庄,且忌焦躁虚妄。显然,你的修为欠些火候。”
苏晴翠面皮抽紧,气极无语。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耍弄口舌?”谌始训气急败坏,“你告诉为父,到底发生了何事?为父以为你在恕儿大婚之后便走了,怎会嫁入王爷府邸?恕儿又在哪里?”
问题太多,她略作选择,道:“陪伴我娘亲去了。”
“你娘?”谌始训一愕,“她去陪你娘?”
谌墨颔首:“恕儿向来羡慕我能陪伴在娘身边长大,如今去亲身体验一回,说不定从此便幻想破灭,庆幸自己不是被带走的那个。”
谌始训面色一冷,沉声道:“你们的娘是世上最失职的母亲,当年弃了襁褓中的孩儿不顾,连茹儿的出阁也不曾露面,如今又想在恕儿面前假扮慈母么?”
谌墨笑不可抑:“我何时说娘是慈母来着?‘雪魔女’苏远芳在江湖上可是狠角色,‘慈母’?怕连她自己也不信。”
“姐姐行事一直都是出人意表的。”苏晴翠悠然道,“不然,当初也不会无端端从侯门消失,现身江湖,还硬从‘远芳仙子’变身‘雪魔女’。天下管不住男人的女人不止她一个,何必如此作践自己?”
言间,这位谌夫人眼角眉梢笑意浓浓,当年打败自幼压在心头的“远芳仙子”,是她一生最大的成就,受用至今。
谌墨长叹:“娘哪比得上晴姨?能够坐视云伯侯爷连纳三房美妾,倘没有一点博大的胸襟,如何禁受得住?”
“你……”一口气哽上喉咙,苏晴翠欲怒反笑,“自然如此,希望有朝一日孝亲王纳妾时,墨儿也晴姨的这份气度。”
谌墨咧嘴一笑:“好说,那一天到来时,希望侯府又添美妾无数,届时必与晴姨共勉。”言讫,她将杯中茶喝得咕噜生响,气白了侯爷夫人精妆细琢的粉脸。
是可忍,孰不可忍,苏晴翠柳眉倒竖:“你这个粗野......”
“你先下去,我有话对墨儿说。”侯爷冷声发话。
“侯……”
“下去。”侯爷眯眸,不容置疑。
此情此状,由不得侯爷夫人不从,狠瞪谌墨一记,甩衣而去。
“墨儿,此处没有旁人,你总该说实话了罢?”云伯侯冷着一张脸,望着令他头痛的三女儿,“你到底想做什么?”
谌墨拨弄着自己那顶今晨由昭夕精心打理成的宫廷花髻上垂下的金丝发饰,闲闲问:“父亲大人似乎很恼火?”
谌始训切齿:“不然呢?你如你那个母亲一般爱玩也便罢了,但这皇家也是你能玩的么?那孝亲王身为皇家三子,纵算是个淡然无为的,五皇子又岂是好惹的?”
她似笑非笑:“孝亲王当真是个淡然无为的人么?”
“你说什么?”
“我说,父亲当真认为三皇子如表面看上去那般淡然无为么?堂堂云伯侯识人的能力不过尔尔。”
云伯侯一窒,旋即意识到自己又被她转开了话题,两目大瞋:“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她明眸滴转:“父亲大人既然一口断定我有所打算,想必心底也有了几分了然。”
谌始训面色丕变:“你想查……”迎见女儿那双晶莹眸光,他心知猜测成真,眼际一黯,“你是在怨老父护不住你的姐姐么?这个主意可是你母亲拿的?她想必是恨我的罢?”
“娘只是知道我在做什么而已。”没有大力赞成,也没有全心阻拦。按娘亲大人的话说:你和茹儿都是娘的女儿,如今茹儿已被那个皇家怪圈吞没,不管如何,我不想再赔上一个女儿。但我是茹儿的娘,你是茹儿的妹妹,我们的至亲死得不明不白,任谁也无法坐视不理。你不去,娘绝不会要你犯险。你去了,就要查个水落石出。
“你娘……她好么?”云伯侯问。
她摇头晃脑:“我那位娘亲唯一的长处即是善待自己永远多过善待别人,她怎会不好?”
是啊,她该是很好的,握住了自由任性而活,怎会不好?谌始训抑下喉内那声叹息,道:“墨儿,你不会以为皇家也是任你来去自如的罢?你如你母亲一般酷爱自由,怎受得了王府那高门深院的拘束?”
谌墨嫣然:“侯爷说得好没道理,娘亲不也做过五年的侯府夫人?如果不是你的用情不专,她也没有机会重回江湖另结新欢不是?”
云伯侯豹眼一横,厉声喝斥:“胡说什么?哪有做女儿的如此诽谤自己的母亲?”
“那个……”她迟疑着,“父亲大人,你所指得诽谤,可是‘另结新欢’?”
看侯爷的表情,应该是了。刹那间,她好生同情:“父亲大人不会以为娘亲至今为你守身如玉罢?”
“混帐!”谌始训一吼,“你母亲明知我没有出具放妻书,还能如何?”
这……真是天真的父亲大人啊。她笑得人畜无害:“听娘说那道休书早在十八年前,在您和我的姨母即您的现任夫人通奸被她发觉察不久她带我离开侯门时,已然写给您了。”
“胡说!堂堂侯爷千金,吐字如此粗野,你……”陡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云伯侯声色更厉,“自古以来,唯有夫休妻,哪有妻休夫!”
她心花怒放:“侯爷大人,父亲阁下,女儿劝您最好承认娘的那一纸休书有效,否则娘与她现任丈夫的恩爱缠绵,岂不成了你的绿云罩顶?”
“胡说八道!”谌始训右掌疾声拍在案上,“不可能!她怎会?她怎敢?”
侯爷大人的天真有一点不同凡响哦。她很想放声一笑,却为照料父亲颜面一忍再忍:“你这边三妻四妾的娶,还想娘在远方为你三贞九烈的守?不愧是云伯侯爷,晚辈钦佩之至。”
在父亲青白交错的脸色中,她娓娓而谈:“传说中,娘在与你离缘后的第二年,与一位西域王族相恋,那人为了娘长驻中原,两人在西湖畔筑下爱巢,相守八载。而后,娘嫁给了现在的丈夫,也是闲云山庄的庄主。他年纪比娘小了六岁,之前苦恋娘十年。几年前,娘与前任新欢分手,他趁虚而入攫取了娘的芳心,三年前明媒正娶,共赴鸳盟。侯爷大人,我家娘亲并非不是一女不侍二夫的贞节烈女,她面对一个男子时专心专情,一旦缘尽爱散,绝不留恋沉湎。你与她自相识到离缘也有七八年光景,难道没有些微的了解?怎还在做这等春秋大梦?”
云伯侯气结于胸,郁窒难消。他不是没有想过“妻子”另嫁他人的可能,只是多年来不愿相信而已,今日竟被这个不肖女生生打破,他的夫纲匀纲,在这对母女前彻底沦丧!一念至此,他冷冷道:“有这样不贞不洁的母亲,你居然还可以津津乐道?”
“算了罢,侯爷大人。”谌墨意兴阑珊,“我知道你对娘这十几年是爱恨难消,你也曾以为娘只是负气离家,三年五载便会回来。你们是情浅缘短,到如今你有妻妾,她有新夫,各有怀抱莫羡人,何苦钻个死胡同与自己过不去?还是多把心思放到你的娇妻美妾身上……”
盛怒中,云伯侯一掌拍了过去,被其女轻巧避开。
骂,骂不过;打,打不到。
今日,果然是云伯侯发狂的好日子。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古时有诗为云,眼前有人为证。
谌墨不知道到底是谁将一纸信笺递到了停在侯府门外的王府车轿上,约自己来了这个隶属皇家的牡丹园内,但牡丹花影深处,那一幕你侬我侬却也不负此行。
一道假山,两处世界,谌墨隐身山后,安静旁观因那一抹“橙色”不能陪同自己回门的“姐夫夫君”手握柔荑,臂揽香肩,一身的柔情万斛。
朗月清风下,花海芬芳中,一对璧人相依相偎。
“洌,你喜欢上她了么?爱上她了么?”女子一再追索答案,在在是因心芳心深处的那抹不安。
男子叹息:“你莫要多想,她于我……仅是谌茹的妹子。”
“可她比谌茹要美。”女子紧攀住心上人的手臂,神色迷茫,美眸迷朦,“她和我谁更美?”
“她与你是不同的。”
“如何个不同?洌,告诉我,我和她,哪里不同?叫着我的名字,叫着‘月儿’告诉我。”
“这世上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么?”傅洌拭去佳人婆挲泪眼的珠泪,“哭什么呢?你不该总是哭的。”而她,不该总是笑的。。
“洌,你要明白今生我已认定了你,这个身,这个心,只为你存在,你不能舍下我,不能抛弃我,知道么?”
“月儿,你何苦如此折磨自己?”
至此,谌墨失去继续旁观下去的意愿,身如轻烟,无声离去。
姐姐的苦她晓得了。仅是挂着一个“妻”名,自己对他琵琶别抱尚没有办法毫无芥蒂,遑说对傅洌用情至深的姐姐?不管姐姐的死与他们有无干系,傅洌都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