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玄华倚着床栏,看着那男童。
“几岁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柔软。
“回陛下,五岁。”男童说。
“叫什么名字?”凌玄华问。
“凌轩礼。”男童答。
凌玄华笑了:“像我们凌家人。”
他伸出手,拉住男童的手。男童毫不胆怯,反向前走了一步,离床更近了。
太后杨蓉蓉静静坐在床边,看着儿子,默默重泪。
远处,昔日的大夏十六皇子凌玄风战战兢兢地躬身立着,身旁,是低垂着头的妻子——曾经的乌龙州第一才女,纪雪儿。
那男童凌轩礼,正是他们的儿子。
凌玄华看着凌轩礼,问:“可会背常大人的诗?”
“都会的。”凌轩礼点头,“常大人的文章和诗歌,我都会的。”
“好,好。”凌玄华很是高兴,问:“是谁教你的?”
“我娘。”凌轩礼答。
“你爹教了你些什么呢?”凌玄华笑问。
凌轩礼犹豫半天,说:“也……也教了许多。”
凌玄华望向兄长,笑道:“兄弟,你这爹当的,可真不负责任。”
“臣死罪!”凌玄风吓得急忙跪下。
“你看你……”凌玄华虚弱地摇了摇头,“快起来。”
“是!”凌玄风又急忙站了起来。
凌玄华握着凌轩礼的手,许久之后道:“丞相,着内阁拟旨,封凌轩礼为太子。”
殿中,诸人一时愕然。
凌玄风瞪大眼睛看着床上的凌玄华,一时全身颤抖,眼中露出喜色。
纪雪儿面无表情,道:“陛下,此事怕有……”
凌玄华摆手打断:“就这么定了。”
“臣遵旨!”立于更远处的丞相古天莱忍着泪,躬身应道。
“此事要快……”凌玄华轻轻松开了凌轩礼的手,慢慢倒在床上,喘息渐重。
杨蓉蓉轻轻为他盖好被子,挥了挥手:“你们去吧。”
“谢陛下隆恩!”凌玄风喜不自胜,跪地磕头,过去拉过凌轩礼,向外退去。
太过激动,却用力过猛,握疼了孩子的手腕。
孩子咧着嘴,看了看娘,见娘在摇头,便咬牙忍住不出声。
转眼之间,寝殿之中便只剩下了帝王母子二人。
杨蓉蓉低头,看着面如纸色的凌玄华,轻声哭泣。
“儿啊,娘知道你的心意。你是怕辜负了太傅和常大人,也是怕辜负了大夏亿万百姓。你的心思,娘懂。可娘的心思,你可懂?让娘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份悲痛,你可懂?”
一时间,泣不成声。
凌玄华陷入昏睡之中,不知梦见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王都某座府中,凌玄风兴奋得四下奔走。
“我儿,这是我儿!”
他大声叫着,大声笑着,状如疯魔。
“你都听到了吧?你都看到了吧?”他冲向纪雪儿,激动地问,然后又笑。
“这天下还是我的,还是我的!”他坐在椅中,笑得全身颤抖。“等我儿登基,等我儿坐上了皇位,我便是太上皇,我便是这大夏的主宰!”
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看起来,有些可怕。
“那么便庆祝一下吧。”纪雪儿说。
“对,此时当有酒!”凌玄风连连点头。
“我去张罗。”纪雪儿淡淡一笑,起身去了。
凌玄风坐在椅中,笑够了之后,突然想到这些年来,纪雪儿向不曾对自己假以颜色,今日竟然想要帮自己庆祝,竟然要亲自为自己张罗,一时间又开始哭。
然后他眼里泛着寒光,低语着:“天下终是我的,你从我那里抢了去,又好好地还;因来,这算是愧疚吗?没用的,我都记在心里了……”
他哭够了,又开始笑,盘算着等凌玄华死后,第一件事便是要让工部的人帮自己解了神火宫之禁。
多少年了?
我由高高在上的蓝焰境御火者,跌落而成一个普通人,其中痛苦,你们可明白?
我眼看着镜中的自己芳华老去,冬日畏寒,夏日畏暑,一个不小心就会生病……这种痛苦你们可明白?
他站了起来,负手望向窗外天空,一时间,似有睥睨天下的雄心。
不可忧愁。
我还年轻。
岁月还长。
属于我的终将都是我的。
他淡淡地笑着。
但蒋家的至尊是个问题,凌天奇和常乐也是个问题。论起年轻,常乐更胜于我啊。
这大半年你本来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高兴得不得了,只以为你已经死了,不想……
凌玄风又有些忧愁。
满足于在宫中当个太上皇,整日纵情声色娱乐吗?
那并不是男儿当有的生活。
男儿,当雄心万丈,当绽放光芒。
可是在这重重大山压迫之下,我又能做些什么?
他有些懊恼,忍不住踢了旁边的凳子一脚。
换成过去,那凳子必然粉碎一地,但现在,疼的却是他的脚。
他咧着嘴坐了下来,小心地揉了半天脚,然后想到了大夏现在的形势。
再然后他笑了。
我儿登基之后,我当想尽办法与穆国牵上线。若能祝穆国建功,将来请其赏我一国,又有何不可?
他笑得更开心了。
晚饭虽然简单,但却令他感到惊喜。
多少年了,纪雪儿一直不曾让他进过她的屋,但这次,却将晚饭安排在她的屋中。
凌轩礼被纪雪儿命人带走去玩,屋里便只剩下他们夫妇二人。
红烛光下,纪雪儿的面庞是那般娇艳,那般动人。
凌玄风看得有些痴了。
自事败之后,凌玄华登上大位,自己虽被饶过得以不死,但却被封禁了神火宫,自此成了一个废人,被软禁在这府中。
自那之后,这间屋子他便再没资格进入;这美丽的妻子,他便再没资格触碰。
多少年了?
他眼角有些湿润。
然后又开心起来。
女人啊,毕竟是女人。如今见到我将得势,便开始来讨好我了?
是啊,我儿毕竟姓凌,这帝王之族,毕竟便是我的族。你虽是她娘,终是外姓。
凌玄风有些得意。
纪雪儿带着一点点淡淡的笑容,亲手为他斟酒,双手捧着奉上:“夫君请。”
凌玄风笑了。
“有多少年,你不曾这般称呼我了?”凌玄风问。
“往事既已成往事,不提也罢。”纪雪儿说,“大好前途,便在眼前,你我夫妇当同心协力,辅佐礼儿。不是吗?”
“正是!”凌玄风开怀大笑,举杯饮尽。
纪雪儿再为他倒满一杯,道:“这些年,我知道你在府中憋闷,不过你放心,我必想尽办法,帮你得到自由。到时天地之大,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你帮我?”凌玄风有些不快,但随即又换上了笑脸:“那便有劳夫人了。”
蒋剑宇在,凌天奇在,常乐亦在。
他们在,自己便总归要收敛着、小心应对着,便不能对夫人有丝毫不敬。
于是,他双手接过夫人递来的杯,再次一饮而尽。
纪雪儿放下酒壶,缓步走到窗边,关上了窗。
“为何关窗?”凌玄风问。
“夜风凉。”纪雪儿说。
“我却未有所觉。”凌玄风摇头。
纪雪儿一一过去,将屋内两窗皆关上,回首一笑:“有些声音,我不想外面人听到。”
红烛之下的她,真的好美。
凌玄风一时看得呆住,忍不住站了起来,笑着走过去:“夫人这话,似乎……”
他以为接下来的屋内,将是春意盎然,将是风光旖旎。
但不想等着他的不是夫人温暖的怀抱,而是腹内的刀绞。
他痛苦地倒在地上,剧烈地痉挛着,折腾了不到一刻钟,便变成了一具僵硬而冰冷的尸体。
纪雪儿始终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不曾说话。
她不想让外面人听到的声音,只是那凄惨的呻吟而已。
许久之后,她重新推开了窗,缓步走出屋。
“来人。”她高声说。
“上报宫中,便说我夫妇二人突发疾症,暴毙而亡。是否当依皇家之安葬,还请宫中示下。”
她平静地说道。
这一晚,月出东山,高悬天宇。
她立在月下,月在她头上,照着她平静中带着几分哀愁的面容。
凌玄风的府上仆役,自然不是普通的仆役,其中,有许多由某些不能提名字的衙门派入的高手,平时的任务便是监视凌玄风的一举一动。
但他们不会也不敢监视纪雪儿。因为他们知道,老爷是老爷,夫人是夫人。
老爷是阶下囚,而夫人,实当是某人的座上宾。
因此,他们平时对夫人极是恭敬,是真的奉之为主母。
此时主母开口,他们立刻向前而来,躬身应声。
他们没有问老爷得了什么病,他们只是平静地应命,然后突然间觉得有些奇怪。
“我夫妇二人”?
这是何意。
月光下,她露出淡淡的笑容,然后倒下。
第二天,府中摆设灵堂。
一脸茫然的凌轩礼,被侍女扶着跪坐灵前。
他不大懂发生了什么。
不是真不懂,而是某种本能,让他拒绝去懂。
丞相古天莱踉跄入内,望着那一对灵柩,痛心疾首,连连跺脚。
“你这是为何啊!”他哭道,“等他们回来,我们如何向他们交待?”
哭过之后,他取出圣旨,宣旨,带凌轩礼入宫。
宫中,凌玄华依然昏睡着。
太后杨蓉蓉坐在他床边,看着那个眼神有点木然的男童,被宫人带到自己面前。
她缓缓伸出手,凌轩礼却不懂意思。
“快去。”宫人低声催促。
凌轩礼这才走过去,轻轻握住杨蓉蓉的手。
杨蓉蓉的眼泪突然再止不住,成行而下。
“她这是何苦?”
“你放心,你的孩子,我必当成自己亲孙子般看待……”
凌轩礼突然大哭起来:“我要娘啊!”
凌玄华人似是被这哭声吵醒,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