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有阶。
常乐觉得它有些长。
此时,凌天奇与他脚步匆匆,直向着大殿而去。
先前在空驿中,迎接他们的官员没敢有丝毫隐瞒,所以两人现在都很焦急。
“怎么就这样了呢?怎么就这样了呢?”凌天奇不住地嘟囔着,眼圈发红。
常乐搀着师父,步履匆匆。
寝殿前,有宦官急忙迎上,引着二人入内。
床前,凌轩礼哭着望向凌玄华。
此时的凌玄华,比平时更加精神。他握住凌轩礼的手说:“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娘。”
凌轩礼不懂,他只是不住地说:“我想要我娘。”
杨蓉蓉泣不成声,不知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还是为了别人的儿子。
凌玄华看着母亲,笑笑:“娘,儿子不孝。”
“他想要娘,我想要我的儿子。”杨蓉蓉哽咽着。
凌玄华拉住母亲的手,将凌轩礼的小手放在其中,轻声说:“便把他当成我。”
然后他看着凌轩礼说:“我把我的娘赔给你。”
凌轩礼只是哭,杨蓉蓉则拉过小小男童,搂在怀中,眼睛却始终盯着自己的儿子。
“陛下,陛下!”
宫中总管踉跄奔了过来,哭着说:“太傅和常大人回来了,回来了!”
“还不快请进来?”凌玄华满面欣喜。
殿门口,常乐拉着凌天奇匆匆而入,一路奔到了寝室之中,奔到了床前。
“怎么会……”凌天奇看着凌玄华,一时间泪如雨下,全身颤抖,差一点摔倒。
常乐急忙将他扶住。
凌天奇摆摆手,缓缓摇头。
“常大哥。”凌玄华看着常乐,笑容中带着一抹苦涩。
“你看你。”常乐红着眼圈走过来,握住凌玄华的手。“怎么不知道注意身体?这次不要再想着国事了,一切有我和师父。你安心休养……”
凌玄华笑着摇头:“已经不用了。”
他看着常乐,问:“常大哥,这大半年你去了哪里?”
“东海。”常乐说,“等你养好了身体,我慢慢地把经过说给你听。”
“大夏的危局,就有劳常大哥和太傅了。”凌玄华说。
常乐点头:“你放心。我和师父造出了一种火器,名为黑龙卷,威力强大,足以改变整场战争的走势。大夏危局将终,穆国必败。”
“我就知道。”凌玄华笑着说,“只要有你在,大夏便依然是蒸蒸日上的大夏,未来便终还有希望。”
说着,他咳嗽了几声,神色便有些萎顿。
他转头看着杨蓉蓉说:“娘,您不通军政诸事,今后礼儿的教育也好,军国大事也好,都要听太傅和常大哥的。”
杨蓉蓉缓缓点头:“你放心。若没有太傅和常大人,你我现在还不知是哪座荒冢内的尸骨,娘是知道感恩的人。”
凌玄华笑笑,望向凌轩礼,道:“礼儿,今后为君,要知为国为民,要听太傅与常大人之言,可懂?”
凌轩礼似懂非懂。
他望向常乐,目光有了变化,问:“您便是常乐大人?”
“是我。”常乐点头。
他有些纳闷——陛下并无子子嗣,这孩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仔细看,发现这孩子确实有几分像凌玄华,但更多的,却像某位故人。
是谁?
他一时竟想不起来。
“您的诗文,我皆会背。”凌轩礼说。
“是谁教你的?”常乐问。
“我娘。”凌轩礼红着眼圈说。
“你娘叫什么名字?”
“纪雪儿。”
常乐怔住。
他看着凌玄华,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凌玄华叹了口气:“常大哥,有件事,真对不住……我没有子嗣,诸兄弟中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只有十六哥与纪小姐的这孩子,颇有天分,心性又好。我本想这也算是对纪姑娘的一点补偿,却不想……”
他长长叹了一声,似再没了力气,慢慢地靠在栏杆上,头歪向了一旁。
杨蓉蓉瞪大了眼睛,轻声呼唤:“华儿?”
凌玄华没有回答。
常乐觉得胸口好疼。
凌天奇望着床上的凌玄华,喃喃自语:“好孩子,凌家的好孩子……”
一代夏帝,就此倒在床中,再不曾起身。
昔日的他,只是个不得志的少年,因母亲的出身而被族中兄弟所轻视。
命运的改变,自那一天的相遇而起。
当他遇上他,当他用自己的行动向他证明了自己,一切便都变了。
苦难的少年成为一代帝王,命运之轮,就此自艰险小路转入堂堂大道。
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所以他觉得自己不能对不起他,不能对不起这大夏。
于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常乐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好好休息吧,玄华。”他轻声说着。
大夏国丧这天,满城皆素。
与前一代帝王死时,百姓们心中的冷漠与平静甚至小兴奋不同,凌玄华之死,带给整个大夏亿万民众的是锥心之痛。
夏人的日子,自凌玄华登基之后,一日好过一日,这其中固然有凌天奇与常乐之功,但国之政事,却多是落在凌玄华身上。正是他勤勉于政事,时常彻夜不眠地操劳,才使大夏能以最快的速度,跻身强国之林。
才使万民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过上安定富足的生活。
如今他走了,不该相送吗?
夏国各地,有民众自发着素服,走上街头,来到官府,与官员一同面向王都方向跪倒。
“恭送陛下,龙御归天!”
王都内,常乐抬头看着天。
这天,天气晴朗,天空蔚蓝。
常乐心有不喜。
不是应该有阴云吗?不是应该有雨吗?电影和电视中为了表达这种深切的哀痛,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云何在?
雨何在?
他第一次有些怨恨苍天。
葬礼这天,杨蓉蓉没有哭。
她一直拉着凌轩礼的手,握得很紧。小小男童神情肃穆,跟在她的身边,一步不曾落后,没叫一声辛苦。
这日,穆国突然停战。
然后,有致哀国书送到。
即使是互为对手,穆国依然用这种行动,表达了自己对夏国大帝的尊重。
常乐将那国书撕了个粉碎。
“常大人……”递交国书的使者皱起眉头。
“若不是你们举兵来犯,他如何会加倍操劳,致使英年早逝?”常乐沉声说,“回去吧,告诉你们的皇帝,我常乐会用无数穆人的血,来祭我皇在天的英灵。”
使者愤怒,但不敢发作,只能躬身退下。
新皇,在举国哀伤之中即位。
登基大典并不隆重,因为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新皇也没有在老皇灵前守灵。他坐在宝座之上,看着台下百官向自己拜倒,一时间有些紧张。
他抬头看着坐在身旁的太皇太后。
杨蓉蓉问他:“可是害怕了?”
凌轩礼点了点头,想了想,然后问:“我当如何说话?”
“你当自称‘朕’。”杨蓉蓉说。
“我娘说,在您面前、在太傅和常大人面前,不能如此自称。”凌轩礼说。
杨蓉蓉红了眼圈,笑笑说:“先让他们平身,说‘众卿平身’便好。”
“众卿平身!”凌轩礼高声说。
“谢陛下!”
杨蓉蓉望向平台二层那两张空着的大椅。
本应坐在那里的二人,此时,正在某座山上。
山中有墓,墓中葬着一对夫妇。
常乐立于墓前,许久无语。
“不应葬在一起。”他低声说。
“那是她的选择。”凌天奇说,“你当尊重。”
“她太傻了。”常乐说,“有您和我在,有大夏一众忠臣在,有几位至尊在,凌玄风又能掀起什么风雨?”
“人生中,有许多选择。”凌天奇说,“她选择了她认为正确的一条。”
“哪里正确了?”常乐摇头。
“是啊。许多时候人以为是自己在选择,但实际上,不过是命运使然。”凌天奇叹了口气,“她的父亲做出将她嫁给凌玄风的决定时,便已经决定了她的命运。至于命运的走向,看似是她的选择,实则……不过因为她是那样的人,所以便会做那样的选择。一切,也是注定。”
“宿命论的话,没什么意思。”常乐说。
凌天奇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总想着把一切错归到自己身上,所以我说的这些,其实并没什么意义,只不过是把错引到命运的身上,让你能想开些而已。但你若始终想要自责,便说吧,她就在这里,就在你面前。”
常乐沉默许久。
“你是个好姑娘。”许久之后,他也只说出了这一句话。
“但你这么做,真的不该。”他想了半天后又说。
“你担心什么?孩子是好孩子,不便好了?至于说他,自有我们在,你怕什么?”他有些生气。
然后他说:“其实我只是心里难过,想找个人发泄一下,但又能找谁呢?他吗?他已经随你走了。”
他愤怒地骂道:“糊涂!混账!”
“在骂你自己?”凌天奇问。
“嗯。”常乐点头。
“我原应该……”他说,“原应该接受她的感情。我其实知道她喜欢我,是的,我知道。”
“你也喜欢她,可惜,只是喜欢。”凌天奇说,“你责怪自己当初不应该拒绝接纳这份感情,便是责怪自己曾有过忠贞的爱情观。可忠贞的爱情观并没有错。”
“那是谁错了?”常乐转身,问师父。
“谁也没错。”凌天奇摇头,“不过是世间有生有死,有聚有散,有种种不同,彼此之间对立而不能相融,于是便有矛盾与冲突。说起来,每个人的一生,其实都是一幕悲剧,因为终点等着我们的皆是死亡与分离。每个人活在注定的悲剧之中,却挣扎着要在最后一幕降临前,活得像幕喜剧,这便是最大的痛苦之源。”
常乐一时怔怔。
许久后,苦笑一声:“我不懂。”
“你也不必懂。”凌天奇说,“与我这老人家相比,你离那一幕悲剧终还太远。那么,便演好当下的喜剧吧。雅风一陆,不知有多少人正在作生离死别,你若嫌这种分离太苦,那么便凭你的力量,让人间多一些活在喜剧中的人好了。”
常乐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