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隆隆的雷声滚过夜空,闪电在浓重的云层后面闪闪躲躲,轰鸣着,酝酿着,奔涌着,突然,一道辉光“咔嚓”一声把这个世界劈成了黑白两半,几千年来被人类仰慕着或者敬畏着的那种神秘力量,几乎在一瞬间都聚集在此刻爆发了出来。
正值多雨季节的三月,这个位于中南半岛上的千年佛国,此刻正慑服于大自然的无穷威力,静静地偃伏在这瓢泼大雨之中瑟瑟发抖。
当“轰隆隆”的雷声再次炸响的时候,位于泰国曼谷西郊一间秘密监狱的死囚牢里,一个黑影被震得从木板床上掉到了地上。
“……响雷了,杀人了……响雷了,杀人了。”这句话从这个男人的嘴里吐了出来。黑影从监狱里潮湿、阴冷地水泥地面挣扎着爬起来,嘟囔出一串呓语,又一头扎进了自己那张铺着凉席的硬木板床上。
道道闪电夹杂着暴风雨,在那块像二十英寸电视机屏幕大小的狱窗上反复上演着喧嚣的闹剧,黑影一再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咔嚓”一声,这次不是雷声,而是一束打火机的火苗跳了出来,黑暗中,黑影点燃一了支香烟,把头仰靠在铁架床的边缘,睁大了眼睛盯着窗外。
烟头的香火忽明忽暗,映出了黑影方正的脸庞和浓密的胡须。“又要有人上路了,旦愿这个人不是我。”黑影大脑中那个无形的装置向自己发出了警号,这是一种在多年的腥风血雨中锻造出来的超人内功。
黑影竖起耳朵听谛听着门外的动静:有脚步声么?没有。有钥匙摆动或开铁门的声音么?没有。有脚镣拖在地上的呲呲声么,还是没有。一切都那么安静,除了窗外那个恐怖的世界。
“我怎么会呆在这个鬼地方的?”黑影一面大口地匝着烟,一面揣想着:“一定是哪里出了纰漏。”
暮地,一句古老的中国格言从黑影的脑海里跳了出来:“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在小河沟里翻了船。”一丝苦笑从他那被烟头的黄光笼罩着的方型面庞浮了上来。“讽刺呀,真是讽刺。”黑影想,他最近的运气简直是要多坏就有多坏,如果那天不是因为护照丢失,他就不会被两个没事找事的警察在刚出曼谷火车站的出租汽车上发现并扣留。而与他一起的另两个兄弟桑森和库林却因为证件齐全而被放走了。
一直紧紧跟随他的好运气第一次背离了他,黑影越想越生气,倏忽站起,用力摇了摇像中指般粗的铁门门柱,心有不甘地深深叹了口气,“唉……我是不是倒霉鬼?!”
又过了大约一根烟的功夫,突然,监房的电灯亮了,“起来,1637号,叫你呢。”一个带有尖锐喉音的嗓音从门口传来,黑影一个机灵,从床上蹦了起来。
黑影的脸顿时沐浴在昏黄的灯光里。这是一张四十五岁中年男人的饱经风霜的脸,方正,饱满,原本发黄的皮肤,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灰。从他惊讶地半张的着嘴里,露出了两颗被镶得非常漂亮的磁门牙,从那双像雾一样飘缈,像井一样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恐惧。
黑影故作镇静地问道:“是叫我吗?这么晚了,什么事啊?”可是他心里却在惊呼:“怎么这么快就轮到我了?”
监狱守卫露出了诡谲的笑容,“1637号,萨赫拉,别紧张,我们带你去另一所监狱。”他头摆了一下,走进来另两个狱卒,给他戴上手铐,又将一块黑布蒙到了萨赫拉眼睛上。
黑暗再次降临到他的心里。这下完了,死神的手已经紧紧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萨赫拉两条腿机械地摆动着,跟着三个男人走下二楼。门外带雨的冷风满满灌了他一大口,他被背后的手无情地推上了一辆汽车的后厢。同时他听见有几个人一起坐了上来,把他像三明治一样紧紧地夹在中间。一阵颤抖像传染病一样从旁边的手臂上传了过来。
当他再次站在雨中,也就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他坐的汽车三拐两拐,似乎驶进了一块郊外的空地。他眼睛上的黑布被人拿掉了,他发现自己和另外的八人男人站在一堵墙前面,在对面约二十步远的地方,有一排军士手持美式军用步枪,瞄准了他们的胸膛,不过他们都穿着军用雨衣,好象在等待着最后的口令。
萨赫拉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一个罪犯,不,一批罪犯,或者主观认定是罪大恶极的人,就要被他们秘密枪决了。他立刻意识到以前听说的影子警察和秘密枪杀绝不是江湖传闻,而是铁一样的事实。这就是泰国政府的隐密勾当,这就是班关监狱的丑恶行径,这就是国家安全局的极端手段,不经过审判和起诉,也没有像样的调查和取证,一群不受欢迎的人就这样在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让他们得意的是,暴雨和雷声会掩盖‘正义’的枪声。
反抗吗?算了吧。逃跑吗?来不及了。当子弹即将和你的心脏亲密接吻的时候,你想干什么都没有机会了。
像天鼓似的雷公又要发怒了,云层后面的闪电隐隐聚集了万钧之力,萨赫拉忽然感觉自己的脚没有了,腿也没有了,身子飘到了半空,漆黑的夜空发出五彩的光,那个像在海上风浪中传来的呼喊声隐隐传来:“预备……放……!”
“咔嚓”一声电闪,撕碎了狰狞的天幕,黑夜变成了一张高倍反差的黑白照片,世界粉碎了……
时间的潮水似乎在倒流,有什么东西钻进眼睛了?一束光,温暧,亲切,像女人的手,在轻轻地抚摸;有什么声音在‘哗啦啦,哗啦啦’地响着,轻盈,曼妙,像是天国的音乐……
一个男人睁开灌了铅的眼皮,这人正是萨赫拉,他发现自己躺在监狱的木板床上,有几分钟他搞不清楚是自己这是怎么了,是重回了世界的怀抱,还是世界重新点燃了他的生命?或许二者根本就是一回事?昨夜发生的事一点一点在他大脑屏幕上逐次显影:黑布、汽车、郊外、暴风雨、枪口、闪电……
“又是一次陪法场。”当他的思维恢复正常的时候,他明白了昨夜的戏码。
其实这一切都源于他遇到了人生道路上最难缠的一个对手。萨赫拉第一次强烈地感到被这个对手掐住了死穴。这个死穴就是‘你是谁’‘知道老K吗’?对手那只布满青筋的手,冰凉,果断,渐渐扣紧,必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
他清楚记得审问台上那张令人窒息的脸。这个人叫灿坤,是国安局缉毒署的上校,他长着一张像极了某种灵长类动物的尊容:狮鼻、外凸的猪唇、虎眼、长长的马脸。他感到灿坤上校像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一下一下剜着他的心:
第一刀:“你是谁?”第二刀:“你究竟是谁?”第三刀:“你的沉默并不表现你的聪明而恰恰暴露了你的愚蠢和胆怯。”第四刀:“假名、假证件、假身份?啊?你的障眼法玩得出神入化了呀?老兄。”接下来是第五刀,第六刀,第七刀……
萨赫拉始终摆出一副愚鲁透顶、痴傻异常的表情,这表情往往让对手对他特异超常的智商丧失警觉和准确的判断。他内里怀着一颗冰雪般聪明,冰山样沉静的心,在等待着那最致命的一刀。
那一刀就是直接喊出他的名字:老K。但既就是这个名字,也仅仅是一个代号,一个在江湖上闻名遐迩的响亮称呼,一个令黑白两道谈虎色变的神秘人物,一个令整个东南亚警方头痛万分、恨之入骨的大毒枭。
他等待着,在冷静地观察中等待着,可是那一刀迟迟没有落下来。
他知道,灿坤上校掌握的案情肤浅,凌乱,有限,太有限了,离让他无所遁形,彻底坦白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他有些戏谑意味地笑了,“我就是你要找的人,亲爱的灿坤上校。我就是那个被东南亚各国警方在四处通缉的人。对,这个人就是我。我就是老K,一个数百次跟警方玩捉迷藏,数十次‘死过翻生’又‘人间蒸发’的人,一个在三大毒品产区纵横摆阖、出生入死,以贩运白粉起家并声名远播的人。”这是一句他心里想的,而决没有说出来的、也永远不会吐露半分的话。他知道生存的密诀就是:守口如瓶。
在几次连续禁食、禁水、禁睡的马拉松式的审讯中,他玩味着灿坤上校这张脸,那是一个狮、猪、虎、马的混合物。他想起了一句中国古训:肖动物者必大贵。他。嘁,大贵?他凭借自己多年总结出的‘阅人术’给灿坤打了个负分:这张脸透视出的本性是贪婪、狡诈和心狠手辣。
走着瞧吧,亲爱的灿坤先生,还有国安局缉毒总署的官员们,你们的优势在于手中有权利,有庞大的国家机器,有缉毒警察、防暴队和臭名昭著的曼谷班关监狱,还有酷刑和密杀。我的优势在于只有我才知道真相:第三通道、运毒路线、关节点、联络人、接头暗语、眼线、卧底、销售渠道等等等等的秘密。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不张口,就决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和自己掌握的全部真相。
想到这些他‘磔磔’地笑了,掏出一根红塔山牌的中国香烟抽了起来。这个在死囚牢里能够吸烟和不戴手铐的特权,是上校特批的。这也许是诱使他说出自己秘密的一种伎俩吧。
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那种终日无所事事,可脑子里却翻江倒海的生活中来了。可一个即将走向刑场的人又能干什么呢?黑暗的牢房,发霉的食物,酸腐的臭气,连续不停的审讯、问话、拷打、酷刑,和一次又一次的陪法场。那些从欧洲中世纪以后就失传了的酷刑:雷夫人断头台、绞刑架和二十世纪才被美国人发明出来的现代刑罚应有尽有:水刑、电刑,让他痛不欲生,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下一次电刑:电流通过睾丸直到全身每一个毛孔;或者熬过下一次水刑,那个超过地狱里酷刑的痛苦,无法呼吸导致肺部和鼻腔像撕裂一般的痛苦。
自从关进班关监狱后他始终和警方对峙着,这种对峙,显然是在玩一场猫鼠游戏。他本能地体验到了一种老鼠被猫爪子按住后产生的幻灭感。俗话说,猫有猫路,鼠有鼠道。猫自有猫的道理,猫自有猫的逻辑,可作为老鼠,其最高生存原则是:别被猫捉住,捉住了就会被猫玩死,当然前提是别被猫发现。这个前提又有一个前提是:要和猫玩捉迷藏,要让猫认不出自己是老鼠。
把自己比喻成或者化身为一只老鼠,一直是萨赫拉倍感得意的地方。其实萨赫拉是个中国人,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他的祖父是浙江温州人,民国年间举家迁到了菲律宾的首都马尼拉。他祖父是做航海生意的,主要搞海上运输,从中国东北某地运输一种稀有的木材到马尼拉,供当地人制成牙笺、小神像之类的用品。祖父娶了当地一个富商的女儿为妻,就算落地生了根。到了他父亲那一代家道开始中落,主要原因是因为中国南海上频繁发生的海盗袭击,劫持了祖父的船队,祖父借了地下钱庄的高利贷来维持公司的经营和海上运输,但一直无法还清日益加重的债务,最后祖父被一群逼债的人打死了。后来他父亲颠沛流离,艰难渡日。在海外的中国人有个传统,那就是不忘自己的中国根。所以萨赫拉从五岁起就受到了中国文化的浓厚熏陶,以至于后来他的中国话说得至少和他的英语一样好。但那个年月中国人必竟是外来移民,人数又少,在马来族人聚居的地盘上处处受气又不得不忍气吞声。
后来,有一件事使他真正开始认识这个狗屁世界的真面目。
那一年他刚高中毕业,人都二十岁了,却久久没有找到工作,整日跟一群街头癟三混在一起,生活只能用乌烟瘴气来形容。他们在一起酗酒、打台球、推牌九、泡妞和赌博。有一次在他赢了对手的钱,又喝下八瓶啤酒之后,无意中吐露了三个中国字,就是“你妈逼”,这句典型的中国国骂是如此之纯熟,以至于被他说得字正腔圆,理直气壮。但没想到对方是几个仇视中国人的团伙成员,其中有一个人也是中国人的后裔,那人高叫着,“中国猪,他是个中国猪啊。”他记得一顿空中飞来的棒子把他打得浑身冒血,满地找牙。当他的第一颗门牙被打飞的时候,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说道:“一个人要不受欺侮,只能做一个强者。”当他第二颗门牙被打掉的时候,他心里的声音提醒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两颗门牙的教训使他总结了一条受用终生的道理:“真相比生命还要宝贵,永远不要说出来。”一顿棍棒打醒了他蛰伏在血液中的中国人的智慧,他忽然感觉脑子一下灵光好使了,不久就凭借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美国中情局驻马尼拉的间谍分校,地点在八打雁,一个离马尼拉空军基地不太远的秘密地方。当他的父亲听说他将来学成之后会成为一名间谍或是特务的时候,他家客厅里就没剩下一件完整的玻璃器皿了。他连夜逃了出来,毅然进了学校,从此就再也没脸见他这个既严厉古板又忠厚善良的父亲了。这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成了他每一次面临重大危机时挥之不去的梦魇。
在进间谍学校校门之前,没有人跟他说有什么‘魔鬼式训练’,更没有人跟他说还有什么‘地狱式苦修’,他仅仅是凭着一腔热血,一股复仇的怒火和年青人对未来的既朦胧不清又满怀兴趣的憧憬。但仅有这些是远远不够的,紧张的学习让他没有时间后悔了。
学校培养的是一些在美国以外特别是亚洲各地执行服务于美国的秘密任务的间谍骨干。五千个学生分为军事间谍班、商业间谍班、经济间谍班和政治间谍班。
学校规定,从强健人的体魄到培养顽强的毅力,从心理测试到严明的纪律,每个学员都要求必须经过系统、完整而又严酷的训练。经过能力、智力、性格稳定性的测验和筛选,在不同阶段无情地淘汰那些不合格者。
其基本训练课程有:野外求生、破坏活动、徒手格斗、绑架暗杀、跟踪和反跟踪,化装与伪装、监视与盯梢、秘密交接、窃听、偷越国境、建立安全接头点、蒙面驾驶、驾车撞击固体障碍物、爆破、马上射击、熟练驾驶各式飞机、汽车、舰艇、各种类兵器武器识别、轻武器射击。
其高级训练课程有:冒名顶替、密码和通讯联络、拆装收发报机和隐藏器械、秘密摄影、开密码锁、撬保险柜、摄影及缩微、密写、夹藏、截取外交邮件、制作和投放毒药、伪造护照等证件、绝地求生术、媚术与勾引。
面对这样一份三年课程的科目单,有的学生放声大哭,有的学生张大了嘴巴,有的学生吓掉了魂,还有的学生干脆向学校请了长假,甚至还有两个学生用训练用的枪开枪自杀了。
可萨赫拉却从心底发出了阵阵冷笑。他太明白了,这样的课程无论对谁都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想要在短短三年内门门课程都及格几近痴人说梦。他与所有这些学生的区别在于,他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多学什么课,少学什么课,甚至不学什么课。其中的关键是如何来建构自己的知识体系。这个知识体系的出发点是建立在毕业后去做一颗棋子,还是做一个棋手上的。而目前的课程完全是建立在把你训练成一个合格的棋子。也就是让你做一个听命于政府的忠实工具,做别人手里的一支指哪儿打哪儿的枪。
要他听命于他人,服务于某个组织,效忠于某个政府或机构,这太可笑了,也太不符合他的性格了,更不用说符合他的人生信条了。不,决不!他将来只会为自己工作,为钱工作。他的信条就是:作一个棋手,永远不要去作一个任人摆布、为人卖命的棋子。
当他想明白了以后,剩下的日子就没有那么难熬了,课程也变得轻松易学的多了。
他的美国教官叫莫里斯,是个有蛮有头脑的美国西部牛仔。学员暗地里给他的绰号叫“丧门星”,意思是谁碰上他谁倒霉。莫里斯以别出心裁和刁钻刻薄闻名全校,时不时给学生出几个难题来表现自己的高明。他发现萨赫拉整天闷头不响,可是门门功课都及格,尤其是射击课、化装、伪装与反跟踪课、徒手格斗课、冒名顶替测验课都非常出色,是A+,在同学中风头正健。那还得了,一定要煞煞他的威风,好让他在同学中颜面扫地。
这一天,莫里斯发明了一个课叫窃取宝石。他拿出一个像高尔夫球大小的圆形玉石放在一间房间的桌子上面,玉石下面是张木板凳。然后将房间里布满了红外线探测仪,顿时纵横交错的暗红色光线把那张桌子网在了中间。教官莫里斯郑重宣布,谁能将宝石拿到手谁赢,可以用任何办法,用任何辅助工具,但条件是不能碰红外线光柱,碰到就会报警,谁拿到谁就可以免予期末考试,但失败的学员就要被淘汰出学校。他让十个学生参与这个考试,其中就有萨赫拉。
在众目睽睽之下十个学生站成了一排,面对着红宝石站在十五米开外,思考着这道极其简单又极其难解的考题。莫里斯得意洋洋地补充宣布,如果承认失败可以举手,自动退出,就要去扫一个月厕所和清理后院里的垃圾。如果接受挑战,一旦失败就要离校。两个学员举手了,低着头狼狈地走出教室。就在萨赫拉蹙眉凝神、紧张思索的时候,有两个同学大着胆子试图从红外线的下面钻过去,但都在半道上碰响了警报装置。课堂上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和叹息声,随后又静了下来。又过了十分钟,其他五个同学举手放弃了。这时另一个绰号叫‘双头鸟’的同学自作聪明地拿来一根长竹杆,杆头上绑着一些粘性很大的胶纸,他把竹杆从红外线光柱中间伸向那个红宝石,但杆子太长了,又碰响了警报装置,他被淘汰了,这时在全班的哄笑声中只剩下萨赫拉愣怔地站在原地。
当莫里斯教官正准备美美地羞辱和奚落他一番的时候,萨赫拉抬起了头,轻声问道:“我可以去拿道具吗?”莫里斯当然会同意让他拿道具,因为他知道这道题无解。
萨赫拉出去五分钟就返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卷绳子、两本书和一根台球杆,两个台球。
他先把绳子做了个环,另一根穿过环,做成一个可以来回拉动的活扣,并把一个台球捆在上面以增加绳头的重量。他向着宝石上方的一个吊着的电灯泡扔了过去。绳头一下缠住了灯泡上的电线上,挂在了空中。他开始放那根吊着台球的活绳,只见绳子因为球体的重量而慢慢下放,不久就碰到了那块玉石。他的手一紧一松,来回几下,那个台球就左左右右地摇摆起来。晃悠,晃悠,晃悠,只听‘当’地一声轻响,那块玉石被台球撞了一下,掉在了桌面上,差一点就掉到了地上。萨赫拉不慌不忙地拿起一本书,瞄了瞄,向着桌子抛了过去。书在地上滑行了几米,停住了,萨赫拉目测了一下,又抛出了第二本书,第二本书贴地滑行了几米,碰到了第一本书,把那本书向前推进了约三十公分。好了,萨赫拉很满意。他又放了放绳子头,让吊着的台球撞向玉石,玉石从桌边掉了下来,正巧掉了地上的书本上。玉石安然无恙。这时该用那根杆子了,萨赫拉把另一个台球放在地上,然后挥杆像打台球一样用力击了一杆,那球笔直窜出,向着躺在地上的玉石奔去。但球并没有直接击中玉石而是擦过玉石,撞到了对面的墙壁,反弹了回来,不久就停在了自己的脚边。萨赫拉想了想,就用力拉动那根活动的绳子,上下使轻扽了扽,那球体因为自身的重量,突然脱开了绳扣,掉到了地上。现在他有两个球了。萨赫拉这次用手里的球向地上的球击去,台球飞速滚动,第二个台球撞到第一个台球后,在对面墙上反弹回来,将玉石推向自己的方向约二米远,此时第一个台球滚回到萨赫拉面前。他又瞄了瞄,又击一杆,这个球在对面墙上反弹回来,先碰到地上的台球,地上的台球滚了回来,那个击出去的台球将玉石向自己的方向推又进了三米。萨赫拉又击一杆,第二个球反弹回来,将玉石向近处又推近了三米。好了,不用再击杆了,萨赫拉趴在地上,伸出杆子,够到了台球,他一使轻,玉石就滚到了自己的脚下。
莫里斯的难题就这样被破解了。全班人全傻了眼,足足有两分钟没人讲话。突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莫里斯做了个古怪的表情,挠着腮帮子说:“你是个天才,萨,我会推荐你进中情局美国本部的。还不用考试。”
萨赫拉从此在学校中就出了名。临近毕业的时候,进行了一项意外的考试,测验课目是“丛林生存技术”。这是一次比实战更严酷的考验,也是对学员胆量、智慧和技能的综合检验。这也让萨赫拉第一次见识了什么是‘魔鬼式’加‘地狱式’的测验。考试是校方组织的,校长和主考教官把学员带到了一片原始森林前的空地上,要求学员赤手空拳,赤身露体,不准带枪,不许结伴,用五个昼夜的时间穿越它,第六天早晨八点在三百公里外的山下集合。通不过者、半途放弃者,意外死亡者,被野兽吓死、咬死、咬伤的学员就要被淘汰。全校共有八十人参与测验,人人面露惧色。有人问能不能带食物和水?教官冷冷的回答是:饥餐兽肉渴饮泉!又有人问:能不能带指南针?教官无情的回答是:日观太阳夜观星。
在踏上这条等于是去送死的‘喂熊之旅’之前,校长给了学员们三分钟考虑时间,如果你被吓破了胆,可以选择放弃。学员们都惧怕这片原始森林中的两米高的灰熊、三米长的鳄鱼、还有数不清的眼镜蛇、杀人蚁和毒蜘蛛,所以一大半学员几乎是立刻就放弃了。只有二十来个学员敢于迎接挑战,愿意和死神殊死一搏,这其中就有萨赫拉。最后校长开恩批准每人可以穿上裤衩,可以带一支匕首和一条头上带挠钩的钩绳。
这时还是五月,原始丛林里热得像个大蒸笼,萨赫拉从齐腰深的蒿草中穿过,头上滕蔓交织,树阴匝地。他一路挥舞匕首,劈砍着脚下的障碍,给自己开辟了一条兽道。为了避免虫咬和暴雨,他割下大捆青草,编成一个蓑衣,把自己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活象一个长满绿毛的野兽。头四天,经过千难万险,他都安全通过,靠吃野鸡肉和喝山泉水挺了过来,但是最后一天,他遇险了。
他心中一直在祈祷千万不要遇上的那只灰熊终于出现了,就在他几乎精疲力竭的时候与他正面相遇。它体型太巨大了,立起来足有两米多高,嘴巴张开足有乡间给孩子洗澡的木盆大。它的‘呼噜呼噜’的喘息声似乎是在告诉他它已经一年没吃东西了。萨赫拉丢了魂似的快步逃跑,那只灰熊在后面紧追不舍。他急中生智爬上了一棵古树,但灰熊也爬上树来,他只得跳下树飞一般地夺路而逃。两只脚的生物怎么能跑得过四只脚的动物呢?况且又是在森林里,眼看灰熊就要扑住他了,他脚下一软,掉进一个陷阱之中。陷阱是个很深的专为野兽预备的坑,四壁陡立,萨赫拉根本爬不出来。那只灰熊蹲守在坑口,凶狠地小眼睛血红血红的,死死地盯住了他,鼻子发出阵阵哼声。天色渐渐发暗,他无奈地坐在坑里,第一次感觉到死神像灰熊一样张开了狰狞的血盆大口。就在他即将绝望的时候,突然灵机一动,用树枝编成一绺,朝熊打去,灰熊被激怒了,使劲地用爪子扫抓。他故意往熊嘴上扫,灰熊一口咬住树枝,向上猛拉硬拽,萨赫拉紧紧抓住树枝,顺着陷阱边沿慢慢爬了上来,接近坑口时,他一个骗腿,飞身跃出坑外。灰熊张开两臂,一个泰山压顶扑了过来。他闪身避过,回手一刀,割伤了灰熊的大臂。灰熊大吼一声,回身来扑,他左闪右避,灰熊紧追猛咬,萨赫拉虚晃一下,一刀刺中灰熊腹部,灰熊跌倒了。他跳起来,连刺十几刀,灰熊嗷嗷地叫着,再也无力挣扎了,大团的血从腹部的伤口涌了出来……
当他带着半条命滚下山坡的时候,在校长、全校教官和五千同学面前出现的是一团流着血的树枝和一张像极了野兽的脸。他在马尼拉的一所医院里整整昏迷了三天,第四天他醒了,同时醒过来的是他身体中的某种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也说不清楚。后来听说和他一起进入森林的十二个同学,有两个被熊吃了,找到了两条小腿;有三个作了鳄鱼的小菜,河床上的血迹说明了他们的去向;有五个掉进了悬崖下面,去地狱报到了,有砍柴的人抬回了尸体;还有一个竟然被捕兽的夹子吊在了半空,被五月的骄阳晒成了‘鱼干’。活着逃出来的只有两个人,另一个正躺在隔壁的房间,成了植物人。
他是个爱总结的人,躺在那张散发着来苏味的病床上,从‘熊口余生’的后怕中给自己总结了一条丛林铁律:物竞天择、弱肉强食、强者生存。
萨赫拉后来的学习经历就轻松和顺利得多了。半年后他毕业了,有十几个学习成绩特别优异的同学被保送进了美国中情局本部,有一大部分同学进了国家安全、保卫和警察部门,还有一些人干起了当地富豪的首席保镖。
前途一片光明啊。在这个时候,只要他点点头,任何一个机构或部门都会抢着要他,因为他是全校学习最优秀的一位。他们都对他的多种绰号深感兴趣:什么‘地狱杀手’‘隐身人’‘变色龙’‘追魂枪’‘丛林魔术师’等等等等。但令人有些匪夷所思的是,他却抛开了情报界那些可以获得高薪的职位,一意孤行,在马尼拉开办了一家自己的私家侦探所。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只为自己工作”和“只为钱工作”。但在整个八十年代私家侦探的收入不是很高,只能比一般工薪阶层稍高一点。所以有一年多,他一边惨淡经营着自己的公司,一边谋划着一个能挣大钱的事情和机遇。
一天,一个最要好的同学请他喝咖啡,其实是给他介绍一单生意。那生意有点风险,地点在‘金三角’。同学给他的承诺是:事成之后,他可以得到二百万美金的佣金。他那双像雾一样的眼睛里没有浮出一丝波澜。对于一个能够从原始森林里击败野兽、逃出生天的人,有什么事能吓住他或难倒他呢?同学告诉他,这次行动的组织者是一个代号叫‘教授’的人。他们在金三角接了一批海洛因,然后沿着泰老边境的老挝一方,顺边界的山路秘密潜行600公里。路线是从金三角启程,途经孟巴本,经过孟恩,再到沙耶武里,再到班纳肯,再到班纳门,这时不向南到巴莱,而是向东直插孟蓬洪,最后把货运到离那儿一百公里外的老挝首都万象。全部任务就这么简单,而且风险不高。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只挑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潜行,这个行动的灵魂人物是‘教授’,策划、组织和交货都由他负责,另外还有金三角昆陆掸邦军的两名军官,负责运货,他的任务是当好一名保镖。人家是看上了他身怀绝技,拥有神枪手的名号和无所畏惧的气质才请他的。同学给了他一张路线图和三天时间让他考虑。
又是去做一枚‘棋子’?或是一个听任别人发号施令的‘枪手’?他想拒绝。但又转念一想,自己的第一桶金能有二百万美金进账也不错,况且,他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印尼女朋友整天喊着没有一辆宝马和一栋别墅,就别想把她娶到手。真是要命呀,他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
接还是不接?这是个问题。这个问题离那个哈姆雷特的“生存还是死亡”的千古之问只有一步之遥。
随后的两个晚上,他把那计划在心里,在纸上,翻来覆去地推敲,用他在学校学到的全部知识进行对比、衡量,斟酌,想找出些弱点和缺陷作为借口,把它推翻,然后理直气壮地加以拒绝。但是他每次思考完行动路线、人员结构和安全系数,得到的结论都是一样,这是一桩很好的、健全的、简捷的白粉买卖,而且收入不菲。只要处理得当,就能轻易取得成功,而不会成为死神的座上客。
他不断地想像着手上提着塞满钞票的皮箱再次登上回马尼拉的飞机时是多么地惬意,种种形象在他的心里激扬飞舞:崭新的服装,铮亮的敞篷轿车,阔绰的乡间别墅,还有她的印尼女神。最后还是女神起了作用,他决心放手一搏。
最令他惊讶的是他刚来到汇合地点泰国的清莱,他的同学就给了他一张瑞士的银行卡,里面有五十万美金,但是密码要在行动结束之后才会告诉他,还有剩下的一百五十万美金随后会一起汇进这张卡中。
他被介绍给了代号叫‘教授’的男子。
那中年男子热情地握着他的手,一口一个朋友叫得十分亲热。‘教授’身材瘦高,背略驼,颇有点书生风度,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斯文白静,生着一张富有表情的脸,在那细长的眉毛下,淡黄色的眼眸陷得很深。
教授?他真是某个大学的教授?还是朋友间的尊称?或是某个神秘邦会组织的军师?又或是某个恐怖组织的灵魂人物?萨赫拉实在搞不清楚。管他呢,只要有钱挣就行。
不久,他们俩提着两个大皮箱一起登上了一架勘探队用于进行森林测量和空中摄影的小型飞机,飞到了金三角的上空。
“这就是那个闻名世界的金三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