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怪现象
“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
这是战国时候的现象,不但政治如此,整个的社会也如此。譬如梁惠王、齐宣王这一班人,孟子说“上无道揆也”,不讲法治,凭他们的聪明在乱玩,有聪明,有权力,他们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们今天的国际上也是如此啊,前几天跟年轻的同学谈到卖花生的卡特当选美国总统,他是美国南方人,我说由南到北就不行了,美国也一样。上面不照法度来,下面一般的干部就乱来,不守法搞特权。“朝不信道”,他说那些诸侯、那些大臣,不相信文化政治的大原则,什么道德的政治,在他们都变成了口号。“工不信度”,工商界也在乱干,只要有钱赚什么都干,做的东西不合标准,只要钞票一拿到手,退货都不管,没有商业道德。
知识分子呢?“君子犯义”,知识分子书读得好,道理讲得非常通,但头脑里乱七八糟,这是犯义,违反自己的道德,背过来随便干。换句话说,拿自己的学问知识来做坏事,叫做学足以济其奸,学问越好坏事做得越大;法律越学得好,犯法的本事越多,这就是“君子犯义”。小人呢?“小人犯刑”,那些老百姓们乱干,杀了人反正坐牢就是了,没有关系,法律都不怕了。孟子讲,你看在这样的时代国家,他们到现在还能够存在,那是命好啊、幸运啊,那是不合理的。所以孟老夫子胡子一翘,气得只好回家去,在这里干什么呢?没有办法啊。
“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精神了,所以我常说,一个国家亡了不怕,是可以复国的;最怕自己国家民族的文化整个亡掉,那就翻不了身了。诸位青年同学千万要注意,将来的时代,我们的文化要你们年轻一辈的挑啊,不能使自己国家民族的文化种子断绝。所以《孟子》在这里就说,“城郭不完,兵甲不多”,这个不是国家的灾难,这个没有关系。“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甚至于农业荒废了,乃至于国家的财经出问题了,孟子说这也不严重。最严重的是文化精神没有了,一个国家民族文化的根一旦丧失,那就真完了。
所以他说“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这三句话包括意义很大,每一句话只有三个字。“上无礼”,我经常说这八十年来文化教育出了大问题,教育出问题就变成“上无礼”。这个上你不要看成爸爸或长官,那太狭义了,这个上包括时间空间。“下无学”,这个学不是指知识,而是指真正的学问,也就是做人做事真正的道德,那才是学问,不是呆板的道德。古人解释这个学字是“学者效也”,有效验的、实际的人生经验,这个是学,一方面也包括道德的经验。
他说的每三个字都是大问题,我只提原则,最要紧的是“贼民兴”。几十年前,当然你们在座的青年不知道,革命分子是怎么起来的?就是“贼民兴”,当年的知识分子都喜欢走这个路,今天世界上也是这样。
有些人自己认为聪明智慧,专门玩这个捣乱的事,这些是贼民,这个贼民的意义包括了很多。换句话说,社会上正人君子越来越少,走正路的越来越少;走偷巧的路,走作奸犯科的路的,越来越多。这个是教育的失败、文化精神的丧失,任何一个社会,任何一个国家,到了这个情形,违反了原则,“丧无日矣”,马上要完了。“无日”,无法说时间,很快就要完了。
“《诗》曰:‘天之方蹶,无然泄泄。’泄泄犹沓沓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因此孟子再引用《诗经·大雅》篇的话,“天之方蹶,无然泄泄”,这两句诗的意思就是,上天要毁灭一个人,蹶就是跌倒,就是说天命要变更的时候,这代表了时代要变化,变乱的时代要来了。一个时代的命运到了关键时刻,我们人要怎么样做?“无然泄泄”,不可以马马虎虎,不可以跟着时代随便走。我们也经常听到有人说“你这样做不合时代”,我说老兄啊,我已经不合时代几十年了,我还经常叫时代合我呢,现在头发都白了,不合时代就算了。我说你不要问我问题,也不要跟我学,因为我不合时代,怕传染到你。如果你要跟我学,对不起,你要时代跟我走,“无然泄泄”,我不将就你。此所谓独立而不移,要有这个精神。
所以孟子解释,他说古书上讲“泄泄犹沓沓也”,泄泄就是沓沓,也就是马马虎虎,也就是孔子所讲的“乡愿德之贼也”。看起来做人很好,处处和蔼,很有道德,挑毛病挑不出来;但是也找不到好处,这叫德之贼也,将就、马虎,不可以这样。这就是孟子所说战国时代的糟糕现象。下面是鼓励学生,吩咐他的弟子们:我们晓得时代有这样的毛病,为了自己国家民族的文化,要站起来,要留下种子,不能将就时代。
因此他又说“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我发现,年轻同学们在一个公司做事,学个三个月半年,回来自己也开个公司。我说那些老板们真倒霉,让你在那里偷学东西,又给你薪水,这个是“事君无义”,这个要不得。中国文化不是那样的,你说整个的社会都是这样,我不这么做怎么办呢?那有的是办法,就是自己站起来。当然现在上下都搞成这个现象了,不合理的地方很多。“进退无礼”,不择手段地进去这个公司,要走的时候,不管了,就跑掉了,做人的标准都没有。整个社会变成这样一个没有人格、没有标准的社会,当然个人更不要谈了。既然做人的标准没有了,文化的法则也亡掉了,“言则非先王之道者”,所以言语思想都不同,只是跟着时代浮沉,自己没有独立的中心。
什么是恭 什么是敬
好了,中间经过了许多的转折,现在这一段的结论来了,就是由“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起,到这里,“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严重的结论来了。所以《孟子》全篇连起来就可以看出来了,如果只在中间抓到几句,往往把《孟子》了解错了。刚才已经先给大家点出题目来,他开始就指出,战国时候所有这些领导人都是玩弄小聪明,不是真正的大智慧,更没有人品。这一段是讲战国当时领导人的罪过,因为君道的错误,孟子提出来中国文化君道的精神,以尧舜为标榜。
其次,他指出一般臣道的错误,换句话说,整个教育文化失败了,没有把人教育好,君道的人格没有教育好,臣道的根本也没有教育好,然后师道也不对,他痛恨这三个方面,重点在这里。所以他说领导人固然错了,可是那些为臣的错误更甚,这都是师道的问题。
我们举最有名的孟尝君来说。当时孟尝君可以左右齐国的国君,如果他走上正路,齐国国君乃至社会,都会跟着他走的。但他不走正路,孟尝君的做法等于是帮会,就是流氓,他反而向坏的路上去带领大家。战国四大公子这个阶段,跟孟子差不多是同时的,还有很多名人,都是坏的臣道。他痛恨臣道的错误。他说这些人啊,不尽心力,没有仁慈之心,对社会国家人民不仁爱、不负责,只玩弄自己的聪明,玩弄自己的权力。
因此他提这三个原则,所谓“责难于君谓之恭”,就是刚才我说,中国文化几千年,讲起来是帝王政治,但是常常碰到臣道的宰相、或高级干部当面批评皇帝。那些人的精神就是“责难于君”,对于皇帝责难,你不对就是不对,充其量是死,但我不能对历史没有交代,不能对不起国家和老百姓。这是中国读书人的精神,所以大臣名臣立朝非常正直,皇帝不对的就是不对,就要批评,也就是责难于君,这样才是恭。
“陈善闭邪谓之敬”,古代的大臣对皇帝,是尽忠服从,但文化的精神是要暗中对皇帝教化。“陈善”,是把好的报告上去;“闭邪”,是使上面不走上错路。譬如当年范仲淹当了宰相,那时皇帝年纪比较轻,有一个人犯罪,皇帝批示要杀掉;范仲淹就把公文退回去,说,这个事情还不至于杀头。有人就问,这个皇帝的决定也没有错啊,他说年轻当皇帝,不要给他杀成习惯,杀顺手了,天下人就遭殃了。这就是对皇帝“闭邪”,先防止他,如果他那个权力使用惯了,后来可能把杀人当切萝卜一样,那就不好了。所以“陈善闭邪谓之敬”,这个叫做敬。“吾君不能谓之贼”,一个臣道的人,对于时代的责任、政治的责任,都要做到,如果君王不听你的建言,那是他有问题,那就没得办法,所以吾君不能就谓之贼了。这是孟子对于君道、臣道、师道的一个原则的结论。
孟子说的君道、臣道、师道的要点,也就是延续孔子著《春秋》的精神,这在孔孟思想里,可以说是一个奥秘。
至于说一个人臣怎么样做到“责难于君”,怎么做到真正的恭敬,待我们把这一段的精神讲完再加讨论。这个所谓恭敬,并不只是听命,像唱京戏里的“末将听令”那一套,那不是真恭敬;真的恭敬是“责难于君,陈善闭邪”。在历史上有许多事实都说明这个道理,但是有一点首先要与诸位同学研究的,是古代的教育精神与现代的不同之处,究竟哪一个对,我不下结论,只是做一个比较。
前两天跟同学们讨论时,想到一个问题。我责怪青年同学们有许多地方搞不清楚,譬如写一个条子啊,写一封信啊,做人处世啊,都有问题。我说也难怪,这五六十年的教育害了你们,不是你们的错误,我们上一代本身就受错误教育之害。记得小的时候十一二岁,像我们家庭的教育,把《朱子治家格言》摆在桌上,而且要会背。早晚要向父亲背,背完了照着做,“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
我在家里是独子,没有兄弟姊妹,虽不算大富大贵人家,也是很不错的家庭,家里很多佣人,可是大雪天,一大早父亲把我叫起来扫院子。我母亲当然心疼,何必呢?家里有佣人啊!不行,非要他自己出来扫不可,不然长大了没得出息,不知道人事的艰苦;佣人固然有,为什么他该享受啊?!我那个手冻得啊都肿起来,像螃蟹一样,还不准我带手套,拿个扫把在扫雪。夜里关了门以后,点个灯到处看看门闩好没有。我说我们当年是受的这种教育。所以我经常训这里年轻办事的同学,电啊,水啊,门啊,都不知道检查,每一次都要我老头子叫,我不叫你们就不去看,生活没有养成习惯,都是教育的问题。
像《朱子治家格言》,是我们当年必读之书,到现在几十年以后,想起来最后两句话,虽然是很落伍,但很有道理:“读书志在圣贤”,换句话说,读书求学问的目的是什么?志在为圣贤,并不是只为了学技术,找待遇好的工作;“为官心存君国”。这是《朱子治家格言》的最后两句话,这个朱子是明末的朱柏庐先生。“读书志在圣贤”,中国文化教育的目的,主要是先完成一个人的人格,技能是附带的。这个话也可以说明,中国的知识分子“读书志在圣贤”。我们现在是读书志在联考,为官志在金钱吧!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这个《朱子治家格言》在我们脑子里印象非常深,现在几十年回想起来,仍记忆犹新。所以我们这个文化教育的目的太伟大了,求知识读书是志在圣贤,立志做圣贤,做超人。为官呢?为官心存国家天下,现在来讲为官是为人民谋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