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夕夏开始变得懂事而冷淡,对一切漠然,却会在看到绿川的种种举动后皱眉,毫不留情地斥责,而后却会伸出手,让她乖乖跟在身后。
那时的绿川仍是有些呆呆的,总是被欺负,遇见那个冷傲的小女孩之后,开始慢慢期待在被欺负之后她出现,而后牵起她的手,一起离开。再后来,开始学会慢慢长大,学会保护她。
那时她们不曾想到,这样就是一辈子。
小小的孩童,尚不会思考一辈子这么遥远的事。
因此,也没有想到,藤原绿川的一辈子,却不是天上夕夏的一辈子。
高二那场大病,让绿川心疼到无以复加。看着重症监护室里的那个苍白而憔悴的少女,一日日地寻找仍是找不到供体,她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她。
那时候她以为她要失去那个人了。
只是,没想到那个极少露面的与夕夏有着同样面容的少女,却是比她还要决绝。
葬礼上,看着安眠的尸体,她居然有些庆幸。以一人的死,换另一人的生,众望所归,不是吗?
很多年后,午夜梦回,想起那个有着淡漠眼瞳的女子,绿川忍不住,泪流满面。
身边已不再有那个人,从此她只能在梦里,回忆她的幼时,她的年少,她的成熟。体会她的苍凉与无奈。
站在赛场上的她,坐在会议室里的她,立于樱花林中的她,在记者会上鞠躬道歉承诺给消费者一个合理交代的她;身穿校服的她,裹着一袭晚礼服的她,穿着华丽的十二单的她。
历历在目。
夕夏,我想你了,在失去你很久以后。
东京都的大街上,已被某部将要上映的电影大幅海报占领。
伊藤花云戴着墨镜走在街头,看着海报上的自己,有些感慨。
从平面模特走到演员,她走得并不容易。
就像当初她决定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夕夏说的那样,娱乐圈有太多黑暗和身不由己。
在这四年中,她经历过无数坎坷,看过很多人的冷眼,为了拿到一个角色很多次身不由己地参加各种酒会,说出过很多自己听着都觉得恶心的套词。
即便是这样,也有一次打击对她是近乎毁灭性的。
那是她的第一部有望能拿到女主的电影,投资方在一次与参选演员的酒席上对她上下其手,甚至暗示她更深入地“交流”。一向正直又自尊心甚高的她自然是不肯答应,结果在最后的选角中,她被刷了下来,甚至连配角都没有拿到。
不仅如此,在之后的很长时间,她都没有接到工作,不用想也知道是哪个财大气粗的投资方从中作梗。这时的伊藤,已经相当于被公司雪藏了。
而夕夏在得知她的境遇后,为她上下打点,甚至不惜花大代价狠狠地重创了那个投资方。这个举动无疑是在宣布伊藤由天上家撑腰,任何人休想对她打主意。
此后,伊藤的工作果然没有再受到任何干扰,在不久之后,就拿到了这个重要的角色。
记得在青学第一次见到天上夕夏时,同许多人一样,伊藤在听到那冷冷的嘲笑之后,充满了愤怒。尽管因为社团制度的不合理,她纵使比许多前辈更强,却不得不打杂,但是对于这个队伍,她仍是心存尊敬的。
就算在之后看到这个队伍的不堪一击,看到那个少女的强大与果决,她依然是不服气的。因此,在第一次训练时,她站了出来,在她面前要求与她进行对打练习。
那个人将她的弱点与不冷静看得一清二楚,在她近乎敷衍是我态度下,伊藤终于怒了。
接下来,她如愿以偿地领受到了那人的实力,在自己的节节败退之下。
最后结果她输得惨重,本以为天上夕夏会像对待那些前辈们一样出言讽刺,没想到,她却冷淡地指出了她的弱点,而无一丝揶揄。
后来伊藤曾问过她,夕夏只是笑笑,道:“从你主动站到我面前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和她们是不同的。”
那时的她们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女。夕夏在手术后就退出了网球部,再也没有站上赛场。经此一劫她开始懂得生命的珍贵与安眠那简单而沉重的愿望。
伊藤也因工作等种种原因放弃了网球,她突然间发现网球在她的生命中,并不是必不可少的,放下时,也分外轻松。
这四年来她看着那个人经历着各种各样的事,手段越来越老道,锋芒却一如当年初见时。那个人,如同一柄宝剑,在岁月的打磨下,愈加锋利。
记得她刚接手公司时,整个财团看着新的领导人是如此年少,一些人便仗着自己资格老不听领导,一时人心不稳。恰在此时,一家子公司的产品被查出存在问题,负面报道随之而来。夕夏是、当机立断地决定召回所有产品,并赔偿消费者的损失,同时彻查此事,将主要负责人全部撤职。最后牵出了很多高层,夕夏也毫不留情,*得那些人不得不辞职,至此,天上财团管理层经历了一次大换血。
在解决了内部危机后,夕夏迅速召开记者会,向消费者公开道歉。
伊藤至今都记得,那一向骄傲的从不低头的天上夕夏在众多愤怒的消费者与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面前,深深鞠躬:“非常抱歉!”
最后在夕夏的努力与藤原家以及迹部财团的帮助下,天上财团得以恢复原本的声誉。
在这一场混乱中,伊藤看着那个人到处奔波,却无法帮上任何忙,不由得黯然。
她敬重这个人,她拥有自己所没有的果决,所以,她能达到自己所无法到达的高度。而他们,只能仰望。
但是,只要想起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待在了她的身边,见证了她的过往,就满足了。
毕竟你的过去,有过我的踪迹。
阴冷的太平间内,那个总是温柔而又带着点哀愁地微笑着的少女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胸口,已是空荡荡的。那颗从她胸中取出的心脏已被装在满是冰块的保温盒中,被另一个焦急的少年抱着,正在前往东京的途中,等待着在另一个与她有着相同容貌的少女身体里重新复苏。
佐藤痴痴地看着那个渐渐失去温度,开始变得冰凉的躯体,鼻端血腥味萦绕不去。他颤抖着伸出手,抚上她平静的依然美丽的颜,终于落下泪来,呜咽出声。
“安眠……”
他爱的人,终于都去了。
移植手术很成功,那个狂傲的蓝发少女被人从手术室内推出,转入无菌病房。佐藤隔着玻璃看着自家的小姐,她全身插满各种管子,连接着床边的那一台台闪着灯的仪器,脸上罩着氧气罩,安静地躺在那里,再不见赛场上的桀骜与人前的傲岸,紧闭的双眼也不会将那冷冷的带着讥诮的目光泄露半分。床头柜子上摆放的心电仪的屏幕上,一条线波动得平稳,显示着那颗心脏正安静有力地搏动着。
这个人身上,身负着两个人的生命与期望啊……
两个……他最爱的人……
佐藤香织里,天上安眠。
他不由得想起他和香织里刚遇见这个人的时候。
他和香织里当然不是真的兄妹,只不过是从同一个孤儿院里出来,又恰好被同一个人领养了罢了。
而他们遇见天上夕夏,亦非偶然。
被追杀只是假象,所属同一个组织的他们所肩负的任务是接近天上家继承人,取得她的信任,拿到一份重要文件后杀了她。
可是事情往往不会按照他们的预计发展。
那个少女在救了他们之后看起来并没有怀疑他们的真实身份,安顿了他们之后,照顾得也是相当周到,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十一岁少女。他们也就一边假意接受着她的好意,一边调查着那份文件的存放地点。
后来,香织里无意间推开夕夏的卧房,却见那个总是一副无畏的冷静摸样的少女倒在地上,捂着胸口,身边药片散落一地,水杯也倾倒在了地上。她连忙抱起那个少女,放到床上,倒了水,拿了药片喂她吃下。
那时,她才知道那个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
夕夏的脸色渐渐恢复,抬头,对香织里微笑道:“谢谢你,香织里姐姐。”
香织里看着她无邪而真诚的笑容,有一瞬间的怔忡。那一刻,她知道,她无法对这个人下手。
之后香织里和佐藤商量,只带走文件,不伤害天上夕夏。
佐藤无法,只得瞒着妹妹对组织汇报。组织的处理方法很快下来了:先拿到文件,而后瞒着香织里,将天上夕夏带到指定地点,由另外的人杀死,不必他们亲自动手。
在香织里取得夕夏的信任后,他们很快就拿到了那份文件。佐藤开始施行计划下半部分。
那天对于活下来的两个人来说,都是无法忘记的噩梦。
佐藤记得那时一切进行顺利,可是在子弹向着那个蓝发少女袭来时,冲出去挡在她面前的,却是香织里。
“香织里——”
他看见子弹扎进了香织里胸口,温热的血液溅在了夕夏的脸上。她倒在了夕夏的怀里。
佐藤睁大眼睛,惊惶地冲上前。那个总是温柔地笑着的少女仍是微笑着,凑近夕夏的耳旁,用近乎撒娇的语气道:“好疼啊……夕夏……胸口好疼啊……你说这疼比起你的疼来,哪个更疼呢……”
夕夏第一次露出了哀伤的表情,泪水流了下来。
“香织里……”佐藤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香织里吃力地示意他过来,他将耳朵靠近她的唇,只听到她气若游丝的声音。
“我喜欢你,明澈哥哥。”
“帮我,照顾夕夏,替我,好好保护她。”
那个蓝发少女坐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看也不看那个在她床边站了许久未出一声的黑发青年。
“小姐,您能醒过来,实在是太好了……”佐藤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夕夏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没有转过头,道:“佐藤,承认吧,其实你更希望现在在这里,在这个世上活着的,是安眠吧。”
她转头,看着他,确实是在微笑:“可是,再想也是没用的吧。在这里的,只有我和你了,无论是香织里还是安眠,都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个用她们的命换来的我。当初香织里离开时,我知道原本要死的是我。”
佐藤颤抖一下,听到了她接下来的话,一字一顿:“我一直,都知道的。你一直希望,死的是我吧。”
他终于支撑不住,跪了下来:“佐藤不敢……”竟是哭出了声。
身边的人,无论是爱的还是不爱的,都已经离开,只剩下她和他,他怎么敢想这个唯一见证过他的两段感情的人,这个扶持着走过了五年的人也离开。这些年一直互相试探互相伤害,纵使如此,她也是他与这世上唯一的联系。
夕夏叹气,下床,走到他面前,抱着他的头,轻轻安抚着:“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所以,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不要一直这样相互折磨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委屈。一直以来身边便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好不容易遇上两个中意的,居然也是带着目的接近她的。到最后只剩下一人,也不过是把她当作别人的生命的延续罢了。
她喜欢香织里但是她不得不死,只因她希望她能得到那个杀伐果断的青年,如此,就要切断他跟组织的联系。没有什么比爱人的死更让他对组织痛之入骨的了。安眠的死并不是她所期望看到的,她喜欢这个聪明而不会与她争夺什么的姐姐。只是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病会这么快就发展到那种地步。
佐藤听着她的轻喃,忽然觉得这个人有些可怕。
她一直都知道,而香织里中枪那时,她明明可以躲开的。
下一瞬,佐藤抛开那些想法。她一手策划又怎样,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法回头了,除了继续侍奉她,他还能做什么?
他想起那两个同样温柔的少女。
帮我照顾夕夏,替我好好保护她。
替我照顾好夕夏。
VIP病房中,柳生站在病床前,看着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子。
昔日耀眼的冰蓝色长发已经失去了光泽,身上插满了各种仪器的线,却独独没有各种管子,那是应了她还清醒时的要求,要走得有尊严。苍白的脸上罩着氧气罩,神色安然,胸口的起伏微弱到可以忽略。
她的身旁,一双有着和她相似的面容,蓝发紫瞳的孩子紧握着她的手,泪水汹涌而下,却没有声音。
柳生看着气息微弱的妻子,视线渐渐模糊。
他与她相识三十年,相伴走过十六年。这个人曾经在赛场上驰骋,捧得一座座奖杯,也曾在商海中游刃有余将一个财团管理得无可挑剔。她曾被许多人痛恨,也曾被很多人敬重。她被人加害过,也加害过别人。她骄傲不服输,面对别人的好意的时候却总是露出笑颜,会在身边人需要帮助的时候毫不犹豫伸出援手……
而现在,这个人就要死了。
移植了安眠的心脏后,她本来就不太好的身体在精心的调理下还是没能恢复到发病以前的状态。心脏移植患者生存的最高纪录也不过是三十多年而已,何况她终日忙于处理公司那庞杂的事务,无暇顾及自己的身体,能活到今日,已是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