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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从画稿看“变法”(1)

——《白石画稿》读后记

这是我国现代花鸟画巨匠白石老人[1]从未问世的又一束珍贵的花卉画稿。

这些画稿产生于1920年的初夏。确定这个时间的依据是:有两幅画(《腊梅、茶花》与《桃花》)的题款,分别写明了作画的时间是“庚申六月初二”和“初四”。经查对,“庚申”即六十年前的1920年。同时,《腊梅、茶花》的题款里,又有“二日以来,为儿孙辈照人底手之画临之”的记载,这个“二日以来”,也许就是“初二”与“初四”这两天,但却不等于全部画稿产生的时间。不过,从这些画稿用纸的质地、大小的相同,画风的类似,以及临摹所需时间等方面来估计,作画的天数也不会太多,因此画稿产生的时间以放宽为1920年的初夏为宜。画稿的附记与题款多处提到“子如”与“移孙”。按子如是老人的第三子,又名良琨,当时年方十九;移孙(据《白石老人自述》,“搬进新宅不到一月”出生,因名移孙),又称秉灵,十七岁,是老人的长孙(长子子贞之子)[2]。老人迁京定居以后,把他俩从家乡带到身边的时间,正好是1920年的春天。可是,不到两年,移孙因病夭折;子如也于数年后离京归里。这与老人为两儿孙临此画稿于1920年的时间是吻合的。另有老人给“如儿移孙共玩”题款的一幅《梅花》[3]也产生于“庚申年”;鉴赏家徐邦达同志鉴定,该画稿与《白石老人小册》中的全部册页是同一年的作品。这都成为画稿产生于1920年的可靠印证。

夹在画稿一起的,有一纸上有老人随手写下的附记。从附记可知,这些画稿是从“友人藏旧花卉百余种”当中,“择其麤笔者”(“麤”即粗的异体字),“临其大意”而成。为了对画稿的由来(如“友人藏旧画花卉”何所指),及画稿中涉及的有关情况有所了解,我们特地走访了在京熟悉老人情况的一些创作、鉴赏方面的老专家。

这些专家们认为,该画稿即如附记及题款中所说,是老人为儿孙学画而准备的参考资料。像这样的资料工作,老人遇有机会就做。如《齐白石画册》(辽宁版)上的《水牛》,就是老人应约作画之后,又有意“留其本”,以“为儿孙作样”的画稿;《齐白石作品选集》(北京版)里的《螳螂》,也是为他当时的幼子长大时“摹仿”而特地留存。

关于老人据以“临之”的“友人藏旧画花卉”,专家们认为,从所画花卉的结构、章法、附记、题款的内容及语气上看,属于一般显示花卉品种的特点,类似说明性图谱的可能性较大。也许这就是他所以要“临之”的着眼点。因之,他所说的“大意”,就是指包括结构、形状与颜色在内的花卉品种的特点方面的内容。这在《大红鹊》、《万年青》、《老僧鞋》等画稿的描绘上,表现得最明显。他多年的弟子、花鸟画家卢光照同志关于原画是彩色稿的推断,是有力的。他说,如果原画是单色的话,为何老人在《蓼花、牵牛》题款里,会有“蓝花者,想是牵牛花也”的疑问?如蓝色是出自老人的己意,又何必要用“想是”这样的字眼?同时我们觉察到:《水仙》花下面的另一花果,明明已画了红颜色,可是题款仍写的是“水仙下之实,不知名”;《诸葛菜》上的种种色彩,本已画得头头是道,而题款却说:“此菜平生未见过也。”足见,据以临摹的原画,一定上了色,否则,“舍真作怪此生难”的白石老人,不会凭空臆造。

另外,老画家史怡公同志还提了这样一个线索:当时有些花鸟画家(如赵之谦)已开始重视写生,因之,有无这样的可能:这画稿是以某画家的写生稿为参考而画?这虽一时无法证实,但不妨记下一笔,以便日后可查。

我们知道,在强调艺术贵有独创性这个意义上,齐白石一向反对临摹。“不用人间偷窃法”和“删去临摹手一双”[4],就是他终生遵行不悖的壮语。但是,旨在学习借鉴(在创作中,间或仿效前人笔意的尝试,亦属借鉴的意义)和为创作积累形象素材的临摹,他却从未放松过。从他开始学画时临《芥子园画传》,后来临古今画家及民间画师的作品,再后来临石涛、八大等人的画,都是这样。

据史怡公同志谈:他二十来岁时,常去看老人,不止一次地听到他说:“唉,这两天又没有好好画画,尽临古玩铺送来的画了(古玩铺送到他家来的画,如不买,可以临下来做参考)。”追随齐白石多年的花鸟画家娄师白同志也听老人说过:他画的钟馗,就是以临摹瓷瓶上的钟馗为参考。他的另一弟子花鸟画家许麟庐同志也说,老人赠他的那幅《不倒翁》,就是参考民间小泥人,“临其大意”而成。像这一类的临摹,与随时把生活里有用的形象写生下来一样,为老人积累了大量的形象资料。

在这些画稿里,有两幅画(《桃花》、《腊梅、茶花》)已经写明了是“出自己意为之”,并有“颇无流俗气”自许的,自应完全作为创作来欣赏。然而,其他那些只“临其大意”的画稿,又何尝不可以作为创作来看待?

从临的具体情况看,只要不是完全依样画葫芦,而多少有自己的创造的话,就应作为程度的创作来对待。对于一般水平的临摹尚且如此,何况是出自巨匠白石老人之手的,富有创造性的“临”呢?

当年的白石老人虽尚处于取得更高成就的前夜,但在创作上已颇具大家气概。像具有这种水平的艺术高手,即使是完完全全的临,也有他不同凡响的笔墨功力在。而当他有意识地仅仅“临其大意”时,就必然要在更多方面、更大程度上有他自己的创造。比如,尽管花的形体状貌,是从原画而来,但在怎样“以形写神”,怎样寓情于“花”,以及怎样把形象的描绘与笔墨趣味及其他形式美的探求结合起来,这当中就必然有老人的创造!《百合花》、《秋海棠》和《红蓼》的大致模样,虽都以原画为“蓝本”,但《百合花》的那种茁壮滋长与泼辣豪放;《秋海棠》、《红蓼》的兴旺繁茂、婀娜潇洒的生意与气势,这是只能从老人“以形写神”、情景交融、“点石成金”的艺术创造中来的。如单从笔墨运用这一点来揣摩,那么,不管花是如何的妩媚、细嫩(如《串枝莲》、《鱼儿花》);花瓣的起状、转折以及明暗色泽的变化,又是如何的复杂微妙(如《草茉莉》),而在老人的笔下,却都能毕其功于一役。就是说,不论是形与色,明与暗,质与量,节奏与韵律,内在与外在的种种表现与感觉,都似乎概括在一笔两笔的点染、涂抹之中。这就是“笔简意繁”,富有表现力的、高水平的笔墨技巧。这也就是这些画稿所以经得起玩味推敲,可以当作创作来欣赏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

不过,画稿最主要的价值和意义还不在此,而在于它为研究白石老人的“衰年变法”,提供了新的珍贵资料。这一资料的重要意义,还不只由于画稿产生的时间集中,数量较多而又带有系统性;更由于它从一个侧面所反映的,恰好是老人取得“变法”初步成效时期的情况与特色,有助于进一步理解与探讨老人怎样在理论与实践上达到“变法”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