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裸体艺术
《裸体艺术论》出版,引起了学术界的好评和社会的广泛关注,读者提出了很多问题,借此机会作一回顾与梳理,同时也是进一步的思考,再次答谢并与大家共同探讨。
一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选题?”这是《裸体艺术论》问世以后许多人提出的一个问题。在当今,这句话虽然简短,却包含很丰富的内涵。它至少有:(1)真奇怪,你为什么会选这个选题?(2)真大胆,你怎么敢选这个选题?(3)真运气,让你选到了这么一个好选题。
对于第一个问题,其实并不奇怪。因为我是画画出身,长期接触西方艺术,比较熟悉。如果要谈体会或经验的话,首先一条,就是对研究对象的熟悉。应该承认,我比一部分做学问的同行多了一点实践,虽然主要从事科研工作,但一直未脱离创作,所以相对言之更能入其堂奥。也许正因为如此,我要比别人思考得更多、更能把握住要领和抓到“痒”处。裸体艺术,为什么在西方那么发达?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为什么在中国又视为禁区?这些,越往下想,就越觉得不是单纯的艺术问题,而是关系到“人”的一个大问题,及对人自身的认识,对人的生命意义的探究……也许正因为这样,更激发了我的兴趣。于是,自然引出了第二条,就是对象的热爱。这也像恋爱一样,必须爱自己的选题,才会有可能搞好。西方人的新婚,有所谓“七年之痒”,《裸体艺术论》磨了七年,恐怕主要也借助这股动力,否则其间两次风险也难以度过。所以,同行们的友好玩笑:“陈醉抱着个‘裸体’着了迷”也并非纯属无聊。正因为如此,第三条,也即前面所说的坚持不懈、坚持到底也就能保证了。
对于第二个问题,说大胆,也未尝不可。我承认自己有野心,只不过一直受压抑罢了。记得大学时代老师问我的人生观,我说:“人的一生必须在历史上留下痕迹。一个人活在世上,总不能仅仅把名字留在购粮本里。”20世纪60年代,这自然是典型的“白专”、“个人主义”的狂言。我有自己的信条:事业上不甘人后,生活中不与人斗。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做事就得抢个开头。与其在现成的大河里随波逐流,不如另凿一条属于自己的小沟;与其在前人早已砌起的墙上添砖,不如自己挖土奠基,让后人在此建造新楼。选裸体艺术专题,这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因为这在中国是一个空白,是个禁区,这本身就很有刺激,很有搞头。“开头”的另一个意义就是要观点新、角度新。人云亦云的重炒一遍冷饭,也算不了什么第一。写得再好,不过“李杜文章”。能开拓一个新领域,哪怕很粗糙,甚至有错误,从接受心理的角度,也将会激起后继者的很大兴致,这也是一种历史功绩。当然,正因为如此,所以很艰难。如果从酝酿时算起,《裸体艺术论》还不止七年。其实,在攻读研究生时,就已经在考虑这个题目了。1980年到敦煌考察,就留心收集素材,有书中临摹的插图丁家闸十六国时期壁画墓《裸女像》为证。在当时以此选题作硕士论文,显然是不合适的,于是选了一个《论形式感》题目——这在当时又是一个刚刚开放的禁区。1981年研究生毕业,到研究所了,专著构思才算正式开始。
说胆大,实质上是从另一个角度表明了它的艰巨性。第一因为是空白,没有前人的成果可参考、借鉴,因为是禁区,资料十分缺乏。尤其图片,真有如大海捞针。从写作上说,把上下几万年、纵横几大洲的裸体艺术梳理一遍就并非易事,何况还得提出自己的新观点。第二,还有一定的冒险性。一方面是怕政策有变。当时许多同仁出于诚意,劝我最好不要冒这个风险,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写好了成不了铅字,几年工夫白搭,还影响自己的前途。不如先找个平稳的选题搞几年,作出成果站稳脚跟再去冒险为妙。这确实肺腑之言,我也曾认真考虑过。但是,一者实在找不到更能吸引我的选题;二者,到几年以后再去冒险,恐怕锐气早消了。于是,出于深深的爱恋,还是回头来搞裸体艺术吧。不料,就此还白落了一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美誉。冒险还有另一方面的含义,那就是我也许研究不出成果来——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的,如果书稿平庸肤浅,出版社不愿用,照样也是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总之,我破釜沉舟了——冒险。搞不出,说明我无能,活该。普天之下哪个文人墨客不想功成名就?但由于种种原因十之八九都是默默无闻或一事无成,这支队伍加我一个也不嫌多。如果搞成了但不能出书,不要紧,我想,只要是金子总会放光的,总有一天会重见天日。至于眼前亏,这辈子已吃得不少了,再吃一点也无所谓。不过,我更多的还是自信——我能搞好;国家形势也肯定会越来越好。
第三个问题,说运气也不错。首先,我赶上了三中全会,使我敢于选这个题目和有可能去做这门学问。当然,中途也曾有过“精神污染”和“自由化”的干扰。不过,对前者我并不害怕,因为刚刚开始写。甚至,从某种角度考虑,铲除芜杂,对我并无坏处。因为当时的确有点良莠不分的趋势。而理论一下子跟不上,把人们“形式美的眼睛”弄坏了,就算我将来的研究成果再好,人们也难辨真伪了。另外,如果那样搞下去,出得太滥,大量鱼目混珠,倒了读者的胃口,到真正严肃的著作出来人们也就不感兴趣了。所以,从“竞争机制”角度看,反倒为我赢得了时间——只有在“禁止”搞的时候去搞才能有充裕的时间,到“允许”搞时再去搞,尤其像我们这种做学问的认真搞法,就必然晚了。不过,后者倒真使我紧张,因为刚刚脱稿,万一压下来,也许就是几个春秋,幸好,事实证明时代是在进步。而且,还继续给我运气,那就是书出得是时候。正赶上1987年底和1988年初这个进一步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赶上全国人民普遍关心理论文化的大好时机。所以专著的问世,受到了社会各阶层的关注,并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还应该指出,最具体、最实在的运气就是我碰到了有慧眼、有魄力的出版家——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副总编郑荣来和责任编辑曹利群先生。有人说,与其说作者有胆量去写这本书,不如说出版者有胆量去出这本书,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几年前,我们基本上是“指腹为婚”的。出版社非常重视这个选题,后来又决定以重点书目推出,这首先就给我的成功投出了希望的光环。开始我打算搞“零存整取”——我们这些“翰林”们太穷了,上公共汽车都牢记五分钱乘六站——先以论文形式一篇篇发表,最后再“组装”成书。这样一方面可以“搞活经济”,二方面也尽早让社会知晓——“晚成”未必都是“大器”,况且,现在年纪也不“早”了。虽然这一着也许会被大家们耻笑为“急功近利”,但毕竟奏效了——论文发表后颇有影响,曾先后有几个出版社来约我写类似选题,还不乏“高速优酬”相许者。早出书和高稿费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但考虑到出版公司的诚意,我最后还是维持了与原出版社的约定。自此以后,他们终止了我“零存”的“自由”,要我集中精力搞“整存整取”并以“法庭见”的“威胁”限定交稿日期。后来,“法庭见”其实都变成了“家庭见”——他们常来我家予以关心,了解进度,商量问题。我们合作得很愉快,最重要一点是相互信任。其中一例是我写东西从不写提纲,他们也不勉强我。21万余字一气呵成,章节标题也是写到哪里就随手拈来。灵感,有时真有如神助,关键时刻就来到你心间。所以我只要脑子里有个构架即可,硬要写提纲,虽然严谨、科学,但往往行文的灵气就给赶跑了。虽然我爱思考,但表现形态更多是艺术型的。话再说回来,当我交卷以后,编辑也果然一口气审完,并马上发稿。不过,由于大家都明白的原因,上报选题时倒费了不少心思。后来发稿意见,前前后后也写了一万余字,毕竟还是运气好,发稿不足三个月,拿出了校样;退校样后五个月,即拿出了样书,真不愧为重点书目的架势。
二
从那里入手?这是最费思索的事。可以肯定,光就艺术论艺术,那是无法深入的。经过对大量资料的研究,我决定从人类文化的角度,以性意识为主线——这又是一个禁区——去开展自己的研究。
现在议论这些问题,似乎已经轻松多了。可是,七年前,裸体艺术还是一个禁区。而有关性的问题,更是一个禁区中的禁区。这给学术研究工作无疑平添了许多人为的障碍——心理的、物质的。但是,无论如何,学问还得做。而且,从另一个角度看,越是冷门、越是禁区,钻研起来越是有意思。这个禁区与学问的矛盾,并不是靠等待就能解决的。不错,这有待于整个国家的大气候的好转。但是,促进这个好转,也是匹夫有责——只有让更多的人懂得其中的道理,禁区也才能逐渐变成开放区。对于这项研究,我的方法是:(1)实事求是;(2)尽量引用经典;(3)广泛借鉴新的科学研究成果。
所谓实事求是,一方面,是尊重材料,尊重历史事实。举个例子说,裸体艺术研究其中一个最敏感的问题,无非是美感与羞耻感、性感的问题。许多人想回避这个问题。从现实生活中考虑,也许是一个艺术活动与伦理规范的冲突问题。而许多人又过分夸大了这个问题。西方有大量裸体艺术存在于历史与现在;中国历史上几乎没有严格意义的裸体艺术,但同时又有大量的春宫画于“地下”流传。这两个看似相反的现象,其实都可归咎于上述的问题。西方艺术中大量裸体创作是人们艺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不少作品也被包括中国观众在内的许多观众所接受和欣赏,这个无可辩驳的实事迫使我们去反思那些奇怪的现象。而要找到答案,必须以这些活生生的作品为依据,再把他们放回到特定的历史氛围中,沿着人类前进的足迹去追溯它的源头,也就是最原始的阶梯上的艺术与性的关系。只有这样,才能比较圆满地解释后来的一系列现象。实事求是还有另一个方面,就是尊重真实的体会与感受。艺术欣赏,总是包含主、客体统一的内容。虽然对于具体问题会因欣赏者的不同而见仁见智,但大的范畴是不会离开太远的,否则艺术本身就很难存在了。裸体艺术的研究,也应该尊重这种共同的感受。再举个例子,比如裸体艺术与现实伦理规范的矛盾,这是古今中外都存在的事实。但出于种种原因,有人回避这个问题。甚至还有人也许是出于对裸体艺术的“命运”的关心,于是又以强调了艺术的纯美的一面,强调了诸如“不以渴者的眼光观泉水”,也“不以色情者的眼光观裸女”的境界。或者,有意强调人体的对称均衡,多样统一以及热色调等形式美方面的意义。这些,无疑都是实事,而且都是对艺术欣赏比较完美的理论概括。但是,仅仅以此去论裸体艺术,又未免失之偏颇。再说,即便极力回避,也不可能消除这个矛盾——这是一个与人类共存的内容。鉴此,我们不如以科学的态度去正视它、认识它。也许这样,才更有助于矛盾双方的调节与统一,从而更有利于社会的和谐与发展。当然,作为艺术欣赏,我们不能过多地强调人的生物本能。但是,作为裸体艺术的欣赏,我们也不能绕开这个根本的因素。我给人体美下过定义;人体美是以美感为存在形态的美感、性感和羞耻感的统一。裸体艺术的欣赏亦同此理。我想,即便有水平参差、修养深浅、格调高低等差异,但这种感受基本上都是共通的。恐怕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诸如欣赏少女的人体与欣赏同样是对称、均衡、多样统一的十字架以及同样具有热色调的雌性小动物的美的区别;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认识“这一个”艺术门类与其他艺术门类的区别;而且也只有这样,才能理解其净化心灵、陶冶情操的真正意义。
第二个问题,尽量引用经典。我们的前辈大师,远至希罗多德、达尔文、摩尔根;近至马克思、恩格斯、弗洛伊德等,在有关方面都有过片断的或系统的论述。我在写作过程中,尤其重大问题,我都引用他们的话。如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性动力、两种生产等的论述。自然,这在当时难免还有点“拉大旗,做虎皮”的居心,但更根本的,还是我认为他们的论述是精辟的。若干年前,即便他们当中的马、恩被奉为“伟大的导师”,但他们的这类论述是很少见报的,而到我写书的时候,倒真是很需要这类“最高指示”来壮壮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