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骥德是明代重要戏曲理论家之一,他的戏曲理论能博采众长,既具有总结性,又富有开创性。他的《曲律》以其论述问题的广泛性和系统性,成为我国第一部门类齐全、论述全面、组织严密的戏曲理论专著,它回答了当代曲坛提出的各种问题,代表了明代万历年间戏曲理论的高峰,成为明代曲坛在戏曲理论方面总结与开创的枢纽。他的《新校注古本西厢记》,搜录了元明以来有关《西厢记》研究的各种问题,并系统地回答了这些问题,它对《西厢记》的研究同样具有总结性。在《西厢记》文词解证、语词训诂方面,是《西厢记》解证本中最早最为完备的刻本。
王骥德是明代重要戏曲理论家之一。他的戏曲理论能博采众长,“精探逖揽”(毛以燧语),既具有总结性,又富有开创性,他的戏曲理论专著《曲律》,以其论述问题的广泛性和系统性,代表了明万历年间戏曲理论批评的高峰,在我国戏曲理论批评史上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古今论者都曾给予很高的评价。他的同代人吕天成在《曲品·自序》中说:《曲律》“既成,功令条教,胪列具备,真可谓起八代之衰,厥功伟矣”。稍后的冯梦龙说:“法尤密,论尤苛,厘韵则德清蒙讥,评词则东嘉领罚。”(《曲律·序》)近代人说:“明代之论曲者,至于伯良,如乘炬以入深谷,无微不显矣。”(朱东润著《中国文学史批评大纲》)
一
王骥德字伯良,号方诸生、玉阳生,别署秦楼外史、方诸仙史、玉阳仙史等。会稽(今浙江绍兴)人。约生于嘉靖三十六年、四十年(1557——1560)之间,天启三年(1623)卒。他出身于书香门第,祖、父两辈虽未见有科举功名的记载,却“家藏元人杂剧可数百种许”(《新校注古本西厢记·自序》)。祖父与父亲都爱好戏曲,并有创作活动的记载。王骥德自幼受家庭的熏染,“猥当齠齓之年,辄有肉丝之嗜。萧斋读罢,或辨吹缇;芸馆文闲,时供击节。”(《曲律·自序》)并在弱冠时即乘父命,改写祖父的剧作《红叶记》为《题红记》,由此获得时人的赞誉。
王骥德早年师承徐渭,他在曲学方面深受徐渭的影响。并与当时的著名戏曲家如沈璟、吕天成等人过从甚密,切磋曲学。王骥德曾在山阴讲学多年,在山阴知县毛寿南署中设席时,与寿南子毛以燧研讨曲学,遂结成忘年交,垂三十年之久。他一生在科举和仕途方面无所成就,以大部分精力和时间从事戏曲创作和戏曲理论研究。他曾经浪迹于金陵、淮阳、吴江一带,又曾与毛以燧同游河南洛阳、汴梁等地,吟咏唱和,刊有《游梁揽古》诸作。晚年曾两度入都,考察元杂剧的发祥地燕京等地的风土人情;为他校注《西厢记》而调查王实甫的出生地,以及方言俗语的流变情况。在燕做客期间曾应友人的热情邀请,在米氏湛园讲解《西厢记》,一时蜚声曲坛。万历三十六年(1608)离京都南返后,抱病继续撰写《曲律》一书。于天启三年(1623)秋冬之间卒。
在晚明的曲坛上,王骥德以他开阔的心胸和友善之情成为联系各方面人物的中心。他与同时代不同流派有代表性的剧作家、理论家都能保持良好的关系。他既能同格律派的领袖沈璟“诸所撰著,往来商榷”。用毛以燧的话说:“吾邑词隐先生为词坛盟主,持法之严,鲜所当意,独服先生,谓有冥契。”(《曲律·跋》)同时又受到汤显祖的敬重,汤显祖曾拟邀请王骥德共同削正《紫钗记》。王骥德与当时著名批评家吕天成来往二十余年,相互切磋曲学,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其他堪称同好和知音的尚有屠隆、史槃、叶宪祖、顾大典、孙鑛、孙如法诸人。广泛的交游与榷商,为他写作《曲律》打下了丰厚的基础。
王骥德的戏剧作品甚多,现仅知所著剧作有传奇《题红记》,杂剧《男王后》、《两旦双环》、《弃宫救友》、《金屋招魂》、《倩女离魂》。除《题红记》、《男王后》,其它剧作均散佚。当代人对他的作品褒贬不一。祁彪佳说:“方诸生遵词隐功令,严于法者也。而曲犹能婉丽如许,盖其词笔天成,岂尽由推敲中得耶。”(《远山堂剧品》)徐复祚则贬之曰:“令观其词,使事向于禹金(梅鼎祚),风格不及伯起(张凤翼),其在季、孟之间乎!”(《曲论》)王骥德戏剧作品的总体风貌已无从考查,仅从其现存的传奇《题红记》杂剧《男王后》看,他的创作成就不高则是可以肯定的。其它著述,韵书有《南词正韵》、《声韵分合》,两书均未得见。元人剧作选集有《古杂剧》一种,已佚。又曾校注《西厢记》、《琵琶记》后者不传。此外尚有诗文集《方诸馆集》、散曲集《方诸馆乐府》,均不传。可以看出他的著述大部分散失了。但从这些品类齐全的名目中,大体可以窥见他的创作能力和理论水平。
《曲律》是王骥德戏曲理论的代表作。《曲律》草成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又经过十余年的增订修改始定稿。这倾注了王骥德一生的主要心血,在他去世的前两年,《曲律》竣稿,完成了他“吾姑从世界缺陷处一修补之”的夙愿。天启三年(1623)将完成的书稿寄交毛以燧,托咐付梓。毛以燧在《曲律·跋》中说:“岁癸亥(即天启三年),先生病,入秋,忽驰数行缄一帙来,曰:‘吾生平论曲,为子所赏,顾喙也,非笔也。寖久法不传,功令斯湮,正始永绝,吾用大惧。今病且不起,平日所积,成是书,曲家三尺具是矣。子其为我行之吴中。’余启读之,则《曲律》也。方在校刻,而讣音随至,兹函盖绝笔耳!”他就这样将他毕生的心血奉献给被当时世俗认为的“为道殊卑”的戏曲事业,他的用心诚可感叹。
二
《曲律》,是我国第一部门类齐备,论述全面,组织严密,自成体系的系统的戏曲理论专著。它广泛地涉及戏曲创作各个门类的理论问题。比如,其中以十章的篇幅阐述戏曲声韵格律,诸如曲牌、宫调,字的阴阳平仄,音韵、腔调、板眼等方面的知识与理论。其中不乏精辟的见解。比如声腔的变化,他说:“夫南曲之始,不知作何腔调,沿于至今可三百年。世之腔调每三十年一变,由元迄今不知经几变更矣。”这种声腔发展变化的观点对于我们今天的声腔研究,应该是有所启迪的。书中涉及的各个门类的理论问题,在这里难以一一备述。这里只能择其理论性较强的观点,介绍如下:
一、关于戏曲语言。明代的戏曲理论是在嘉靖以后曲坛的激烈争辩中发展起来的。王骥德对戏曲语言的见解,可以认为是骈俪派与本色派、格律派与文词派之争的均衡协调的产物。首先,他针对明中叶以来那种不顾戏曲语言特征,以诗词的尺度论曲,片面地追求华丽辞藻的创作倾向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他说:“词之异于诗也,曲之异于词也,道迥不相侔也。诗人而以诗为曲也,文人以词为曲也,误矣,必不可言曲矣。”他批评后七子领袖王世贞说:“谈诗谈文,具有可采,而谈曲多不中窾,何怪此道之汶汶也!”批评汪道昆的剧作都是“词家语”,“非当行曲”。“本色”、“当行”,是明代曲论家常用的词汇,是曲论家已意识到戏曲艺术自身的特殊性,它们已成为曲论家探索戏曲艺术特征的代义词。“本色”或“本色当行”两词连用,对戏曲艺术自身来说包含两个内容,一是指戏曲艺术的特征,一是指戏曲语言的特征。王骥德使用“本色”、“当行”时,主要是指戏曲语言的特征。
戏曲语言应该是怎样的,王骥德博采众长,提出了俗雅相间的理论见解。在场上之曲与案头之曲的争论中,他支持了场上之曲而肯定了戏曲语言的群众性与通俗性。他认为:“作剧须令老妪得解方入众耳。”但是戏曲语言的通俗性并非是他的全面主张,他既反对“文词家”那种“益工修词,质几掩尽”的雕琢骈俪,也反对一味粗俗,把没有提炼加工的语言当作语言当作本色看待。他说:“词藻工,句意妙,不谐俚耳,为案头之书,已落第二义;既非雅调,又非本色,掇拾陈言,凑插俚语,为学究,为打油,勿作可也。”又说:“大抵纯用本色,易觉寂寥;纯用文词,复为雕镂”;“本色之弊,易流俚腐;文词之病,每苦太文。”于是他提出了“太雅与当行参间”的戏曲语言理想。
怎样才能做到“太雅与当行参间”,他认为做到这一点很难,“雅俗深浅之辨,介在微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是只要把握“夫曲以模写物情,体贴人理,所取委曲婉转,以代词说”的戏曲的总体特征,是可以逐步达到这一境界的。重要的是要根据描写的对象,根据自己的才干酌情而定。总之,他认为好的戏曲语言应该是“可读、可解、可唱”的。“可读”是指戏曲语言的文学性,“世多有可歌之曲,而难得可读之曲,歌则易以声掩词,而读则不能掩也。”“可解”是指戏曲语言的通俗性,它关系戏曲艺术的群众性这一基本特征。王骥德指出造成“曲之不可解”的原因,“非用方言则用癖事之故也”。“可唱”是指戏曲语言是舞台艺术的演唱特征。即它必须适合演员在舞台上的演唱。只有做到“可读、可解、可唱”三者的结合,才能称得上好的戏曲语言。
对于本色,王骥德有他独特的理解。他认为“本色”不应是追求语言表面的朴质通俗易懂,而应追求语言的“气韵生动,出于天成”。他说:“其妙处正不在声调之中,而在字句之外,又须烟波渺漫,姿态横逸,揽之不得,挹之不尽,……不知其所以然,方是神品,方是绝技。”(《论套数第二十四》)他认为汤显祖《牡丹亭》的戏曲语言,正是这种本色语言的典范:“于本色一家亦惟奉常一人,其才情在深浅、浓淡、雅俗之间,为独得三昧。”然而这一本色观,与他提出的“作剧须令老妪得解”的“可解”性相距甚远了。因为“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这样的词句,无论如何老妪是不得而解的,也必然难入“众耳”,这反映了王骥德的理论与他审美情趣的差距。
二、王骥德对当时一些作品“好使事”、堆砌故实“卖弄学问”的“种种恶道”,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但是他不像有些曲论家那样片面地反对使用故实,认为:“曲之佳处,不在用事,亦不在不用事。好用事失之堆积;无事可用,失之枯寂。”关键在于“引得确,用得恰好”,“务使唱去人人都懂”。如何才能“用得恰好”,他提出了“明事暗使,隐事明使”的方法,要做到把“事”放在句中,令人不觉,“如禅家所谓,撮盐水中,饮水方知咸味”,那样不露痕迹,“方是妙手”(《论用事第二十一》)。他认为这只有加强作者的修养,多读书才能做到。他说:“词曲虽小道哉,然非多读书以博见闻,发其旨趣,终非大雅。”因此要上自《国风》、《离骚》,下至唐诗宋词元曲,“俱博搜精采,蓄之胸中,于抽毫时掇取其神情标韵,写之律吕,令声乐自肥肠满脑流出,自然纵横该洽,与剿袭口耳者不同。”(《论须读书第十三》)古语说:“作诗原是读书人,不用书中一个字。”他认为写戏也应该是这样。
三、“咏物”主张含蓄不露。《论咏物第二十六》,是论述散曲写作的,但是对曲词的写作也不无借鉴意义。他说:“咏物勿得骂题,却要开口便见何物,”提出了“不贵说体,只贵说用”的主张。所谓“不贵说体”,即不贵在刻板地描绘事物的外貌;“只贵说用”,而应着重描绘事物的作用、运动,亦即神态。他例举了王和卿《咏大蝴蝶》:“挣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使人一看便知是一只奇大的蝴蝶。要做到佛家所谓的“不即不离,似相非相”,“令人仿佛中如灯镜传影,了然目中,却捉摸不得”。这正如严羽所说的“镜中花,水中月”,以含蓄的描写,唤起人们更多的联想,“方是妙手”。《远志斋词衷》说:“咏物不可以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取事不如用意。”《白雨斋词话》说:“意在笔先,神余言外,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都可做此说的注解。
四、王骥德提出的“剧戏之道,出之贵实,用之贵虚”,是一个理论性很强的命题,它已经接触到创作方法的问题。他说:“古戏不论事实,亦不论理之有无可否,于古人事,多损益缘饰为之,然尚存梗概。稍后就实,多本古史传杂说,略施丹垩,不欲脱空杜撰。迩始有捏造无影响之事,以欺妇人小儿者,然类皆优人及里巷小人所为,大雅之士亦不屑也。”(《曲律·杂论》第三十九上)这里他指出“古剧”与稍后的剧作在题材选用与处理的差别,两相比较,后者在“就实”方面已有很大进步。而对那种纯属子虚乌有的凭空捏造则给予了严厉的批评。作家应该如何正确认识或处理虚与实的关系,他认为:“剧戏之道,出之贵实,用之贵虚。”他说像《明珠记》、《浣纱记》、《红拂记》、《玉合记》这类作品,都是“以实用实者也”;而像《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这样的作品,则是“以虚而用实者也”。不难看出他所说的“虚”字,是指虚构,而“实”字,则是指与虚构相对应的艺术的真实性。即:戏剧创作的道理,艺术构思贵在虚构,在表现上则贵在真实性。于是他说,戏剧创作“以实而用实也易;以虚而用实也难”,进一步指出了以实用实,以虚用实的差别,肯定了虚构表现上的重要性。王骥德强调戏剧创作虚构的重要作用,正如王廷相所说的:“言征实则寡余味也;情直致而难动物也。”(《王氏家藏集》廿八卷)
五、王骥德在他的曲论中第一次提出了戏剧创作的结构问题,这是他对戏剧创作理论十分重要的贡献。他说:
作曲,犹造宫室者然。工师之作室也,必先定规式,自前门而厅、而堂、而楼,或三进,或五进,或七进;又自两厢而及轩寮,以至廪庾、庖(福,去示旁,加三点水)、藩垣、苑榭之类,前后左右,高低远近,尺寸无不了然胸中,而后可施斤斫。(《论章法第十六》)
这种比拟十分生动形象。他要求剧作者创作之先要有全局的构思,犹如建筑师那样,在一幢建筑施工之前,要对各种设施的“前后左右,高低远近,尺寸无不了然胸中”时,才可以进行创作。他根据戏剧这一特殊的文学样式或戏曲艺术这一特殊表现形式,具体地阐发了它的结构特征。他认为以演唱为重要表现手段的戏曲艺术,它的时间、空间都是很有限的,它比之诸如说书、讲唱等艺术形式更“贵剪裁”、“贵锻炼”。他要求剧作者,应“以全帙为大间架,以每折为折落,以曲白为粉垩、为丹艧;勿落套,勿不经;勿太蔓,蔓则局懈,而优人多删削;勿太促,促则气迫,而节奏不畅达;毋令一人无着落,毋令一折不照应。传中紧要处,须重着精神,极力发挥使透。如《浣纱》遗了越王尝胆及夫人采葛事;红拂私奔、如姬窃符,皆本传大头脑,如何草草放过。若无紧要处,只管敷演,又多惹人厌憎,皆不慎轻重之故也。”(《论剧戏第三十》)这段话可以看作是结构问题的引申,这是在“大间架”确定之后要注意的几个问题。一是在写作过程中要掌握结构内在的节奏,即不促不蔓,“蔓则局懈”,“促则气迫”。二是要留意人物的安排和情节前后的照应,“毋令一人无着落,毋令一折无照应”。三要审轻重。即分清剧情的紧要处与非紧要处,在“紧要处,须重着精神,极力发挥使透”。他把剧本中关系情节展开、主旨阐发的重要观目,称之为“大头脑”。王骥德的上述见解,为后来李渔的结构论奠定了基础。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更突出了作者“立言之本意”,与主要情节和主要人物在戏剧结构中的地位。
三
王骥德的戏曲批评相当广泛,其中包括宋元以来的戏曲作品,上自关王马郑、《琵琶记》、《西厢记》,下至明代诸家,以及戏曲理论著作如周德清《中原音韵》、朱权《太和正音谱》,曲选如臧懋循《元人百种》等。他不拘于常见之说,比如关于“关、郑、马、白”,“荆、刘、拜、杀”的说法。他说:“世称曲手,必曰关、郑、马、白,顾不及王,要非定论;称戏曰荆、刘、拜、杀,益不可晓,殆优人戏单耳。”这些看法并非没有道理。在那对元杂剧名家的一片赞美声中,王骥德却敢于指出他们的不足之处。他说:“马于《黄粱梦》、《岳阳楼》诸剧,种种绝妙,一遇丽情,便伤雄劲;王于《西厢》、《丝竹芙蓉亭》之外,其它剧皆草草不称。尺有所短,信然!”指出这些名家都有其才赋的局限。特别是对明中叶以来剧坛有关《西厢记》、《琵琶记》、《拜月亭记》的不同评价,以及汤、沈之争着墨较多,从这里可以看出他进行批评所持的基本观点。
关于《西厢记》、《琵琶记》、《拜月亭记》不同评价的争论,他批评何良俊说:“《西厢》组艳,《琵琶》修质,其体固然。何元朗并訾之,以为‘《西厢》全带脂粉,《琵琶》专弄学问,殊寡本色’。夫本色尚有胜二氏者哉。过矣!”(《曲律·杂论》第三十九上)他又说:“(《西厢》)其旨,本《香奁》、《金荃》之遗,语自不得不丽。何元朗《四友斋丛说》至訾为‘全带脂粉’,然则必铜将军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而始可耶!”(《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卷六附评语十六则)指出何良俊全盘否定《西厢记》、《琵琶记》意见的片面性。但是在《西厢记》与《琵琶记》伯仲的问题上,他的态度是明确的,他认为;“古戏必以《西厢》、《琵琶》称首,递为桓(齐桓公)、文(晋文公)。然《琵琶》终以法让《西厢》,故当离为双美,不得合而为双璧。”(《曲律·杂论》第三十九上)这里所说的《法》,即声律法度,这是王骥德戏曲批评的主要着眼点,指出《琵琶记》在声律法度方面逊于《西厢记》。他在《新校注古本西厢记》的评语中说:“《琵琶》工处可指;《西厢》无所不工。《琵琶》宫调不伦,平仄多舛;《西厢》绳削甚严,旗色不乱。”其次,他还指出了《琵琶记》在语言方面存在的诸多缺点:
《琵琶》工处甚多,然时有语病。如第二折〔引〕“风云太平日”,第三折〔引〕“春事已无有”,三十一折〔引〕“也只有我门楣”,皆不成语。又蔡别后,赵氏寂寥可想矣,而曰:“翠减祥鸾罗幌,香消宝鸭金炉;楚馆云闲,秦楼月冷。”后又曰:“宝瑟尘埋,锦被羞铺;寂寞琼窗,萧条朱户。”等语,皆过富贵,非赵所宜。二十六折〔驻马听〕“书奇乡关”二曲,皆本色语,中“着啼痕缄处翠绡班”二语,及“银钩飞动彩云笺”二语,皆不搭色,不得为之护短。至后八折,真伧父语,或以为朱教谕所续,头巾之笔,当不诬也。(《曲律·杂论》第三十九上第二十六条)
王骥德在这里指出了《琵琶记》的语言存在的多种缺陷:“不成语”处;不符合人物身份处境的不真实处;本色语与骈俪语的“不搭色”处等。尽管王骥德对《西厢记》和《琵琶记》是仅从“法”和语言两个方面去批评评价的,但是他已着眼于作品的整体性,已远远超越了当时只言片语的评解。正如他所说的:“论曲,当看其全体力量如何,不得以一二语偶合,而曰某人某剧某戏,某句某字似元人,遂执以概其高下,寸瑜自不掩尺瑕也。”他对《西厢记》、《琵琶记》的批评自然高出了当时的曲论家。王骥德在政治上十分保守,他十分憎恶李贽,说他“变乱是非,颠倒天理”,“异端之尤,不杀身何待”。但是在艺术上,王骥德却接受了李贽对《西厢记》、《琵琶记》的不同评价,说他“独云‘《西厢》化工,《琵琶》画工’二语,似稍得解”。(《新校注古本西厢记》附评语十六则)指出《西厢记》与《琵琶记》存在的根本差距。
像王骥德这样政治上十分保守的批评家,他们对戏曲作品的批评、评价往往会出现自相矛盾的现象。他对戏曲作品思想内容的评价持儒家的寓教于乐的功利观。在艺术上,他褒《西厢记》而抑《琵琶记》,也曾赞扬《拜月亭记》“时露机趣”,“令人绝倒”,但是一旦涉及这些作品的思想内容,他的腔调立刻改变了。他说:“《西厢》,韵士而为淫词,第可供骚人侠客赏心悦目,抵掌娱之耳目之资耳。彼端人不道,腐儒不能道,假道学心赏慕之而噤其口不敢道。”(《新校注古本西厢记》附评语十六条)王骥德本人属于哪一种人,他的看法是什么,他自己没有讲明,然而言外之意已十分清楚了。只不过是对这样一部在艺术上使他赞不绝口的作品,不愿冒渎而已。但对同样表述男女自由爱情的作品《拜月亭记》,他的态度就十分明朗了。王骥德是把《拜月亭记》与《琵琶记》一并提出,并借此阐明了他的戏剧观:
古人往矣,吾取古事,丽今声,华衮其贤者,粉墨其惬者,奏之场上,令观者借为劝惩兴起,甚或扼腕裂眦、涕泪交下而不能已,此方为有关世教文字。若徒取谩言,既已造化在手,而又未必其新奇可喜,亦何贵漫言耶。此非腐谈,要是确论,故“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此《琵琶》持大头脑处。《拜月》只是宣淫,端士所不为也。
注重戏剧的“扼腕裂眦、涕泪交下而不能已”的强烈审美效应,和“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的封建教化作用,是王骥德戏剧观的核心,可见是与高则诚的戏剧观一脉相承。他在艺术上能以宽厚的心胸博采众长,不失为一位杰出的有创见的理论家,但每逢接触作品的思想内容,便捉襟见肘,显现其思想的严重局限。
王骥德对沈璟、汤显祖的批评是很有特色的。他的生年可能比汤、沈稍晚。王、沈之间过从较密,经常切磋曲学。但王骥德对汤、沈都很敬重。而汤显祖对王骥德也很仰慕,《曲律·杂论》三十九下有这样一段记载:“(孙俟居)又与汤奉常为同年友,汤令遂昌日会(孙俟居)先生,谬赏余《题红》不置。因问先生:‘此君(王骥德)谓余《紫箫》何若?’(原注:时《紫钗》以下俱未出)先生言:‘尝闻伯良艳称公才,而略短公法。’汤曰:‘良然。吾兹以报满抵会城,当邀此君共削正之。’既以罢归,不果。”王骥德对汤、沈的缺点也是直言不讳的,他批评沈璟:
松陵词隐沈宁庵先生,讳璟,其于曲学法律甚精,泛澜极博。斤斤反古,力障狂澜,中兴之功,良不可没。……盖词林之哲匠,后学之模师也。
这一评价不可谓不高,但是他多次指出沈璟的创作成就不高,并指出他在理论上严于法,而在创作上却疏于法:
余言,歉以词隐传奇,要当以《红蕖》称首,其余诸作,出之颇易,未免庸率。然尝与《红蕖》为非本色。殊不其然,生平于声韵、宫调,言之甚瑟,顾于已作,更韵更调,每折而是,良多自怨,殆不可晓耳。
这种批评是尖锐的,也是实事求是的,没有徇私护短,体现了一种良好的学风。
王骥德对汤显祖的批评也持相同的态度:
临川汤奉常之曲,当置法字无论,尽是案头异书。所作五传,《紫箫》、《紫钗》,第修藻艳,语多琐屑,不成篇章;《还魂》,妙处种种,奇丽动人,然无奈腐木败草,时时缠绕笔端;至《南柯》、《邯郸》二记,则渐削芜纇,俯就矩度,布格既新,遣词复俊,其掇拾本色,参错丽语,境往神来,巧凑妙合,又视元人别一蹊径。枝出天纵,匪由人造。使其约束和鸾,稍闲声律,汰其剩字累语,规之全瑜,可令前无作者,后鲜来哲,二百年来,一人而已。
在这里他同样以“法”论曲,强调声韵格律,着眼于语言的品评。他对《紫箫记》、《紫钗记》的评价较低,说它们“语多琐屑,不成篇章”;而对《牡丹亭记》亦略有微词,说它“腐木败草,时时缠绕笔端”,这可以认为是王骥德从正统思想出发,把那些有碍封建礼教的思想内容比作“腐木败草”;而对《南柯记》、《邯郸记》评价最高,这是因为它们已“渐削芜纇,俯就矩度”,在语言上又能“掇拾本色,参错丽语”,这是合乎王骥德的审美趣味的。
王骥德是汤、沈之争的积极参与者,他对汤、沈争论的看法,是上述观点的继续:
临川之于吴江,故自冰炭。吴江守法,斤斤三尺,不欲令一字乖律,而毫锋殊拙;临川尚趣,直是横行,组织之工,几与天孙争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咋舌。吴江尝谓:“宁叶律而辞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叶,是为中(曲)中之巧。”曾为临川改易《还魂》字句之不叶者。吕吏部玉绳(郁兰生尊人)以致临川,临川不怿,复书吏部曰:“彼恶知曲意哉!予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其志趣不同如此。郁兰生谓临川近狂,而吴江近狷。信然哉!
这段话常常被史家引述为汤、沈之争的主要依据。近来有人否定汤、沈之争也是从这段话入手的。并认为吕天成《曲品》中那段与上述引文近似的评语也是“煞有介事”,“散布迷雾”。吕天成说:“光禄尝谓:‘宁叶律而辞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叶,是曲中之工巧。’奉常闻之曰:‘彼恶知曲意哉,予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此可以观两贤之志趣。”把汤、沈之争说成是阶级斗争,甚而说成是儒法之争在戏曲史领域的体现,自然是不可取的,但是也不能由此而否定事实存在的争论或文艺思潮存在的争辩,这同样不是实事求是的。汤显祖和沈璟无论在戏曲创作或戏曲理论方面都形同“冰炭”是一个确凿的事实,绝不是王、吕二人的“煞有介事”,“散布迷雾”,更非是后人的误解。因为在明万历或万历之后,除王骥德、吕天成之外,许多曲论家诸如臧懋循、凌濛初、徐复祚、冯梦龙等人都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这一争论。其次,王、吕与汤、沈是同代人,而他们之间的关系极为密切,我们找不到任何促使王、吕“散布”这一“迷雾”的原因。王、吕的“兼善”理论不单单表现在这一段话上,凡是涉及汤、沈的评价问题,王、吕的意见始终如一。第三,吕玉绳给汤显祖看的改本,是吕家改的,还是沈家改的,王骥德和汤显祖的说法不一致,其中的事实已难以确考。不过沈璟确曾改订《还魂记》为《同梦记》(一名《串本牡丹亭》)这是无可抹煞的事实。第四,明中叶以后,学术空气异常活跃,上层建筑领域(包括曲坛)唇枪舌剑的争论是普遍现象。在当时,汤显祖和沈璟是公认的两面旗帜,前者重视神髓的表现,后者重视格律的规范,代表着两种创作思潮。他们之间的争论受人们普遍的重视是理所当然的。而否定这个事实存在的争论,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神髓”与“格律”“兼善”之论;只是一个理想,而在事实上必然有所侧重。明代曲论家在议论汤沈之争,都是有所侧重的。即以吕天成、王骥德来说,他们都可以称为“兼善”论者,但一旦问题具体化便显现了差别。吕天成在《曲品》中把沈璟与汤显祖都列入“神品”类,两者相比较,吕天成是“首沈次汤”的,显示了他格律派的立场。而在王骥德的两相比较中则是首汤而次沈的。他说:“必法与词两善具极”才是曲中的“神品”,这是他的兼善论。然而在实际创作中“法”与词的矛盾是永恒的,最终如何解决这一矛盾,王骥德持首词而次法的变通态度。他认为如果为了“谐声叶韵”,“致使与上下文生拗不叶,甚至文理不通”,则“不若顺其自然为贵”。他说:“曲尚法固矣,若仅如下箕子、画格眼、垛死尸,则赵括之读父书,故不如飞将军之横行匈奴也。”这样为“法”所拘是不足取的。这正是王骥德与沈璟、吕天成差别之所在,而使他在同代理论家中高出一筹。
四
“西厢记”,自从它产生之后,在中国晚期封建社会中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自王公贵人,逮闺秀里儒,世无不知所谓《西厢记》者。”(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序)嘉靖、万历以来,随着剧坛的兴旺繁盛,出现了《西厢记》研究热,可以说明代的曲论家几乎没有不论及《西厢记》的。明代中叶以来,手工业很发达,其中包括印刷业。书商为了牟利,根据群众的好尚,大量刊印《西厢记》,万历年间王骥德看到的不同《西厢记》版本,已不下数十种之多。至今尚可收录不同明刊本《西厢记》名目六十余种,清刊本近百种。在明刊本《西厢记》中,王骥德刊刻的《新校注古本西厢记》(以下简称《新校注》本)以它搜录内容的广泛,校刊的精良,成为明代《西厢记》重要刊本之一。
明刊本《西厢记》就其类型,大体可分为三类:一类是校勘本,如何壁本、张深本等;一类是题评本或批评本,如《李卓吾题评西厢记》等;一类是笺注解证本,如弘治本、凌濛初本等。说大体可以分为三类,是因为单纯的校勘本、题评本、笺注解证本是极少数,大都是校勘、题评、笺注解证三者兼有,而各有侧重。王骥德的《新校注》本,在他谈及刊刻此书的目的时说:“今曲家以《西厢》、《琵琶》为青凤吉光,而二曲不幸,皆遭俗子窜易。又不幸坊本一出,动称古本云云,实不知古本为何物。余尝戏曰:时刻一出,是二曲更落一劫!”(《新校注》本附评语十六则)说他的校注本是“订其讹者,芟其芜者,补其缺者,务割正以还故吾。”(《自序》)而实际上它是一个容纳众多内容的《西厢记》研究的汇刻本。王骥德在该刊本中几乎搜录了元明以来有关《西厢记》研究的各种问题,并系统地解答了这些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它是元明以来《西厢记》研究的总结。他的《琵琶记》校注本可惜已经遗佚,估计它是与《西厢记》同样性质的刊本。由此可见其理论上的博大胸怀。
《新校注》本,容纳了以下几方面内容:
一、搜录了自唐元稹《会真记》以来著名诗人有关崔、张这一题材的题咏,其中包括赵令畤的〔商调·蝶恋花〕,毛滂、秦观的〔调笑令〕转踏等,凡三十余种,并皆附有王骥德的按语。如在白居易的《和微之梦游春百韵诗》之后,王骥德附按语,对白居易作了简要的介绍,而后指出:“盖微之既丧韦氏之后,犹不能忘情于崔,故为此持以贻白。而白和篇,语语与微之吻合。真所谓唯乐天知此事业。”又如在《明徐渭和唐伯虎题崔氏真》这首诗之后的按语中,他赞誉徐渭的人品,叙述他与徐渭的交往,在《西厢记》研究上得益于徐渭之处:“往先生(徐渭)居,与余仅隔一垣,就语无虚日,时口及崔传,每举新解,率出人意表。人有以刻本投者,亦往往随兴偶疏数语于上方,故本各不同,有彼此矛盾不相印合者。余所见凡数本,唯徐公子尔兼,较备而确,今尔兼没,不传。世动称先生注本,实多赝笔,且非全体也。”这一段话对于我们认识或研究现存诸种徐文长本《西厢记》是十分重要的。
二、关于《会真记》是不是自传体小说,小说中的张生是不是作者元稹的托名问题。元稹是唐代与白居易齐名的大诗人,他与记中莺莺的关系,这一风流韵事,引起了后来包括苏轼在内的许多文人的兴趣,他们围绕着《会真记》是不是自传体小说问题做了种种猜测,都为各自的看法进行考证。其中如宋王铚的《传奇辨证》一文,驳斥了苏轼认为传中的张生并非是元稹的托体,而是唐代张籍的说法。王骥德在此文的按语中,对张籍的生平进行了考证,并同意王铚的看法,张生即元稹的自托。但他对元稹这一风流韵事,采取十分宽容的态度,“不得以一眚为名贤掩也”。在整个争论中《西厢记》出于真人真事的说法一直占上风,直至清初,金圣叹在其《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的批语中,才在理论上有深度地批驳了《西厢记》出于真人真事的说法。
三、关于《西厢记》的作者问题,入明以来已成为一个弄不清楚的问题。当时存在四种说法,一是关作,二是王作,三是关作王续,四是王作关续。《新校注》本搜录了各种说法,其中包括刘丽华的题词。经过多方面的比较,王骥德认为王作关续一说比较可靠。他主要是从关、王的不同语言风格得出这一结论的,他说:“实甫以描写,而汉卿以雕镂;描写者,远摄风神,而雕镂者,深次骨。持此以两君子三尺。”(《新校注古本西厢记·自序》)王骥德对王、关的评价是扬王而抑关的,比如他说:“元人称‘关郑白马’,要非定论。四人汉卿稍杀一等。第之,当曰‘王马郑白’,有幸,有不幸耳。”但他在这里指出了王、关在语言风格上的明显差异,并为多数人所接受,而使王作关续的说法长期占据上风。
四、附《西厢记》评语十六则。在这里王骥德概述了明中叶以来人们对《西厢记》、《琵琶记》的不同评价,并提出了他对这些问题不同看法。他赞同朱权对王实甫的审美评价:“涵虚子品前元诸词手凡八十余人,未必得当,独于实甫,谓如‘花间美人’故是确评。”而对明中叶以来王世贞、何良俊对《西厢记》、《琵琶记》的片面看法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他说:“《西厢》诸曲,其妙处正不易摘,王元美《艺苑卮言》至类举数十语以为白眉,殊未得解。又其旨本《香奁》、《金荃》之遗,语目不得不丽。何元朗《四友斋丛说》至訾为‘全带脂粉’,然则必铜将军持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而始可耶!”王世贞、何良俊的看法是有代表性的,是引起《西厢记》、《琵琶记》、《拜月亭记》这场旷日持久争论的开端。结合当时对《西厢记》孰高孰低的不同评价,王骥德认为:“《西厢》,风之遗也,《琵琶》,雅之遗也;《西厢》似李,《琵琶》似杜,二家无大轩轾。然《琵琶》工处可指,《西厢》无所不工;《琵琶》宫调不伦,平仄多舛,《西厢》绳削甚严,旗色不乱;《琵琶》之妙,以情以理,《西厢》之妙,以神以韵;《琵琶》以大,《西厢》以化。此二传三尺。”这些看法另在《曲律·杂论》三十九中有所伸述。大体上他首《西厢》而次《琵琶》。如前所述,他在审美评价上吸收了李贽的“化工”说。
王骥德还称赞王实甫《西厢记》使事用典恰到好处:“实甫要是读书人,曲中使事,不见痕迹,益见炉锤之妙。令人胸中空洞,曾无数百字,便欲摇笔作曲,难矣哉!”这是《曲律》第十三节“需读书”看法的复述。赞扬红娘曲词写得最好:“记中诸曲,生旦伯仲间耳。独红娘曲,婉丽艳艳,如明霞灿锦,烁人目眥,不可思议。”这些都是颇有见地的看法。
上面谈到,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按其类型应属于笺注解证本系统,它的主要成就即在解证部分。
按《西厢记》版本的不同特征,“笺注”与“解证”可以归为一类。但“笺注”与“解证”又不属于同一类事物,它们有高低的差别。“笺注”是《西厢记》释文的早期形态,它只是对《西厢记》曲文中涉及的典籍故实加以解释,帮助一般读者了解《西厢记》曲文中涉及的典籍故实加以解释,帮助一般读者了解其内容,释文是就典释典,很少结合剧本内容。这种笺注本大约在元末明初即可能出现了。现在所能见到的最早“笺注本”,是弘治十一年金台岳家刊刻的《新刻奇妙全相注释西厢记》,它虽然不一定是笺注本的祖本,但它较多地保留了这类刊本的原始风貌则是可以肯定的。这种笺注本的条目大都是一些常见的典故,诸如“杜鹃”、“萤火”、“雪窗”、“武陵源”之类,可见是一种面向文化层次不高的读者通俗化的普及本。但是这种就典释典的笺注方式,逐渐已不能满足人们对《西厢记》本体深入了解的要求,于是便产生了那种结合剧本,对故实、方言、俗语、曲词文义、声韵格律做全面训诂、考证、释义的解证本,它体现了人们对《西厢记》本体研究的新阶段,是人们认识《西厢记》逐步深化的产物。
这种解证本不可能产生过早,根据现在掌握的材料,大约刊刻于嘉靖二十二年(1543)的碧筠斋本开其端倪,其注释的特点是:“于典故不大注释,所注者正在方言、调侃语、伶坊中语、拆白道字,与俚雅相杂讪笑、冷语入奥者。”(《西厢记·题词二》)中经徐渭,而由王骥德集其大成。王骥德说他的注释:“其微词隐义类以意逆;而一二方言不敢漫为揣摩,必杂证诸剧,以当左契。大抵取碧筠斋古注十之二,取之徐师新释亦十之二。”(《新校注古本西厢记·自序》)明确地指出解证的宗旨是:“凡注,从语意难解。若方言、若故实稍僻,若引用古诗词,时着一笔,余浅近事,概不琐赘,非为俗子而设也。”(《新校注》本“凡例”三十六则)即解证的着眼点,是剧本的“语意难解”处,它是“非为俗子而设”的高层次读物。这个宗旨被跟踪其后的凌濛初、闵遇五、毛西河等人所遵循,而使这种对《西厢记》的文词释义,成为一种相对独立的学术研究范畴。他的友人毛以燧评价《新校注》本的学术成就时说:“顾其书三百年而传,而是三百年之中,所为鼠朴之窜,若金根之更者,已纷若列蝟。”“其书毋论校雠之核,令鲁灵光不改旧观;而疏语以折蜩螗之喙,考说以破笥槴之疑。巨庖经史,琐拾稗官;浅叶《康衢》,精比《黍籥》。俾字无可奸之律,证必有信之文。破壁复完,群吠顿息。……实甫有灵,当顿颡九原一笑,怀环报之感耳。”(《新校注》本序)
但是《新校注》本并非是没有缺陷的,曾受到比他年序略晚的凌濛初和毛西河的尖锐批评。凌濛初在《西厢记五本解证》的评语中,多次指出王骥德解证的牵强附会出,他说:“王伯良尽其心于此道者,其辨折有确当处,十亦时称二三。但胸中有锢(夹批:如认为红娘为帮丁,崔氏一贫如洗之类),故阿其所好,悍然笔削。”毛西河批评王骥德在体例上妄加窜改,把五本改为五折,把“折”改为“套”,以及全删曲中的“参白”(即夹白)的做法是十分鲁莽而武断的,这样删改便会使《西厢记》“荡然矣”。再如他指出王本对“楔子”解释的不当:“王伯良以‘楔子’为‘引曲’尤非也,一曲不引四折,况元剧有‘楔子’在二三折后者,亦‘引曲’耶!”(《毛西河论定西厢记》卷五)我们不能为王骥德护短,这些缺点的确是存在的。但是全面地看待王骥德对《西厢记》的研究,微瑕不足以掩瑜,他的贡献依然是巨大的,无损于《西厢记》研究继往开来的历史地位。就其全部理论来说也是如此,他把握了明代曲坛总结与开创的历史枢纽,尽管他的理论还存在这种不足或那种不足,都不能动摇他这一历史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