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白尘从30年代开始历史剧创作,共写了十几个剧本。创作伊始,他就探索写历史剧的正确道路。当时历史剧虽有如戈壁荒漠,无路可行,但他在长期的创作实践和不息的探求中,逐步明确了历史剧的创作道路,史剧观也渐臻成熟。写于不同时期的剧作鲜明地烙下了他日趋成熟的印记。而七幕历史剧《大风歌》[1]成就了一道独特的风景,是他的史剧观和美学观的具体而集中的体现。
《大风歌》根据汉代伟大历史学家司马迁《史记》和班固《汉书》的有关篇章编撰。全剧博大精深、气势磅礴,展示了汉代上流下层社会的生活面貌,反映了等级制度的残酷和个人的异化。通过对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的聚焦表现,显示了时代前进和历史发展的趋向,昭示了逆流而动必然灭亡的历史规律。唐太宗曾说过这样几句聪明话:“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诚然,当我们面对历史这面镜子重温过去教训,再睹历史兴衰是极有益处的,但是比较起来,史籍的说教有时是令人乏味的,而艺术这面镜子则以其具体、生动、可感的形象,使读者再览历史的场面,重观古代的图景,击节兴叹,幡然猛省而三思。显然,同是镜子,艺术之比历史更有魅力,更有认识的力量。《大风歌》正是这样一面镜子。
恩格斯说过:“我们要求把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2]作为历史题材作品的《大风歌》就是如此。无论是剧本之荦荦大端还是剧情之区区细节,几乎都有其历史根据,显示了历史的本来面目。它描写的是公元前195年到公元前180年15年间的汉初历史,作者努力掌握所有与汉初有关的细节,把握历史的发展趋向,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剧本以白马之盟(“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诛之”)为线索,围绕扶刘灭吕还是扶吕灭刘展开了激烈复杂的斗争。从高祖死三日吕后秘不发丧起,诸吕和扶刘派就开始了针锋相对的实力较量。以吕雉为代表的吕氏集团结党营私,囚禁残害戚夫人于永巷,鸩杀赵王如意,郁死惠帝刘盈,逼死刘氏三王,阴谋篡位称帝,违背白马之盟,私封吕氏为王,终于被诛成刀下鬼;以陈平、周勃为首的扶刘诸臣,继承刘邦政策,为使江山巩固成一统,免于分裂之祸,同诸吕进行了坚决而持久的斗争。从郦商闯宫到陈平回朝奔丧;从陈平献计解甲归田到周陈将相和,从路祭高祖到鸣玉刺雉,从歃血为盟到诛杀诸吕……这一系列事件,复现了历史的一幕,显示了历史的必然性。
剧本追求真实性,给读者和观众拓展的这幅波澜壮阔、恢宏复杂的历史画卷,我们完全可以从剧本中找到它所依据的原本加以印证。当然,艺术的真实非即历史上的真实,史剧原是艺术,因而读者也就不能苛求作者,要求史剧与历史完全画上等号。和其他艺术一样,历史剧也需要想象虚构,但是,这要在历史真实许可的范围内。《大风歌》是历史题材而非当代故事,所写不仅基本上是历史的实事,而且即使虚构也符合会有的实情,符合特定的历史情境、历史生活。独臂老人参加路祭,为历史所无,但写进剧本却很好地表现了刘邦旧部对沛公的怀念和反吕情绪,反映了扶刘派客观上代表老百姓愿望的正义性。鸣玉刺雉亦属史书上之乌有,但却为历史上常见(为主人行刺报仇屡见不鲜)。再如刘章监酒杀侯封一场,史籍记载的是一次宴饮,刘章请以军法行酒,杀一吕。《大风歌》从剧情需要和演出效果出发,大加渲染,大有鸿门宴剑拔弩张之势,很扣人心弦,加强了戏剧效果。诚如茅盾所说:“艺术虚构不等同于改写历史。”[3]《大风歌》所写故事情节有虚构,但并非凭空捏造,而是在历史真实的基础上生发出来的。像独臂老人路祭,像鸣玉刺雉,像刘章监酒杀侯封,等等,虽非实有其事,但都是合理的,即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具有“必然性或可然性”[4]的。历史的真实,这是历史剧的出发点和归宿,《大风歌》严格地遵循了这一点。不管是历史大事还是生活小节、语言服饰乃至些许虚构,都反映了历史的真实,具有高度的历史实感。作品七易其稿,作者对大量史料进行了深入的研究,目的就是为了准确地再现历史,加强作品的真实性。陈白尘是反对史剧影射的,很强调历史真实,他说:“历史虽然每有相似之处,也仅仅相似而已。一搞影射,便失其实,是有害而无利的。既然是历史剧,就必须基本上忠实于历史;失去历史的真实,也将失去艺术的真实!”[5]这是他近半个世纪以来历史剧的写作原则,也道出了历史剧创作的要义真谛。
记得狄德罗曾对友人说过这么一句话:历史往往是一部坏小说,而你的小说却是一部好历史。[6]陈白尘运用戏剧形式再现了西汉初年的风俗画,显示了深邃的历史内容,我们完全可借用狄德罗的这句话,说陈白尘《大风歌》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好历史”,它发人省,启人思,具有很大的认识意义和美学价值。恩格斯曾提出如是美学理想:“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和丰富性的完美的融合。”[7]陈白尘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把握历史发展规律,反映历史潮流所之和众望所归(人心思治、思安),使作品具有较大的思想深度和丰富的历史内容,剧情紧张、曲折、生动,体现对真实的追求,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较高层次的美学理想。其所以如此,首先是因为它具有强大的历史实感作基础,所以我们可以说,《大风歌》是历史的一面镜子。
二
如前所述,历史剧是历史,但更是艺术,它允许艺术虚构,需要塑造出鲜明的艺术形象。欧阳予倩就认为:“历史戏只求无悖于历史,与社会科学正确的观察无甚抵触,注重的还是戏剧本身。”[8]而戏剧,作为一门文学艺术,作为现实生活或历史生活的反映,其主要对象是人,离不开典型形象的创造。《大风歌》写了众多的历史人物,单活活泼泼虎虎有生气的人物就有十几个,“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9],个个性格鲜明生动,栩栩如生。
纵观剧情始末,提挈全剧的人物不能不是吕雉。据说作者曾拟剧名叫《吕后》就可证明这一点。吕雉这个人物性格是简单、没有弯弯绕,又是丰富复杂的,不能一言以蔽之。黑格尔说:“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而不是某种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10]吕雉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塑造这样的历史人物并非易事,其中也有一个历史性和真实性的处理问题。司马迁云:“吕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力。”[11]剧中首先写出了吕后嚣张、刚毅的一面,这在她首次亮相就有表现:吕雉闻说高祖之死泄密以后,一边大骂手下无能,一边当机立断,“即日诏告天下,为大行皇帝发丧”。并下令不准诸侯王和在外将帅来长安奔丧。又如,当吕后得知周勃率20万得胜大军即将班师回朝,她城府极深地请教陈平,并自负地说:“我还没输过!”同时又轻而易举不露声色地害死了赵王如意:“让那煞神回朝之前,先断了念头。”这里不仅见出她刚毅,更露出了其阴险毒辣的野心家阴谋家的嘴脸来。从剧中写她残戚夫人为“人彘”、杀刘氏三王等来看,作者显然着重写了她这后一面。对此有人非议,认为这是非历史主义的做法,理由是考之正史,吕后应肯定,她之害戚夫人不过是争风吃醋、邀宠妒忌,她害赵王如意也只是出于夺嫡之嫌的私心短见,并且《史记·吕后本纪》云“孝惠皇帝、吕后之时,……天下晏然,……民务稼穑,衣食滋殖”。应该说,持此论者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必须指出,这样理解是肤浅的,因为这只是宫闱秘史之现象,并非历史内容之底蕴。作者正是透过了妒忌私心、争宠斗艳的假象,揭出了历史的真相,因而把握了历史的本质。其实,司马迁对吕后是有褒贬的,如《太史公自序》:“惠之早篔,诸吕不台;崇疆禄、产,诸侯谋之;杀隐幽反,大臣洞疑,遂及宗祸,作吕太后本纪第九。”这应是太史公的本意所在,前段文字说惠帝、太后时天下太平,其实这功劳不能归吕后一人,当时不也有诸臣们在?倒是她封王诸吕,对于几乎形成分裂之祸应该负责引咎。从这个角度说,剧作者正是坚持了历史主义,因而使作品具有较深刻的思想内容,立意和境界都很高,人物性格显得更加真实和合理。
“陈平是我塑造的主要人物”,刘邦死后“他是个‘两面派’,表面顺从吕后,实际上处处与吕后作斗争。他用许多计策,既能为自己除吕安刘的大计所用,又能使吕后安心不疑”。[12]这是陈白尘关于剧中人物陈平的一段话,对我们理解这个人物颇有帮助。历史上的陈平曾佐刘邦出奇计,有解平城之围的功劳,是一个善于用计谋的人物。剧中写陈平未去荥阳径直回朝奔丧,他察觉吕氏要夺权,但面对当时在吕氏淫威下人人噤若寒蝉,如曹参只谈喝酒不议国事的情况,他机智地作“两面派”:当面阿谀吕后,佯作拥吕,背后却弹琴泄愤,与陆贾引为知己,一方面献计解甲归田,一方面又暗中求教于曹参,求和于周勃。可以说,他为了“除吕安刘,永固统一”是绞尽脑汁、算尽机关的。固然,陈平这个人物源诸史实、与原型一致,但剧中虚构之处也颇为不少。如秉烛独奏《大风歌》、献计解甲归田、建议迎迓周勃班师回朝、向曹参求教等。然而这又并非凭空杜撰,而是有其历史真实的合理性、人物性格的逻辑性以及剧情发展的必然性作基础的。试以陈平献计解甲归田一例略加剖析:汉初为了维护安定统一制定了一系列减轻赋税徭役、休养生息、发展生产的政策,刘邦曾下令大量士卒解甲归田即属此。这与当时社会底层百姓渴望太平安定的强烈愿望相吻合。剧中让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陈平提出这一措施很自然,符合百姓众望,又投合吕后削周实力的心理,反映了诸吕与诸臣、陈平与周勃、人民愿望与吕党逆行等矛盾冲突。这既显示了陈平的机智又刻画了吕雉和周勃,可谓一箭三雕。在陈平这个人物的塑造过程中,我们可窥作者史剧观,同时可见作者之典型塑造功力。“历史剧总是塑造典型,不是照搬历史上的真人。”[13]的确,只有遵循典型化的原则,方才有活生生的血肉丰富的众多的“这一个”呈现于舞台,印刻于观众脑际。
像吕雉、陈平这样的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得力于作者的美学观和史剧观,为历史剧创作提供了有益而宝贵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