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培凯
十多年前,初来香港,应《明报》编辑的邀约,在报端开辟专栏,写了一批文史知识与古典文献解读的短文,对象是中学语文老师以及修读文史专业的大学生。最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帮我辑成一书,要我写一篇序,我就想到以前写过一篇爱森斯坦论汉字的文章,《仓颉蒙太奇》,正好可以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谈。反正只要是讨论中国传统的文史知识,不可避免,就要涉及汉字的特性,这一切都是仓颉惹的祸。
研究古汉语典籍,属于传统“小学”的范围,掉进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的领域。《汉书·艺文志》说:“古者八岁入小学,故《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之六书,谓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造字之本也。”许慎《说文解字》讲到六书,则说,“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用词稍有不同,意思是一样的。汉代学者明确指出,每个人学习文化,首先是要“识字”,不识字就是文盲,根本不可能传承前人累积的知识,踏入文化领域,也就一生懵懵懂懂,远离了文明的进程。朱熹在《大学章句序》中说,“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之下,至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因此,想了解中国传统文史,第一步是要有点“小学”知识。
然而,这个涉及文字训诂的“小学”,可是与今天小学生一大清早背着大书包,在街上摇摇晃晃,苦着脸去上的小学不同,是现代人眼中非常艰深古奥的学问,连专业学者学起来都感到十分吃力的。还记得我在台湾大学读书的时候,对一切文化知识的探求,如饥如渴,只要是文史哲的课程,没有不去旁听的,唯独不肯去听文字训诂的课,认定了那是“迷恋骸骨”的学问,是与知识的木乃伊为伍。倒是因为喜欢唐诗宋词,对文字的韵律有兴趣,听过半个学期的音韵学,看着近视到几乎半盲的许世英(许寿裳的儿子)老师在助教的协助下,摸摸索索上了讲台,以董同龢的《汉语音韵学》为课本,闭着眼睛告诉我们第几页第几行哪几个字印错了,要改正过来。我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兴趣是文学想象的审美翱翔,是文字如何协律押韵的音声之美,不是汉语音韵嬗变的轨迹,不想知道高本汉如何探索上古音的脉络,也就半途而废了。能够在班上支撑了半个学期,不是因为这门学问对我的吸引,而是老师的敬业精神让我感动。许老师喜欢板书,大段大段的引证写满了整个黑板,擦掉了再写,却因为视力太差,擦不干净也不知道,再写的文字就覆盖在擦不干净的字迹上,整个黑板一片模糊,有似纽约街头巷尾的涂鸦。同学都暗自偷笑,我却感动莫名,时常觉得胸中块垒,压得我喘不过气。总之,我在大学时代远离了文字训诂的“小学”,避之唯恐不及。直到上了研究所,认真研究中国历史文化,必须洞彻古典文献的诠释,这才理解了“读书必先识字”的真谛。
汉字的出现,大约是在三四千年之前,由甲骨文演变为古籀文、大篆。到了秦始皇“书同文、车同轨”,虽然以小篆统一了文字,却因为经历过一两千年的传移摹写,发展的轨迹相当纷繁,理解先秦古籍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汉代经师解读秦火劫余的古代典籍,有古文学派,就专注于释读小篆之前的古文字,企图揭示古代典籍的原始面貌。王国维曾经说,两汉的古文学家与今文学家不同,大多数是“小学家”,精通文字训诂,特重文献的考据,说的就是这么回事。从汉代到今天,又增加了两千多年的汉字文化累积,其中反映了许多聪明才智的展现、悲欢离合的体会,都值得我们重新审视,丰富我们自身的生命追求。
这些专栏文章,虽是有感而发,却都是随意为之,信手拈来,并没有一以贯之的脉络。真要追索起来,只有一个不变的主题,就是谈论古往今来的“雅言与俗语”,如果说其中真的有“雅”“俗”之分,追根结底,也都是仓颉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