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约有二十年了吧,读到于省吾先生的一篇文章《释中国》,印象深刻,至今仍然萦回脑际。于先生是古文字大家,解释“中国”两字,与众不同,让我这个不通小学的人,茅塞顿开,但又同时感到迷惘,莫如所从。王国维说这种心境是开创大事业的肇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无限惆怅,眼前只是有待追索的漫漫长路。二十年后,我还是无限惆怅与迷惘,想到“中国”两字,依然不知确解。
先说于先生是怎么解释的。
我们一般总以为“中”字和“上”、“下”一样,是个示意字,当中有一片或方或圆的面积,一条直线贯穿正中,就是“中”了。这应当与先民最原始、最基本的方向感有关,前后左右中,上下中,东西南北中(古代还没有“发、白”,不要乱想)。于先生说不对,甲骨文及金文的“中”,都是“有旒之旂”,也就是有旌旒的旗帜。当中贯穿的直线,其实是旗杆,环绕着旗杆的一圈,是扶持旗杆的手臂。因此,“中”是权力的表象,权威的中心。
“國”字,按《说文》:“或,邦也,从□(音围)从戈以守一。一,地也。域,或又从土。”是说國字本来作“或”,可以分剖成三部分。一是□,指包围的范围,有疆域才有國;二是戈,指武力,有武力才能保家卫國;三是一,指土地,更直接了,有土斯有國。于先生说,全错了。按周代的金文资料,或字不从戈,而是从弋,后来写成戈字是讹写。或字分三部分,一是口,二是包围口的上下两横(或上下左右四横),三是弋。前面两部分合起来是古“邑”字,最右边的“弋”是注音。因此,或(國)就是邑。
中國,就是权力中心的邑,就是发号施令的中央。原来,政治挂帅是古已有之。
我不明白的是,难道中国人在看到旌旗飘飘之前,没有“中”字的想法?没有基本的方向图像观念?一定要看到“旗正飘飘,马正萧萧”,才能创出中字?难道不可能先有个方向示意的中,后来才有旌旗飘飘的中?
二
一个简简单单的“中”字,一旦探究本源,就成了极其复杂的问题。古文字学家说,“中”字在甲骨文与金文中出现的时候,一般都写成,作旌旗飘飘状,而不是我们今天所写的“中”字。唐兰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版的《殷虚文字记》,就说“中”字在甲骨文里指的是旗帜,作旌旗飘飘状,而现在写的“中”字是省略变形的结果。
“中”字的本源,不是简单的“中间”之义,而是由旌旗转变出来的衍生义,实在令人感到奇怪,简直就有点不合情理。以普通常识来推断,古人造字,应当就近取义,以日常身边最基本、最直截的意思造为文字。“中间”当然比“旌旗”要根本,是任何人最早要认识的概念之一,因为是空间方位最基本的观念。原始人的生活,一定会接触到这个基本生存概念,总是应该早于旌旗的出现吧?唐兰一定也觉得,“中”字先有复杂的旌旗飘飘之义,后有“中间”之义,是个怪现象,因此自问:“中为旂旐之属,何由得为中间之义乎?”
他倒是有清楚的答案:“余谓中者,最初为氏族社会中之徽帜,古时有大事,聚众于旷地,先建中焉,群众望见中而趋赴。群众来自四方,则建中之地为中央矣。……然则中本徽帜,而其所立之地,恒为中央,遂引申为中央之义,因更引申为一切之中。”徐中舒主编的《甲骨文字典》完全赞同此意,并指出,甲骨卜辞多有“立中”之辞,如“卜夬贞王立中”(人九七二)、“己亥卜夬贞王勿立中”(粹一二一八)、“丙子其立中亡风八月”(存二·八八),可以确知旌旗飘飘就是“建中”、“立中”,是中央的原义,真的是“政治挂帅”,“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
再看看容庚编的《金文编》,所举的几十个中字之例,都是旌旗飘飘。引申作为“仲”字,才简化成“中”。
难道“中间”、“中央”这种方位空间的概念太抽象,不易为古人掌握,非得有了政权,有了象征权威的旗帜,先有了权力的中央,才逐渐出现抽象的方位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