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这是李白的《少年行》。
五陵是长安之北的地名,那里有五座汉朝皇帝的陵墓。汉武帝为使自己的陵墓附近不至冷清,特意让天下富豪聚集此地。《史记》曾提到,有个名叫郭解的侠客,拥有的财产并不够格移居此地,但却以过人的权势得以名列其中。可见五陵这个地名自有魅力。家住五陵的年轻人,来到长安金市之东。金市是长安西部的市场,附近居住着众多胡人。
配以银鞍的白马,一定非常耀人眼目。用现在的话来说,大概是驾驶新式跑车奔驰而来的感觉吧。五陵的富家子弟们不是驾着跑车,而是骑着银鞍白马踏尽落花,之后又将往哪里去呢?
他们旁若无人地高声笑着,走进了胡姬的酒肆。
这首诗描绘的是一群走在当时流行最前沿的富家子弟的生活画面。其中不可缺少的背景是五陵、金市之类的地名,以及银鞍白马,还有胡姬的酒肆。
胡姬指来自异国的女性,尤指波斯系的美女。她们个个能歌善舞,可能还要斟酒赔笑。波斯诗歌,例如欧玛尔·海亚姆的《鲁拜集》(四行诗集)中,常常出现“萨基”这个词,原意指斟酒。
但是在波斯诗歌中,“萨基”指男性,似应译作“酌童”。此外,也指给人们带来欢乐的人。
作家萨基与欧·亨利并称为短篇小说的两大高峰。据说在外国旅馆客房里,必备的书籍除《圣经》外,常常还有萨基的短篇集。他的作品属于“小小说”,可以让人在短时间内获得阅读的快乐,并且翻到哪一页都可以随意开始阅读。带给人快乐的人——萨基,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笔名。
而长安酒肆里的“萨基”却是女性。当时酒肆的建造样式我们已不知其详,因为没有留下任何详细记录。
有一个表示在酒肆中招呼客人的词:
——当卢。
这里的“卢”字也可写作“垆”或“炉”等。
汉武帝时期,以擅长美文而闻名于世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私奔的故事记载于《汉书》
——尽卖车骑,买酒舍,乃令文君当卢。
司马相如变卖车马,购入一间酒馆,让妻子卓文君“当卢”打理。据后人注解,“卢”呈四面隆起的形状,那么卖酒人大概就站在中央凹陷的位置吧。由此我们很容易联想到酒吧里吧台的形状。
看来,两千年来酒馆的构造基本上没有太大变化。
胡姬酒肆的不同之处在于,中间凹陷的地方站着的是波斯美女。那里不仅有中国酒,也许还有西域产的葡萄酒。可以想象胡姬的纤纤素手拿起葡萄酒酒瓶的模样。
胡姬的工作不只是在酒肆中斟酒、唱歌。在来客不多的时候,还得走到门外去招揽客人。李白送别裴图南时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
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
在何处作别?最好是在长安的青绮门。胡姬伸出素手召唤,用金樽斟以美酒,让客人一醉方休。总之,送别的酒宴当以胡姬的酒肆为佳。李白似乎对胡姬酒肆情有独钟。他有一首诗题为《前有樽酒行》,最后一段是: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
笑春风,舞罗衣。
君今不醉欲安归?
如前所述,“当垆”即立于柜台后招待客人喝酒之意,给客人斟酒应当也是工作之一。胡姬当垆,貌美如花,笑颜更让人如沐春风。
胡姬不但带着春风般的盈盈笑意为客人斟酒,兴之所至,还会从垆台后走到客人面前翩然起舞。
“罗”是一种薄纱。舞罗衣,即身穿飘逸的衣裙,翩翩舞蹈之意。面对胡姬的款待和舞蹈,为什么不趁此一醉而要走呢?也许是在酒肆喝到酣处之时,却有人大煞风景说“走吧”。作者因此反驳道,来到这么好的地方,你到底要往哪里走呢?
如诗中描述的那样,胡姬貌美如花。伊朗如今仍以美女众多著称,很多女性有着高加索人立体而又端正的面庞。然而在看惯了东方美女的人那里,胡姬的容貌特征似乎被加以放大,甚至引发厌恶之感。
唐代以国都长安居住的胡人最多,陪都洛阳也为数不少。另外,如前文所述,位于贸易要冲的广州、洪州(南昌)、扬州等地,也有胡人居住。
在风光明媚的桂林也有胡姬的身影。在唐人文集中,有一首《桂州筵上赠胡子女》诗。桂州正是现在的桂林。作者名叫陆严梦,关于他的来历不得而知。在陆严梦眼中,似乎只看到胡姬异于常人的容貌特征。诗中写道:
眼睛深似湘江水,鼻孔高比华岳山。
这并不是在赞美胡姬容貌美丽。从这七言律首诗的整体含义可看出,作者意在取笑酒席上的胡姬。诗中又用“蹙额”来描述胡姬的容貌,形容她鼻头上皱纹堆积的样子。看来这位胡姬已不年轻。
诗中用湘江和华岳山来比喻胡姬的深目高鼻,虽为取笑,但尚有亲切之意。
接下来的句子却过于刻薄,实在是难为了远道而来的胡姬。
舞态固难居掌上,歌声不应绕梁间。
轻舞的极致是在人的手掌之上舞蹈。当然这不过是一种比喻,我不认为这可以实际做到。
据说西汉成帝的宠妃赵飞燕身轻如燕,行走于地上时就好似脚不着地一般。她能歌善舞,尤其长于舞蹈,有“飞燕掌上舞”的美誉。
赵飞燕本名宜主,因其轻妙的舞蹈被赐予“飞燕”这个别名。她深得成帝宠爱,后被立为皇后。
你的舞姿远远没有赵飞燕那般轻盈——难居掌上,即以这段故事为典故。
——绕梁。
所谓绕梁三日,典出《列子》。古时韩国女子前往齐国,没有食物,便以歌声易得饭食。那歌声极其优美,女子走后三日,余音仍绕梁不绝。因这段故事,人们便用“绕梁”来形容美妙的声音。
你的歌声怎比得上那个韩国女子绕梁三日的美妙之声?
这还不够,还要把唐代之前五百年的古人孟阳也拉出来。孟阳是晋朝张载的别号。张载性格优雅,博学而擅文,唯独容貌丑陋。据说张载有一次走在路上,孩童向他投掷瓦片石块,只因其外貌丑陋,他怅然而归。
孟阳是丑男的代名词。用这个词来与胡姬相对应,只能说是欺人太甚。
要说为何提及陆严梦这个无名诗人的《桂州筵上赠胡子女》诗,只因李白诗中对胡姬的描述多有过誉之嫌。
貌美如花,笑春风,舞罗衣,这些句子让我们觉得胡姬似乎是备受欢迎的人。其实身在中国的胡姬们,并不见得随时随地都能得到良好的待遇。
深目高鼻、蓝眼睛、栗色头发以及优美的身姿——胡姬们的确能招来好奇的眼光。然而世间还有一些极端保守的人与极端排外的人,胡姬的异域容貌一定也招来不少厌恶的眼光吧。
这些身在异国他乡的胡姬,她们每个人可能都背负着不为人知的过去。
如前所述,一说到胡人,会令人联想到富豪这个词。但是,那些在酒馆中给客人斟酒,还要靠歌舞取悦客人的胡姬,不可能是富裕人家的女儿。
李白式的奔放使“胡姬”二字以华美的形象跃然于纸上。我们这些热爱唐诗的读者,难免不被其光芒所眩惑。
每个胡姬都有各自不同的身世,或因来自异域而遭受歧视。出生于西域的李白对待胡姬十分友好,但并不是所有的诗人都这样,例如前面提到的陆严梦的诗作。
另外,胡姬们跳的是什么舞蹈?与中国固有的舞蹈又有何不同?
关于中国古代的舞蹈,详情无从得知。可以肯定的是,舞蹈一定带有音乐伴奏,可惜当时的音乐至今无法准确复原。
所谓“礼乐”,古时总是把音乐与“礼”联系在一起,可以想见当时音乐也是以庄重的风格为主。
战国时代的魏文侯(前424-前387)是个崇尚古意的君主。他问孔子的弟子子夏:
——听古乐时,我只觉得昏昏欲睡,而听郑国和卫国的音乐时,却可以不知疲倦。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想,昏昏欲睡一定是因为音乐太沉闷。音乐动听悦耳,听者自然不知疲倦。
郑声、卫声属于儒家所说的“淫声”,被认为是靡靡之音。至于这靡靡之音具体怎样,没有记载。我们只能从魏文侯的这段故事了解到,那并不是会让人昏昏欲睡的音乐。
儒家把音乐规定为善导民心之用。他们主张音乐是用于教化的,对娱乐性质的音乐则不予认同。
过于强调庄重的氛围,音乐节奏因此变得极其舒缓,这也是令人昏昏欲睡的原因之一。反之如果节奏欢快,则不易让人乏味。相对于上层强加下来的拖沓的音乐,更为轻快的所谓“淫声”应该说发挥了音乐本身所具有的娱乐性。
在中国的各个封建时代里,相对于正统音乐,一直存在与其对抗的“淫声”,这似乎可看做民间音乐对官方御用音乐的一种反抗。这种对立一定也涉及舞蹈领域。
1978年,湖北省发掘了一座战国时代古墓,名称为随县擂鼓墩一号墓。在出土文物中,有相当于公元前433年的年代铭记,由此断定这座古墓的确切年代。出土的最珍贵文物是一组由六十四个铜钟组成的编钟。
我在武汉市湖北省博物馆见到了它。这组编钟由六十四个铜钟排列组成,最大的重两百公斤,最小的二十公斤。编钟是打击乐器,演奏起来恐怕只有一个乐师是不够的。
编钟奏出的是什么样的音乐呢?我出于对古代音乐的兴趣,询问博物馆的人员。他们告诉我,虽然现在不能实际演奏它,但是有测试演奏时的录音。于是请他们放给我听。录音的乐曲使用出土的编钟进行实际演奏,曲目是古代音乐研究者们苦心复原的古曲《楚商意》。
我听了这首乐曲。
曲调的确庄严凝重,但不似想象的那般单调,音声变化丰富,缓急组合有致,听得出编曲者下了颇大的功夫。我持续听了三十多分钟,并未有枯燥之感,或许是因为我对古代音乐有着强烈好奇心吧。在好奇心尚存的阶段可以听得津津有味,但如果连续听一两个小时的话,恐怕只会感觉无法忍受。
听着这古代之音,我的思绪不由地转向了胡姬们的舞蹈伴奏音乐。
她们随之舞蹈的,一定是与庄重的古代之音截然不同的音乐。能够随着古代之音起舞的,大概只有能剧吧[20]。即便是现代的日本舞蹈,恐怕也不适合。
听着大型编钟奏出的古代之音,脑海里联想到的却是胡姬,这也不足为怪。庄重与轻快,因为两者在人的大脑里是一对相互反应的组合。
胡姬的舞蹈在当时并非正统,而是纯民间的东西。即使在民间,应该也只是一种刺激人们好奇心的、旁门左道的艺能而已。人们在胡姬那里寻求的,是与她们特异的容貌相吻合的特异舞蹈。
虽然中国和波斯属于不同的文明区域,但在构成各自基轴的人类文明上却具有共通之处。相似之处也不少,然而来到中国的波斯女性——胡姬们,把相似之处掩盖起来,尽量地把相异之处刻意加以扩大,因为那是唐朝观众希望看到的。就像现代日本的外国艺人那样,不论原本是什么发色都要给自己染一头金发,应当也出于类似的理由。
从遗存下来的资料看,我们可知慢节奏音乐似乎是中国音乐的主流。音乐与舞蹈为一体,所以中国舞的节奏应该也不会太快。西汉赵皇后的“飞燕掌上舞”应该说是一个例外。
在长安的胡姬酒肆中,波斯女子若要把异于中国之处放大来体现的话,就会选择节奏欢快的舞蹈和音乐。因为那是前来观赏她们舞蹈的人所期望的。
——胡旋舞。
这种舞蹈颇受好评。从字面上看,就是胡人——波斯人的旋转之舞。
在中国的正史中,不时有西域诸国献上“胡旋女子”的记录。有时是康国,有时是米国,有时又是史国。总之这些进献都来自“昭武九姓”的国度,即以现在撒马尔罕为中心的绿洲国家。
贡品自然要选择当地特产的珍奇之物。当时还是人也可以被当作物品进贡的时代,因此在来自史国的贡品中,胡旋女子与豹、葡萄酒并列。
擅长胡旋舞蹈的波斯女子在当时是珍奇之物。被送进宫廷也仅仅体现了一种物以稀为贵的价值,应该不会成为宫廷艺术的主流。唐朝的宫廷艺术相当发达,唐玄宗甚至亲自作曲并训练艺人。众多艺人终日在梨园潜心学艺,占据宫廷艺术主流的自然也是他们。
只有当宫廷贵族腻味了日常的节目,想要换换口味的时候,也许会说:
——那么今天欣赏点不一样的吧……
这时候被叫出来的肯定是胡旋女子。
我想观赏舞蹈的宫廷贵族们,绝不会把胡旋女子的舞蹈技艺看做主流的艺术吧。对他们来说,那不过是一种杂耍而已。
因为胡旋女子曾出现在西域贡品的清单中,人们往往以为她们只在宫廷中活动。其实民间也有胡旋女子,就像有上贡给唐朝宫廷的葡萄酒,也有在长安的胡姬酒肆中出售的葡萄酒一样。
贡品属皇帝所有。心血来潮的时候,一句:
——这个就赐给你了。
葡萄酒就到了宠臣手中。胡旋女子大概也是这样被赐给了下属。从史书的记录来看,贡品中时常包括胡旋女子,所以说不定宫廷中不时也会多出几个胡旋女子。拥有的人数多了,愿意送走一个两个也是可以理解的。
白居易有一首题为《胡旋女》的新乐府非常有名。
胡旋女,
胡旋女,
心应弦,
手应鼓,
弦鼓一声双袖举,
回雪飘摇转蓬舞。
左旋右转不知疲,
千匝万周无已时。
人间物类无可比,
奔车轮缓旋风迟。
曲终再拜谢天子,
天子为之微启齿。
以上是诗的前半部分,描述的是胡旋女的舞姿。旋转起来可达千次万次也不停止,速度更是世间无可比拟,连疾速的车轮和旋风都比不上她。
诗的后半部分话锋一转,劝说胡旋女子不必从西域远道而来,因为在中国已有擅跳胡旋的舞者。其中有两位高人恐怕胡旋女也有所不及,他们是杨贵妃和安禄山。
安禄山虽然是体态肥胖之人,但据说他的确擅跳胡旋舞。不过杨贵妃则不可能会跳,她出生在中原,只能跳节奏舒缓的舞蹈。安禄山本是胡人,胡旋舞是他故乡的舞蹈。白居易列举二人为胡旋舞能手,应是一种象征手法,暗喻二人回旋变幻,欺瞒君主以获得权势的做法。安禄山后来终于谋反朝廷,杨贵妃随同唐玄宗逃出长安。在马嵬坡,护卫要挟道:
——如今这般下场,都是因为杨贵妃祸害皇上,若不杀她,我们就不往前行一步。
如果卫队不走,后面安禄山的追兵就要赶上来。若不听从,眼看着大唐帝国的历史就要画上句号。唐玄宗无奈,只好命宦官高力士将杨贵妃缢死。
白居易的这首《胡旋女》在叙述了杨贵妃被杀的一幕之后,以这样的诗句结尾——
从兹地轴天维转,
五十年来制不禁。
胡旋女,
莫空舞,
数唱此歌悟明主。
距杨贵妃的悲剧已经逝去五十年光阴。然而在这五十年里,胡旋舞却没能被禁止。胡旋女子啊,希望你们不要只是徒然歌舞。起舞的时候,一定要歌唱我作的这首诗,让英明的君主能够领悟正确的治国之道。
大概是因为旋转不止的胡旋舞看得人眼花缭乱吧。白居易借此来讽喻曾为明君的唐玄宗皇帝,被杨、安二人的胡旋舞转昏了头脑,以致迷失了治国的方向。
新乐府所录作品大多各自包含与政治相关的主题。关于这首《胡旋女》,作者也明言其寓意在于:
——戒近习也。
即劝诫时人的恶习,为的是劝诫当今皇上万万不可重用混淆视听的奸佞之臣。
胡旋女是无辜的。她们出身贫寒,自幼接受特殊的歌舞训练,想必她们中的每个人都有着值得同情的遭遇。她们给皇上带去的是赏心悦目的享受,但从未欺瞒皇上的心。
白居易以诗人的手法,把眩目置换为失心,把欺瞒皇上的奸臣比喻为胡旋舞者。胡旋女子被牵连其中,一定深感冤枉吧。
除了白居易,还有一位诗人元稹也创作过以胡旋女为题材的作品。
……
回风乱舞当空霰。
万过其谁辨终始,
四座安能分背面。
意思是说,胡旋舞动作连绵,让人看不出何处是开始,何处是结束。旋转速度快得连舞者的脸和背面都无法区别。
关于胡旋舞,石田干之助写过一篇题为《胡旋舞小考》的论文。石田在别处曾写道:
——胡旋舞有时也在皮毬上表演。
唐代有一位名叫段安节的学者精通音律,著有一部《乐府杂录》。其中有如下记述;
——舞有骨鹿舞、胡旋舞。俱于一小圆毬子之上舞。纵横腾踏,两足终不离毬子上。
石田的观点大概由此而来。
依照这样的观点,胡旋舞就成了一种踩球杂技。不过,依我的推理,这里的“毬”字很可能是“毯”字之误,不是在小圆毬上而是在小圆毯上舞蹈。
在敦煌的唐代西方净土变图中,描绘有大量的歌舞场面。从画中女子彩带翻飞的舞姿来看,应该是快节奏的舞蹈。在她们的脚下,画有圆形的地毯。在建于唐初的第220号石窟壁画上,描绘得尤为清晰。
我认为不可能是在皮球上起舞,因为不论旋转多么迅速,要想双脚不踏出圆形的小地毯,需要相当高超的舞蹈技巧。
敦煌相当于西域的入口处,那里也应该有过胡旋女。
跳舞时双脚不踏出指定范围是衡量胡旋舞技艺精湛的标准,由此可知胡旋舞并不需要十分宽敞的场地。在长安城内窄小的胡姬酒肆中,一定也可以表演胡旋舞吧。
胡旋舞要求以飞快的速度将身体不断地左旋右转,对舞者而言应当是一项极其激烈的运动。一旦过了年轻力壮的年纪,大概就无法再跳胡旋舞了。那些以胡旋舞技艺谋生的年轻女性,到了某个年纪不能再继续跳舞时,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和前程呢?
这个问题让我无法释怀。
当垆卖酒的话,稍微上了点年纪应该也无关紧要。
不论地毯上,还是柜台后面,都是狭窄的空间。年轻时,不得不无休无止地跳舞。年老后,只能做想动却动不了的工作。
胡姬的酒肆会是什么样的呢?多么希望能去拜访一次。岑参有诗云:
——胡姬酒垆日未午。
酒肆开店的时间一定很早。
岑参诗中的胡姬给人以明朗娇艳的印象。如果把胡姬比作一个季节的话,非春天莫属。李白诗中容貌如花的胡姬不也是“当垆笑春风”吗?
上述“胡姬酒垆日未午”之后的诗句是:
——灞头落花没马蹄。
显然也是春季。盛唐时期的贺朝也有诗句如:
——胡姬春酒店。
中唐杨巨源的《胡姬词》中有:
——春风好留客。
也是吟咏春天的句子。同样是中唐时期的章孝标的《少年行》中有:
——落日胡姬楼上饮。
在此句之前是:
——手抬白马嘶春雪。
描绘的是早春的景象。
关于胡姬和春天的关系,仍然少不了李白的诗——
银鞍白鼻(嘴部呈黑色的马),
绿地障泥锦。
细雨春风花落时,
挥鞭直就胡姬饮。
胡姬酒肆是最适合于踏尽落花、欢笑而入的地方。
胡姬与春天的联系并非始于唐代。魏乐府中的《羽林郎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
据说这首《羽林郎》的作者是辛延年。诗中讲述了一个名叫冯子都的羽林郎想要调戏酒家的胡姬,却反被训斥的故事。
年仅十五岁的胡姬竟敢与近卫将校作对,并且口出名言:
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面对言语轻佻的羽林郎,胡姬笑道,男人喜欢新交的女人,女人珍重先前的夫君。所以你也不过是一时轻浮而已。
诗中这位敢作敢为的胡姬也是在春日里当垆而坐的酒家女。
胡姬做的是酒水待客的生意,通常想必不露真情。当垆而坐接待客人的时候,总是和煦如春的态度。但是背地里,一定满怀着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悲哀。为了生存,必须把心中的悲哀隐藏起来。
卷发胡儿眼睛绿,高楼夜静吹横竹。
一声似向天上来,月下美人望乡哭。
李贺(790-816)的这首《龙夜吟》描绘的才是胡姬的真实形象吧。
吹横笛的不一定是女子,也可以是卷发的波斯青年,或是一位老人。静夜的笛声勾起了胡姬的望乡之情。从诗中的氛围来看,季节应当是秋天,而不是春天。
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
这是岑参送别颜真卿的诗句。西域的音乐并非全都轻曼而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