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隐私保护的考虑,书中部分姓名为化名。
献给布伦特
我不记得我对克里斯塔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但我知道不是“我爱你”。即使我绞尽脑汁回想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也无法想起那最后几个字。这应该不算是坏事吧。
我们的最后一次谈话是在电话里。我们吵架了,大吵大闹。不过事后想起来好像基本上全是我在吵,因为我记得克里斯塔听上去并不像在生气或者闹别扭。我厌恶地把电话摔到地上,我们的对话就这样终止了。20分钟后,我回到我们的公寓时,我还是很暴躁。我狠狠地甩上车门,感觉到手臂上的肌肉一阵紧缩。
那是11月的午后,那座四套公寓楼在苍白的日光下显得压抑而肃穆。枯黄的叶子早已失去了它们秋天或红或黄的欢快颜色,散落在枯萎黯淡的草地上。我抬头看了看公寓的窗户,希望能看到克里斯塔的身影。然而百叶窗紧闭,灯也没开,这个地方看上去空无一人。我的愤怒慢慢开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我两步并作一步,踏着混凝土台阶走向我们的公寓。为了在开门之前平静下来,我停下来做了几个深呼吸。我不想大吵大闹地回家,也许那一整天都是一些误会。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了门。公寓还是我离开时的那个样子。一堆压扁的纸箱子整齐地堆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其他的箱子被游戏光碟和书塞得半满,靠着远处的墙堆着。昨天的报纸散落在地上,头版显眼的位置是一张警察对峙的彩色照片。公寓死一般的寂静,跟好几年都没人住过似的。
“亲爱的,我回来了。”我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亲切些,实在是不想引发另一场争吵了,起码现在我不想。
鸦雀无声。
“亲爱的?”
这时我们的卧室里传来一声枪响,伴随着弹壳嘣到墙上的声音。
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
我大叫着克里斯塔的名字冲向卧室。双腿铅一样重,好像在齐腰深的水里奔跑一样。我一走进卧室,刺鼻的硝烟味直往鼻孔里钻。克里斯塔倒在远处墙边还没整理好的衣服箱子上。
我尖叫着来到克里斯塔的身边。这不可能是真的,对吗?
克里斯塔的蓝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她的身体颤抖着,好像轻微的癫痫发作一样。我的9毫米罗格手枪躺在她身边一个白色打包箱的角上,一缕青烟从枪口飘出来。
我抓起床头柜上的无线电话打911报警。
克里斯塔的身体剧烈地颤动。血开始从她的脑后流到箱子上,再淌到地上。鲜血喷涌到箱子上发出的声音让我想起玩具水枪打出水的声音。
“克里斯塔!”
我等待着电话那头铃声响起,但却丝毫没有声音。我把电话从耳边拿开。我拨了911了吗?他们怎么迟迟不接电话?
就在我准备挂断电话重拨的时候,电话那头响起一个微弱的女声,打破了寂静。“911。有什么紧急情况?”
“快来人!”我冲着电话尖叫,“我老婆开枪自杀了!”嘴里蹦出这些字的时候,我的声音一直在颤抖。我把手贴在克里斯塔怀孕7个月的肚子上,希望能触摸到我们未出世的女儿还活着的迹象。但我什么动静都感觉不到。
“你地址是哪里?”接线员问。
我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我们一个星期前才搬到这个公寓,我还没能记住我们的地址。但是,混乱中的片刻冷静让我想起来签租约的时候,房东把地址写在了他名片的背后。我从钱包里掏出他的名片,故作镇静地把地址报给了接线员,好像在给她某个聚会的地址一样。接着这个冷静的片刻又被恐慌给打破了。
“她怀孕了,”我在电话里啜泣,“她怀孕了。”
911的接线员问我会不会做心肺复苏。我是会的,我知道怎么做——向她嘴里吹气,按压她的胸腔——但是我却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坐在那里,吓傻了。
克里斯塔的眼神开始黯淡下去,好像蓝色眼睛一下子就变成了灰色。然后她的身体停止了颤抖。地上的那滩血越来越大片,接线员的声音慢慢消失,变成了白噪声。我跪在克里斯塔的身边,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我静静等待着,希望能感觉到胎儿的动静。
终于我模糊地听到远处传来了警笛声。那声音慢慢变大,直到它听起来就在我的门外。然后安静下来了。我站起来,生怕警察开过去。我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然后是有人开大门的声音,于是我朝客厅的方向走了几步。过了一会儿,一个警官走进了卧室。他的眼睛先是看着我,然后看向了克里斯塔,最后把目光投向了克里斯塔头边的那把枪上。他站在屋子中间,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
“救救她!”我尖叫道。
警官走到克里斯塔的身边,把指尖按到她的脖子上检查她的脉搏。我上前一步,想要帮忙。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那把枪。
“你出去。”他坚定地说道。他向肩头别着的对讲机里说了些什么,然后把耳朵凑近克里斯塔的嘴巴,想看她是否还有呼吸。他像在搬一件易碎的瓷器一样拉拉她的腿,让她平躺在地上。克里斯塔原本枕着的那个箱子已经浸满了鲜血。
“出去。”他重复道。这次他直接看着我,手指向门。我向后退了一步。
“走!”他说。
我又往后退了一步。我像是在梦里,正朝悬崖边跑去。尽管我根本不想跳下去,我的双腿却不停地把我拖向悬崖的边缘。
我迈出了第三步。这时我听到卧室门外有些动静,转过身,差点撞上另一个警官。他从我身边径直走过去,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两个警官快速轻声地交谈,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脑中只有那枪声,它一遍一遍地循环,不断用它的回声敲打着我脑海中的墙。
第一个警官开始按压她的胸腔,后来的那个警官向她嘴里吹气。我退到客厅,这时又来了一个警官,他与我擦肩而过,朝卧室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让我在沙发上坐下。
我坐下了。第三个警官站在我和卧室之间。他很年轻,金发。他的注意力基本上集中在卧室里,时不时地朝我瞄一眼。
这时我才意识到电话还贴在我的耳边。911接线员仍然在说话,问我问题。她的声音依然沉着冷静,把我从公寓里的一片混乱中抽离出来。
“警察来了吗?”她问。
“来了。”
“他们在做急救了吗?”
“不知道。他们让我离开房间。”
“救护车到了吗?”
客厅的窗户正好在沙发后面,我转身,从百叶窗缝往外看去。三辆警车停在街上,红蓝警灯还一直在闪。十来个人聚集在路的远处,朝我的公寓一边指指点点,一边耸耸肩。我能听见远处传来越来越响的其他警笛声。
“没看见救护车。”我说。
“我不挂电话,陪着你,直到救护车来。”接线员说。
金发警官向卧室迈了一步。他跟其他两个警官说了些什么,然后又向对讲机里说了些什么。我听见他说“救护车”还有“快点”,其余的话被越来越近的警笛声淹没了。
更多警察来了。不多久公寓里全是穿蓝制服戴银徽章的人,空气里充斥着各种警笛的喧闹声。一个警官说了点什么,大概是要把围观人群拦在街道那边,然后另外两个警官马上就走了出去。这时另外一个警笛——和其他的都不同的警笛声——越来越响,然后突然停止。我把百叶窗离我最近的一角拉开,这时候救护车正好停在了公寓外。我没再跟那个911接线员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两个救护员冲进公寓里,手上拿着黑色的袋子。一个警官把他们领到了卧室里。不一会儿,其中一个救护员很快出去了。透过百叶窗我看见他从救护车后面取出一个担架。看见这个担架,给了我一点克里斯塔还活着的希望。
“她会没事吗?”我问那个还在看守的警官。我开口的时候他没有注意我,听到我说话他马上转过了头。
“你说什么?”他好像没想到我会跟他说话。
“我妻子。她会没事吗?”
警官走近我,蹲在我面前,好让我们的眼睛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他开口之前,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一切。“我很遗憾,”他说,“她几分钟之前已经走了。我们尽了全力救她,但是肚子里的孩子有可能还活着。所以我们现在要把你妻子送到医院。”
我深吸了一口,看着地板。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个噩梦,一个我可以随时大叫着醒来的噩梦。我等着周围的一切——公寓、警察,和卧室里的声音——消失在黑暗中,但是这所有的声音、画面乃至硝烟的味道都是那么的真实,消散不去。
我抬头看着警官,希望他可以告诉我他只是在开玩笑,但是他已经不再看我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沙发上。我跟随着他的视线,看到了我身边放着的枪匣和一个装满9毫米子弹的塑料袋。枪匣的锁在它们中间放着,弹壳闪着金币一样的光芒。
“干嘛不坐到这边来呢?”警官指着沙发边上那个摇椅说。我在椅子上坐下——我和克里斯塔买这个椅子是为了把新生宝宝放在上面当摇篮——但是我的视线却无法从枪匣和子弹上移开。我在脑中想象着克里斯塔走进卧室前挺着大肚子笨拙地跪在沙发边,打开枪匣然后有条不紊地给弹夹上满子弹的画面。
电话响了。声音很刺耳。看来有人把电话铃声设置得很高。警察没有理会。我等着答录机自动接起电话,但是没有。我等着电话那边的人挂了它,但是铃声却持续地响着。一个警官从卧室里回来,向金发警官说了些什么,铃声盖过了他们的谈话。我站起来,想着警察有可能还会让我乖乖坐下,但是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卧室里。我走向电话,铃声还在响时拿起听筒,然后又挂上了。
接下来我就只知道金发警官站在我旁边,我以为他会说关于电话的事。“我需要你到厨房里去,”他说,“他们要把你妻子的遗体搬到救护车上去,你应该不想看到这个。”
我不想去厨房,我想跟克里斯塔一起去医院。我想要看到我的宝贝女儿健康地活着出生。我努力想记起一个没出世的宝宝在没有妈妈提供氧气的情况下,在子宫里能存活多少分钟。
“先生。”警官叫我。他用头示意我去冰箱那边。我的身体服从了命令,向厨房走去。
厨房很小,在公寓一头的角落里,这布局让我在厨房里完全看不到客厅。我背靠着电炉,盯着地板。
客厅里传来嘟哝声,应该是担架要通过去向大门的那个窄角。担架撞在墙上,发出哐当的金属撞击声。
“小心点。”有人说。
就是,小心点,我想着。你们能救活这个孩子的。也许,如果有奇迹出现,你们也可以救活克里斯塔。现代医学技术能创造奇迹。
电炉有点儿硌我的背,但我动也没动。警官向客厅里看了一眼,然后又看向我。人群抬着担架的声音渐远,大门也关上了。公寓里一片寂静。不一会儿,救护车的警笛又开始响了,然后很快地消失在远处。
我回到摇椅上。经过沙发时,我努力不看上面的东西,而是专心听警官们的交谈。其中一个说:“我们要把他怎么办?”同时朝我做了个手势。另一个耸了耸肩。
留下的警察在屋里走来走去,没人跟我说话。我好像在摇椅上坐了很久,终于有一个警官说:“我需要你跟我来。”我抬头一看。现在屋里只剩下两个警官了。跟我说话的这个很瘦,棕色卷发。他的眼睛隐藏在一副深色太阳镜后面。我觉得他在屋里还戴太阳镜很奇怪。另一个警官手上拿着一大卷黄色罪案现场警戒胶带。
“我们去哪里?”我问。
“医院。”
我跟着这个警官出去。还以为会被一大群人和闪烁着的红蓝灯包围,然而外面只有两辆平行停在人行道边上的警车;车顶上的灯也没有闪烁。我之前看到的那群人已经回到了四周的公寓楼里。我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看到人,也许一直都是我的心理在作祟。除了警车,街道看上去跟我刚刚到家的时候一模一样。警官打开了副驾驶的门,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的公寓,另一个警官正在用他的胶带把公寓门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