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嘉柯
我老实跟你说,我太想念那年的肯尼亚海滩了。
我在沙滩上光脚走了老远,脚趾缝隙被幼滑的沙子温柔穿梭,这比海风吹过额头边上的头发还要惬意。你拿全世界最优秀的按摩师来施展功夫也不过如此。
只有低头的时候才能够隐约分辨这里的沙滩在全世界也是与众不同的。你见过金色沉黄的吧!而在这里,罕见的白沙滩衬托出十倍洁净特殊。
游客们一波一潮经过我的身边。这些人主要的构成成分是依偎的情侣。
如果你再洒脱一点干脆就跑吧。跑起来,可以看见透明汗水在飞扬离开身体时刻,又同时被挥手粉碎,像是浅蓝色玻璃眸子被人砸碎。老爸叮嘱,15分钟后必须回来。
所以我就甩开脚板跑起来,我管不住自己。
我运气很好,黄昏时刻遇到涨潮了。大大小小的鱼披着蓝莹莹、红灿灿的外衣,从珊瑚礁外的斜坡的深水中游到浅水礁坪。
这些幼小的,长着又魔鬼又天使嘴脸的小东西。
明明是鱼却长着鹦鹉一般的嘴,充满要死的魅力。水漫过我的膝盖,我伸着手,垂涎欲滴的表情。
那男人拉扯住了我。
他喊,小心。
我回过头,我是要小心的。他也惊讶了,好奇妙的鱼。
我扭头,呆了一秒,又回头,我大喊起来,不见了。
瞬间潮水翻涌,那头通体主调是蓝色怪鱼未尝罹难在人类手里。全靠他多事。否则被潮水撞击晕眩的可怜鱼儿落入我掌心。
要你管,我叫。
年轻面孔半卷牛仔裤,哭笑不得的男人放开我的手。朝另外的方向喊话,我马上回来。
他漂亮的女朋友等着他。他白做好人了,14岁时候我有点死皮赖脸,我瞪了他的背影并且翻白眼,多管闲事。
海洋生物学
得了,我说晚上吧!晚上您就接着做吧!大齐鼻子眼睛都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就差写上“疯了吧你”四个字。
做?做什么,快说,你跟大齐是不是内藏奸情?闹哄哄一片围剿,我立刻投降。
怪只怪年纪小,思想不成熟,大脑还没发育好。以至现在做点白日梦都要被这么讽刺。我那个外国男生的面目轮廓越回忆越深刻。
记忆实在是奇奇怪怪。我要是有点美术才能,凭借记忆把他样子画成素描,就可以夹在钱包里睹物思人。我这么说,呸,呸,乌鸦嘴。他又没死。他应该好端端的活着,现在应该跟女朋友结婚了。然后周末一家人开着一辆环保车,两个金发洋孩逗打欢快,再去白沙滩看看日落吹下风。
但这些都跟我没关系。
一点关系也没有。
丝毫扯不上瓜葛。
一个中国小妞14岁时刻只见过一面的洋人男生,很多年后,变成我喝了一点点酒就忍不住会拿出来炫耀的谈资。真帅,帅翻了。
怎么个帅法?
他有着希腊雕塑一样的鼻子,对,就跟阿波罗似的。他有着耀眼的眸子,对,就跟海水的颜色似的。他有着救人于没出事之前的高度警惕,微笑着提醒陌生人。所以他脾气人品肯定一定好得不得了。我怎么知道的?我当然知道。因为他看见一个东方面孔的女生涉水想要捞到半晕的一头鹦鹉鱼,那么关切地喊“小心”。
如梦似幻。
我这是在北京。在2008年奥运结束后的北京。
我擦干净盘子穿好衣服,推开趁机借机来我这里蹭点喝的混下时间的同学,跑到大街上透口气。
运动会结束后生活恢复到正常,断掉的小酒吧兼差跟狗尾续貂一样又给续上。但生意出奇地没有以前好了。据说这都怪全球金融危机大爆发。
什么经济衰退,什么七国救市,我统统不懂。
因为我学的是海洋生物学。
长鹦鹉嘴唇的鱼,的确就叫鹦鹉鱼。
你怎么就这么没人性
只有大齐同学继续阴魂不散。一个男生连打工都要跟在一个女生屁股后面,我只好装傻。真的,我就打算完本科出国留学。
你要去哪?
当然是我梦中的白沙滩。我劝他死心了事。但要一个人不喜欢自己,其实也挺难的。而且还是摊上这么一个固执男。固执男说,您就别做梦了。总得歇会吧!老梦也挺累的。累了皮肤就不好了!什么希腊雕塑的鼻子,什么阿波罗菠萝蜜的。吓唬谁啊,有你这么崇洋媚外的吗!
朱大齐,你怎么就这么不要脸。我跳起来,恼羞成怒的时候扔掉了刚才他给我买的蛋筒冰淇淋。我忘了我还吃着别人的东西,嘴巴还这么硬。
陈奇珊,你怎么就这么没人性。朱大齐也恼了。
是的是的,毕竟从大一开始我就变成了他的主心骨。毕竟我千里万里惦记着洋鬼子的时候,又没彻底的赶走他。拒是拒绝了,行为却不坚定。
这一刻我有点后悔了。后悔自己的贪图小恩小惠。在我充满沮丧的情况下,朱大齐忽然变得很温柔,很温柔,他温柔地说,嗨,我知道你这种女孩子就是爱做梦。做梦当不了饭吃的。打工无聊谁陪你一起打工?饿了懒得跑谁给你打饭?累了想洗脚谁给你打开水?下雨了忘拿伞谁给你送伞?以后毕业了要嫁人,谁给你嫁了工资交给你,吩咐全听你的,你一句话那可就是圣旨呐!——还不是我这种男生。
恶心,你还充什么大男生,奔三了都。
朱大齐做委屈状,我冤不冤啊,我才24,多黄金年华多青春岁月啊!
青春青春,青你个大头春。
事情的发展就是不怎么以人的任性为转移。就这么着,对,我被这位黄金的,24岁的,就读本校研究所的朱大齐同学给说服了。
我已经21了。
24岁的朱大齐可以出国没有出国,继续读着母校的研究生,这都是为了我。
大头春
朱大齐不再是陈奇珊的好哥们好兄弟好朋友。而是男朋友。变成男朋友的朱大奇也有了一个专属名号。也就是在这一句话的前面那三个以黑体出现的中文汉字。
“大头春”“大头”“头”“头春”,各种各样的简化版本被我翻来覆去的使用。而对此无比逆来顺受的朱大齐笑眯眯的油滑的,表示着心悦诚服地笑纳。
真舒坦。他说。
通过本人的成功经验,再次证明了“长城永不倒,国货当自强”的伟大信念。他又说。
等你一毕业我们就结婚吧!他还说。
你还是先找个薪水不错将来买得起三环线的房的工作再说吧!我这么回复他。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仍然有一点点做梦的后遗症。
是的。这个梦做了太久。
一时间要彻底忘却,难。
你说我们结婚了去什么地方渡蜜月?
朱大齐,我不得不承认,你真的想的很远。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很多情侣最后都没有结婚。就冲这一点,我想你比我还要浪漫。因为这问题太不切实际了。
还没到那一步,说什么都还早啊!
我想去一个长满了珊瑚的地方。那里有深海和深海鱼。我们可以到海面以下去,潜水蜜月。我牵着对方的手,像是移动在巨大的水晶中。热带鱼的颜色一次又一次刷新我的视觉。被巨大的水体包围着,也被巨大的幸福包围。我顺着对方的手臂望过去,看见那张西方面孔……
我也想远了。
我爸为什么要在14岁那年带我出国呢!他成功携带女儿因公出国,让我见识了这个世界上少有的白沙滩,见到长有鹦鹉嘴唇的鱼,以及漂亮的外国男生。
2001年已经过去7年了。
我大概着了魔障。深重并且历久弥新。
魔障
朱大齐对我真的不错。朱大齐本来就是个不错的本地男孩子。朱大奇甚至没跟我爸我妈提到说,你们家丫头有这么一个崇洋媚外的死毛病。在某一次见过了双方家长以后。就是3年前,我已经和珊珊确定恋爱关系了。我默念,你就吹吧!不上税啊!一直到他说我真的是诚心诚意的想要做你们的女婿。我呛了口饮料,敷衍过场。
我的崇洋媚外的死毛病。已经积重难返。就见过一次,念念不忘不靠谱的厉害。
我还是逃不过他的法眼。
我总是兼职打工是为了什么?从念大一到大四毕业,也不见我花了什么钱。倒是朱大齐负债累累。陪我上街他买吃的买喝的交路费买车票。当了我男朋友后变本加厉。他甚至都没吻我的嘴。
什么,你存够了十万。
我跟最好最好的闺蜜说。是的,所以我可以去一趟肯尼亚。
你还不死心啊!
就当是旅游呗!我若无其事的说。
我不能瞒朱大齐,我也瞒不过他。关于我这个决定,在学校里转悠了好几圈我才开口。朱大齐问,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去玩,还不带上我?他居然撒娇。真不习惯啊!见惯了东北男生的痞气和人五人六。我说,我鄙视你。你《王牌大贱谍》看多了。
朱大齐说,那你鄙视吧!
我就是喜欢那里的珊瑚,太漂亮了。还有那里的白沙滩,还有鹦鹉鱼……
朱大齐说,再牛b的萧邦也弹不出我的悲伤。他恰到火候的让我截至说到鹦鹉鱼。不管怎么样,这话轮到他说太装嫩了。我冲朱大齐笑一笑,叹了口气。
他说,你疯了。
我说,我疯了。我真的有点担心,他会撕扯着我的手臂,暴怒地手指其它方向说你走。但他终归是说的,你想去就去吧!又补充,我等你回来。
我抱住他,说,吻我。
回来再吻。朱大齐捏牢我的肩膀,我被控制的死死的,如果给我们一个得道高僧,必定说,这都是魔障,他的,我的,我们的。
我在心里说,一言为定。
迟到千年
确实。不知道名字,不知道任何线索,无地址无具体联络方式。时间又漫长转变。再去找一个从前见过的外国人,到离开中国千里万里的地方去,想要再见到,简直——完全——就是tm的白日做梦。
请让我梦一回吧!我存了7年的兼差收入。聚沙成塔的努力。上天也该怜惜。
爱的诞生太奇怪了。
我瞪他的背影,我翻白眼,我粗声气。大抵都不过是一个小女生的过分羞涩的变异反应。别人不过是出于好心提醒一下。反应越大,越是有事发生。浩浩荡荡,覆盖无数次重温。
肯尼亚的海滩,让许多人热爱的白沙滩的形成,是海洋生物研究的一个分支课题。
脚趾缝隙,沙漏过,温柔的。
还记得肇始的那头鹦鹉鱼吗?
在那片海域,有大量的鹦鹉鱼。这种鱼类体长而深,体长可达1.2公尺,重可达45磅。头圆钝,体色鲜豔,鳞大。雄性体色蓝,带有绿、红与橙色,而雌鱼呈淡红或紫色,有一白色条纹。其腭齿硬化演变为鹦鹉嘴状,牙齿坚硬,以珊瑚为食,但无法完全消化。不能消化的珊瑚就被排泄出来,成为沙。
构成了漂亮的海岸线风景。
并没有当年的半卷牛仔裤,也光脚出现在沙滩上的年轻外国男生。
我跑了很久很久。这并不是当地旅游的旺季。清旷海边,
只有一个出现在中国高档报纸上的专访官员——联合国环境规划署的一个年轻官员。白色衬衫束缚在黑色间隔灰色的庄重领带里。衬衫和领带又束缚在严肃的西装里。
他接受着中国记者的采访,对话里提着往事。有一年,他和家人在肯尼亚的海滩度蜜月游玩,第一次知道鹦鹉鱼的存在。
那年他就结婚了。
白色沙滩上的白色衬衫的外国男生。面目模糊掉了。取代的,是专访里的高清照片。
迟到了。迟到了一千年。
珊瑚变流沙
2008年的11月,旅游签证办好了,飞机票买好。重游故地。在我重游故地之前,我收好报纸,压叠整齐放平。
没什么,人生本就如此。花费无数力气,然后去赴无人之约。
这次没有涨潮。
不过,我只花了一点美金就可以买到一头便宜的鹦鹉鱼。这种鱼和珊瑚生态的关系被发掘后,航空公司与度假公司、旅游商家联手开发起来。
蹲在游客群中,贩卖摊贩前。澄明水体里,我目不转睛看着这种鱼,鹦鹉嘴唇,顽固的,啄咬吞噬。我仍然脚踏幼滑白色细沙。沙漏过脚趾缝隙,温柔的。
我老实跟你讲,我忽然想起了朱大齐。
是的,我想起了朱大齐。我只能,我必定。想起他。
珊瑚是怎么被变成流沙?一日一月一年。一点一颗一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