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散文(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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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火凤凰

楼耀福

向日朱光动,迎风翠羽新。

——唐·杨嗣复《仪凤》

2003年4月,殷慧芬参加安徽宣城“敬亭绿雪笔会”回来,说了笔会期间相识的几位老作家的故事,说得最多的是王火和凌起凤的爱情传奇。

1

王火,本名王洪溥,江苏如东人,1924年7月生于上海。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委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作品逾六百万字,长篇小说《战争和人》三部曲1997年获茅盾文学奖。

抗战胜利时,王火还是复旦大学新闻系学生,却已兼做《现实》《时事新报》《新生报》等三家报刊记者和“上海、南京特派员”,笔名王公亮,五次见过蒋介石,采访过胡适、于右任等现代史上著名人物,写过南京大屠杀、审判日本战犯及汉奸的特写通讯。

王火的父亲王开疆,《民国人物大辞典》里有他的词条:1890年生,1912年夏考入上海公学学习政法,毕业后赴北京考取法官。1916年回上海,任《民国日报》律师,后东渡日本,入东京早稻田大学深造,1920年毕业回上海,开设律师事务所,又在上海大学、复旦大学、南方大学、暨南大学等校开课讲授法律,与徐谦等人创办法政大学。南京政府建立后,王开疆任国民政府司法部惩戒委员会委员、秘书长,1936年当选为国大代表。1939年,因拒任汪伪中央委员、伪司法部长等职,被软禁“76号魔窟”。次年2月8日,王开疆逃离“魔窟”,挈子乘坐荷兰邮船“芝沙连加”号出走香港,中途因被汉奸跟踪,激于义愤,第二天投海自尽,年五十岁。

父亲投海那天,王火弟兄同在船上。

镜里才觑白发生,梦中又听铁蹄声。

山河破碎空悲切,孤岛沦亡暂寄身。

宗悫长风须振奋,元龙豪气敢消沉。

浦江岁晚浑无赖,且把行吟涤泪襟。

王开疆当年的这首七律《伤时》,仍显其悲沉忠贞意气。王开疆蹈海牺牲消息,海内外各大报纸都有报道。至今,江苏省如东县仍竖着王开疆的纪念碑。

凌起凤,又名凌庶华,辛亥革命元老凌铁庵最小的女儿。凌铁庵是清代著名将领聂士成的外孙女婿,1887年出生于安徽定远县凌家榜眼府,1962年病逝于台湾,享年七十五岁。

抗战爆发后,上海成了孤岛。王火作为一名中学生,曾与同学参加慰问被困谢晋元将军所率八百壮士余部,在上海散发过抗日传单。1942年,王火穿越封锁线,历时三月,到达陪都重庆附近的四川江津,就读国立九中。

在江津,他与凌家七小姐凌起凤恋爱,并订婚。

一天香云绕碧山,心随鸟飞烟散。

只因庭院残,爱上禅林凭栏杆。

起家立业在江南,凤舞龙蟠钟山。

而今栖霞岭,已经七度血斑斓。

王火当年的一首藏头诗“一心只爱起凤而已”,深挚描绘了他对凌起凤的一片真情。

世事无常。1949年以后,王火留在大陆,参与上海总工会筹建等工作,后任上海劳动出版社副总编辑,创办《工人》半月刊。1953年调北京,编撰中国工运史,筹建《中国工人》杂志社;任该社编委兼主编助理。而凌起凤则随全家去了台湾。

一对恋人海天相隔,天各一方。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海峡两岸关系紧张。大陆土改、镇反、肃反……政治运动不断。台湾当局也在查缉“通共罪”,原国民党政府浙江省主席陈仪等即以“通共罪”被处决。剑拔弩张的政治局势下,王火与凌起凤“有情人终成眷属”,似乎是天方夜谭。

王火执著坚持与凌七小姐的爱情。同事中有认为王火阶级立场不稳,曾经很不满地责问王火:“她在蒋匪帮那边,你不一刀两断,就是敌我不分!”“革命是绝对不能要这种爱情的!要这种爱情就不能革命!二者只能选一!”王火却直言:两者我都要!

鸿雁传书,他和凌起凤以书信寄托彼此的思念。慢慢地,凌起凤信来得少了。在海峡那边,她承受的压力并不小。为让爱情不夭折,王火决定写信给凌起凤,要她回来与他完婚。信一封接一封,简直十万火急。

凌起凤1952年关于这段往事的笔记:

我在上海的未婚夫王洪溥不断写信经过香港转到台北,要我立刻回大陆,这使我万分为难。一是父亲年迈,我舍不得离开;二是当时大陆正在镇反,台湾报纸上连篇累牍报道镇反情况,有不少耸人听闻夸大失实的报道。我想:我回去能行吗?三是那时台湾控制人员外出十分严格,到香港也要两家铺保并需批准,我能走得成吗?因此,我痛苦不堪。父亲知道我的心,而且他是个讲信用的人,我既已订过婚,他又喜爱王洪溥这个女婿,我就应该回去。他明白,如果我不回去,这桩婚姻就毁了。因此,他开明地说:你是个单纯的女孩子,没有政治色彩,也不是为政治问题来台的,我想你回去是不要紧的。为了你的幸福,爸爸让你去,只是于(右任)老伯那里,你不能随便一走了之。瞒他不好。找个机会你听听他的意见也好。

我痛苦得无法形容,日夜不安……父亲最爱我,他为我考虑得十分周到。他给我设计了一个先到香港然后回到上海的方案。4月11号那天,是于老七十五岁寿诞,父亲让我带了一些水果和海味去给于老伯祝贺生日。告辞时,我说:老伯,我将去香港一次,我会办请假手续的。他突然问我,回去安全没有问题吗?我说没有问题。他睁开眼来,又叹了一口气,但点点头。他伸出手来同我握手——平时,他并不同我握手。他的手是温暖的,我觉得他有一种同意我走的含意在内,也有握别的含意在内。

1952年“五一”前,凌庶华到了香港,却无法到大陆。她差一点打退堂鼓。这时,王火的母亲李荪从广州偷渡到香港去接她。李荪与凌庶华商量后制造了一个从台湾来的妙龄女郎在香港跳海自尽的事件。这个妙龄女郎就是凌庶华。多家媒体的采访报道,让凌庶华蹈海死去的消息成为事实。王火多年后写的电影文学剧本《明月天涯》中有过生动具体的描写。

从此凌庶华在这个世上消失,而凌起凤却浴火重生。

1952年8月11日,王火和凌起凤结婚,从此六十年相濡以沫。

2

宣城“敬亭绿雪笔会”,殷慧芬和王火夫妇相处很好,她叫他们王叔叔凌阿姨,他们也把她当自己的小辈,亲切地叫她“慧芬”。以至笔会结束,王火来信,信尾落款也有写“王叔叔、凌阿姨”。

2003年4月18日,王火、凌阿姨来信:

慧芬:您和您先生全家好!

安徽聚会,一路同游,十分高兴。凌阿姨谢谢您一路照顾。

我们于4月14日深夜返蓉,一切均好。

寄上《长相依》,现已得达,年轻时的往事了,请勿见笑。

寄上照片四张,拍得不好,作个纪念吧!

望十分注意保护眼睛,千万勿使眼睛过分疲劳,也勿使之不小心碰撞,勿提重的物件,勿闭气用力。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如可能,每天用一把枸杞子——约二十粒,打一个鸡蛋,不放盐或酱油,蒸了吃,不间断,对眼有益)。

匆此,顺致

春天好

王火、凌阿姨

2003.4.18

这篇《长相依》是王火与凌起凤爱情传奇的记录,字里行间,情真意切。我一遍遍地读,一遍遍地被感动。

不管王火命运如何坎坷,六十年里,凌起凤始终紧相随、长相依。

1953年3月,凌起凤随王火来到北京,先后在工人出版社等单位任秘书、打字员、校对,因为她从台湾来,每次工作调动实际上就是对她的不信任。开朗活泼的凌起凤逐渐变得沉默内向。1957年,王火昔日尊敬的老师萧乾、最好的同学马骏……相继被打成右派,万马齐喑,风声鹤唳。王火想不通,“我许多同学都成了右派,但其中大多数都是当年的进步学生或地下党员,他们出生入死过,为建立新中国出过力,怎么突然都成‘敌我矛盾’了呢?”他迷茫惶惑。

王火逃过了1957年的风波,却终于还是在1961年被“利用小说反党”事件殃及。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工人出版社曾经出版过《把一切献给党》《我的一家》等图书,吴运铎、陶承等口述,文艺编辑室副主任何家栋执笔整理。何家栋是真正的幕后英雄。1957年,何家栋被划为右派。1961年,工人出版社撤销,何家栋被安排至《中国工人》杂志社。此时,李建彤写了《刘志丹》,只是搜集罗列一些相关素材,根本谈不上是一本小说。李建彤要求《中国工人》安排“笔杆子”修改润色。《中国工人》主编吕宁考虑在王火与何家栋之中选择。最终还是安排了何家栋。小说定稿后,吕宁等四人都去听取中宣部的意见,唯独王火因忙于发稿未去。李建彤、何家栋由此倒了大霉,前去听取意见的吕宁等四名编委也未能幸免。

因为这一事件,《中国工人》被迫停刊。王火告诉凌起凤:“刊物要‘拆庙搬神’,我们的生活要有变化了。”凌起凤不免担忧:“会怎样呢?”王火一脸迷惘:“我也不知道,说不定要离开北京。”

果然,王火被下放到山东临沂“支援农业第一线”。

凌起凤并不在下放之列,她刚生下女儿小亮,身体虚弱。她却要与王火一起去山东。王火于心不忍:“那里苦,我一个人去吧。组织上说,两年以后就可以调回北京的。”凌起凤却执意要同行:“我从台湾回来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我们不分离。”

王火被安排在临沂一中当校长。1961年的临沂,百姓仍被饥荒所折磨。凌起凤被安排在学校图书馆工作,名门之后的凌七小姐跟着丈夫在学校吃地瓜干磨粉后做的窝窝头、“渣豆腐”、南瓜汤……

1966年初夏,“文革”风暴席卷临沂。一日,分管文教的地委副书记在会上说:临沂一中的领导权“不在党手里,而在‘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手里”,暗示这个“反动学术权威”就是王火。王火莫名其妙,却觉在劫难逃。

无休无止的批斗、挨打、抄家、关“牛棚”……接踵而来。王火的家被抄了近百次,采访笔记、日记、文稿、书籍无一幸免。花了十多年心血写成的一百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原稿《一去不复返的年代》被诬为“为国民党树碑立传”,也难逃厄运。1968年一次批斗会上,王火遭受批斗后竟有人下令活埋王火。几个红卫兵果然拽着他拖到旁边的梨树林里。月黑风高,树林里有“黑帮”们劳动时挖的深沟。王火被扔进沟里,挣扎着想爬起来,又被按下去,接着泥土、石块天女散花般地劈头盖面而来。王火实在是厌倦了人生,心想就此彻底休息吧,于是闭上了双眼。谁知这些无知的造反学生又忽然将王火拖出泥坑,踢了他一脚:“滚!校长!”学生们只是为了取乐,然后便嘻嘻哈哈地散去。

这一夜,王火的尊严被凌辱,他有生不如死的感觉,他向凌起凤要安眠药。那瓶药是凌起凤1952年从台湾带来的,有三百片,凌起凤怕王火遭不测之诬而备用。时隔十六年,王火突然向她索要,她明白王火的意思。她劝阻了王火,再次动情地说,她与他永远生死相依。

3

殷慧芬至今仍珍藏着“敬亭绿雪笔会”期间王火夫妇给她写的一张字条:

慧芬:

现在是十点半了,您仍未回来,我们要睡了,所以把药送上。三颗扑炎痛,头疼可以服一片止痛。两颗百服宁是治感冒的,服一颗可以维持12小时……

王火、凌阿姨,即晚。

自己身体不舒服,王火和凌阿姨那么晚了还为她送药,她野到哪里去了?殷慧芬后来告诉我,跟着一起参加笔会的作家们去屯溪老街淘古旧了。家里现在有一块清代的红豆杉木雕花板就是她在那时买的。

王火夫妇对殷慧芬的关心,这张字条就是见证。

安徽之行,王火后来写过一篇《皖游日记》,其中提及参加笔会的诸位,称殷慧芬是“有成就的女作家,但无时下某种女作家的骄娇之气”。王火夫妇与殷慧芬颇为投缘。笔会之后,他们一段时间书信往来甚频。信中,王火提及最多的是要殷慧芬保护好自己的眼睛。

眼睛对一个整天磨字的作家太为重要,王火比别人有着更深切的体会,原因是他的眼睛也被严重伤害过。

1983年,王火由当年复旦大学的同学马骏推荐到成都,参与筹建四川文艺出版社,之后任该社党组书记兼总编辑。凌起凤又随王火来到成都。她说:“我反正是跟着你走的人,哪里都是家。”

1985年5月的一天,王火经过正在建设中的出版大厦工地,雨中听见小女孩的哭声,走近了发现小女孩掉进了工地的深坑里。他跳下去,抱起女孩,把她托举到沟上。女孩获救了,他自己却爬不上沟。雨越下越大,情急之中王火用脚在沟内壁踢出一个凹形小坑。他脚踩小凹坑,双手撑沟沿,用尽全力一跃,不料头部被横在深坑上方的脚手架钢管重重撞击了一下。王火的脑袋由此受到伤害,脑震荡,颅内出血,左眼视网膜损伤。经医院诊疗,颅内出血被止住了,视网膜受伤却留下了隐患。

出院后,王火依然忘我写作、审稿、改稿,对左眼受伤没太在意。一部在“文革”中被毁的长篇《一去不复返的年代》此时又被人民文学出版社所重视,要求王火重写,这就是后来获“茅盾文学奖”的巨著《战争与人》三部曲。他已完成第一部《月落乌啼霜满天》,左眼受伤的时候,正在写第二部《山在虚无缥缈间》。

受过伤的眼睛岂能使用过度?1987年9月,王火左眼视网膜脱落。成都军区总医院手术失败。11月,凌起凤陪王火去上海第一人民医院治疗,可惜已耽误了最佳治疗期,左眼回天乏术。但幸亏转上海第一人民医院,经过手术治疗,他的右眼保住了。

同病相怜,同为视网膜脱落,同因写作用眼过度,同在上海第一人民医院治疗。2015年秋天,我去成都看王火,更惊讶的是王火告诉我为他治疗眼疾的是张皙教授,与为殷慧芬治疗的竟是同一位医生。王火给了我一本《山在虚无缥缈间》,后记中有明明白白的记录。

1987年以后,王火用一只右眼写完巨著《战争与人》。凌起凤陪伴着他,给王火提供最好的写作环境和氛围,关心无微不至。

1990年,《战争与人》三部曲出版,王火在书上专门放了一张他与凌起凤的合影照,写了一段话:“熟人都知道我有值得羡慕的‘大后方’。几十年来我和凌起凤在生活和创作上始终是最好的‘合作者’。”

情深意长,却又含几多辛酸!

4

2015年10月,我有一次川西之行,带队的恰恰是眼科名医张皙教授的公子程大年。我感慨天下真是太小。

在成都,有两天逗留时间,我和殷慧芬抽半天去拜访王火老师。

2009年春天,殷慧芬有一次去四川的考察活动,期间去看过王火老师和凌起凤阿姨。同去四川的嘉定作家张旻听说了,说他也要去,原因是他看过王火写的《长相依》,很使他感动。那时,凌阿姨还在世,只是病了,躺在病床上。王火老师提醒她:“这是小殷啊,我们一起在安徽的。”病中的凌阿姨平时只认王火一个人,这时她微微一笑,似乎还记得殷慧芬。

凌阿姨发病是在“5·12”汶川大地震之后不久,医院诊断为右脑萎缩、心率衰竭、肺部有感染。之后,无论在医院,还是在家中,王火始终相伴。为唤起凌阿姨生存的意念,王火在她身边轻哼他们年轻时常唱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2010年9月,我们收到王火老师信:

……两年多来,由于起凤患病,五次病患在医院抢救,我心力交瘁,既不参加活动及会议,也早封笔。由于她的病情怕传染感冒得并发症,遵医嘱闭门谢客,深感歉疚和失落……

起凤起初是夜间小脑中风,接着脑萎缩加剧,心脏、血压情况都不好,血压有时低至高压八十、低压三十左右,人近乎昏迷。中间又因并发肺炎造成危险,今年5月31日不幸跌了一跤,猛撞在锋利的床沿上,以至左额摔出一寸多长的创口,流血遍地,将她及时从血泊中抱起送医院急救,缝数针幸而挽回了生命……我们全家继续做好长期救治她的准备……

2011年7月2日深夜,凌起凤病逝。相伴相依六十年的爱人离开了王火,他悲恸不已。凌起凤遗体火化之后,王火把骨灰存放家中,他说百年之后,要与她合葬在一起。每天清晨第一件事,他要对凌起凤的遗像和骨灰盒说:“七姐,早晨好,我醒了。”晚上临睡,他又要说:“七姐,晚安,我要睡了。”每每听王火在电话中、书信中、后来的纪念文章中如此描述,我和殷慧芬不胜唏嘘,感动万分。

亲爱的王火老师:您好!

上星期和您通电话,我们用上海话交流了,我猜想您一定十分想念您的出生地:上海,生于斯,长于斯。能从您的言谈(也有笑声)中,捕捉到您内心的孤独。凌阿姨(您的七姐,最爱的人)离开人间已经有三年了吧?可她还陪伴在您身边。我知道,您永远舍不下她。我也会常常回忆我和你们二老相识相知的情景。应该有十年了吧,我们一起参加由安徽省宣传部组织的笔会(敬亭山笔会),那次笔会还有不少文学前辈:邓友梅、邵燕祥、南丁……因为您出生上海,自然而然地,我们彼此更感亲切,凌阿姨更是主动来我房间探视。她是安徽人,言语之间,总是以安徽人而倍感骄傲。记得在李鸿章故居参观,在聂士成的事迹栏前,凌阿姨驻步沉思,然后告诉我,聂士成是她家族的……

五年前吧,我出差到成都,探望您和凌阿姨,那是汶川地震后一周年,您告诉我,当初您和凌阿姨就躲在自家厕所,没有下楼避难。你们二老十分坦然面对生死。都八十五了,您说。我肃然起敬。您和凌阿姨一辈子经历太多磨难,大家闺秀、民国美女凌阿姨是我心中最善良最美丽的女性!那次分手,我和凌阿姨深情拥抱,尽管她那时已经失忆,但是她那甜甜的笑容依旧和在安徽合肥初次相识时一样,那样温馨。

王火老师,原谅我,我眼睛视力不好,字写得潦草不规范,而且和您说了那么多凌阿姨。我想,现在,您应该可以平静一些,慢慢咀嚼和凌阿姨曾经漫长、苦难而又幸福的过去,您是我敬仰的前辈。

希望在上海,或者成都,和您重逢相聚!

献一支心香给凌阿姨……

殷慧芬

2014.8.1

这是殷慧芬写给王火老师的一封信。凌阿姨去世后,殷慧芬常给王火打电话,偶尔也写信。由于眼疾,这封信的收件人地址是我写的,结果写错了,致使信在途中走了十九天。

王火老师后来回信:

慧芬、大楼伉俪如晤:

今天收到八月一日惠函,途中十九天,主要是地址错了……邮递员说:“差一点就退回上海了。”一笑!

谢谢对起凤和我的关心。慧芬视力不好,不宜用眼写信,写了这么长的信,让我深为不安。望多保护视力,下不为例!

……我最近心脏、血压均不大好,每日看看书报消磨时日,但精神状态尚好,请放心。

曾寄上过一本书,想早收到。

笔墨不全,匆匆作复,草率为歉。

握手并问全家好。

王火

2014.8.19

这封回信是王火老师用毛笔写的,信纸是传统的红八笺。

凌阿姨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对殷慧芬说,王火的毛笔字写得可好了,只是他眼睛坏了之后不写了。他用毛笔写这封信,是因为知道我们喜欢他的墨宝。

2008年5月22日,王火老师在花笺上给我们写过一首李商隐的诗《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在诗中追忆青春年华,感慨坎坷命运,庄生梦蝶、杜鹃啼血、沧海珠泪、良玉生烟的意象,朦胧含蓄,情真意切。

读着王火老师用毛笔写的信,我想起李商隐的《锦瑟》,不由泪眼迷蒙。我对殷慧芬说:“我要去看王火老师。”

2015年10月17日下午,我和殷慧芬从旅店“锦里人家”去大石西路王火老师府上。在书信和电话中,王火老师亲切地称我“大楼”,但彼此见面却是初次。王火两鬓染霜却精神矍铄,一见面,他哈哈大笑:“你们俩头发也都白了。”我们买了一束花,百合和玫瑰,是献给已故的凌阿姨的。凌起凤阿姨的骨灰盒仍在家里,王火说,他要与她生死厮守。

我们在凌阿姨遗像前献花鞠躬。

“七姐,小殷、大楼看你来了。”王火老师的声音中仍无法掩饰心中悲怆。

王火正在编十二册《王火文集》,约六百万字。左眼完全失明,编《王火文集》他全靠右眼,戴上四百五十度的老光镜再用放大镜,没有助手。他说这种事只有他自己做。因为我们的到来,他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工作。

整个下午,我们听王火老师说今道古。王火老师的回忆,让我知道了不少鲜为人知的史料。

“文革”后期,江青说山东样板戏搞得不错,再搞一个。老革命根据地临沂受命组织班子写以土改为题材的样板戏《换新天》,王火执笔。王火后来把这些素材为上影厂写了一部电影,叫《平鹰坟》。

王火说,他去采访土改时的当事人,却找不到一个地主、富农。山东的土改当年是康生在搞,扩大化、极“左”,是有名的。土改时,地主、富农都被赶尽杀绝。

《换新天》还没写完,江青的“四人帮”倒台,“文革”结束。一天深夜,王火家的房门被敲得嘭嘭响,敲门的是临沂负责样板戏《换新天》创作的一位干部。“不好了,这戏听说是江青抓的。”那干部一见王火就这么说。王火又感到深深不安。目睹这一切,凌起凤不免担忧:“又有什么事轮着你了?”几十年里,遭受了太多折腾。幸好,几天后那个干部又来半夜敲门:“没事了,没事了,上面说话了,说我们这戏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王火和凌起凤这才放下心来。

我听罢不由苦苦一笑。更令我沉思的是,王火老师说他和凌阿姨的一次对话。

那是2001年的一天,王火问凌阿姨:“假如有来生,你还愿意与我做夫妻吗?”他以为妻子肯定点头说:“我愿意!”谁知凌起凤却摇头说:“不!”王火不可思议:“为什么?”凌起凤说:“人生太苦。如果有来世,我不愿再做人。”王火猛然觉得悲伤,顷刻泪流满面。

我听着,心也往下沉。

“不愿再做人”,我一遍遍喃喃自语。看着年逾九旬的老人,我心里说:“去做天上飞的鸟吧,和凌阿姨比翼双飞,凤鸾和鸣。”

天上飞的鸟,火凤凰。

责任编辑:鲍伯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