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们的幸福和快乐而言,主体比客体重要得多,这在很多事情上可以得到证实。诚如我们所说: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品,白发老人对少年眼中的绝色佳人坐怀不乱,乃至天才和圣徒不因俗世而舍弃他们的属灵生活,等等。毋庸置疑,人的健康远远压倒了一切外在的财富,就连一个无病无痛的乞丐,也比一个重病缠身的君王更为幸运。一个完全健康、出色的体魄,能够使人的性情温和、开朗,他的认识既清晰而活跃、深刻而合理,他的意志不但节制,而且温柔,还有,他的良知发乎内心:所有这些福分都是财富、地位所不能取代的。
如此看来,在一个人那里,他本身就比他所拥有的全部身外之物更为重要。他的自身是在他孤独时须臾不离的东西,是别人无从给予、也无从夺走的东西,其重要性远远超过别人对他的评议。一个精神丰富的人能够在孤独中,在他独特的思想和创见中,怡然自得;但对于一个冥顽不灵的人而言,哪怕永无休止的聚会、看戏、游玩、寻欢作乐,都无法摆脱那折煞人的无聊。一个宅心仁厚、温和可亲、节制有度的人,虽身陷绝境却享颜回之乐;但一个贪婪好色、嫉妒成性、卑劣无耻的人,即使富甲一方也难知足。如果一个人能够享有自己卓尔不凡、出类拔萃的精神人格所带来的乐趣,那么,对于他来说,芸芸众生所追求的大部分乐趣不足挂齿,甚至俨然成为一种烦恼和累赘。因此,贺拉斯在谈论自己时说:
镶花宝石、大理石、象牙、伊特鲁里亚雕像、
绘画、银器、紫色法袍[1],
很多人赖之以生,
也有很多人不为之所缚。
苏格拉底在看到有人摆卖奢侈品时,说:“我不需要的东西是如此之多!”
因此,对于我们的幸福生活而言,那使我们成为自我的人格,绝对是最重要和最根本的。因为我们的人格持久不变,无论在何时何地,它都会发挥作用。另外,它有别于我列出的第二、第三项的福分,如果要保存这两项的福分,那只能听天由命,但自我的人格却不会被夺走。
相对后两项福分而言,我们自身的价值可被称为绝对的。由此可知,通过外在的手段去影响、对付一个人,要比人们通常所认为的要困难。在此,只有无所不能的时间才可以行使它的权利:人在肉体和精神方面的优势逐渐输给了时间,唯有人的道德品格坚不可摧。但是,从时间方面考虑的话,后两项的福分显然就有优势了。因为相对于第一项而言,时间并不会直接夺走这些福分。
后两项的福分的另一个优势就是:因为它们都是属于客体的东西,所以,其本质决定了任何人都可以得到它们;至少人们都有获得这些福分的可能。反之,对属于主体的东西,我们确实无能为力,它们作为一种神圣的权利被赋予人们,并一成不变地为人终生所有。所以,这些格言也就一直有生命力:
日月星辰之嘉会兮,
汝承之以诞。
俄而向前之不休兮,
依律乃厚生。
自知己命之不离兮,
使知命乃先知。
时日永昌之难摧兮,
尽形乃恒张。
——歌德
因此,在这一方面,我们唯一所能做的,就是最大限度地发挥我们既定的个性。所以,生而为人,我们的愿望必须与我们的性格相符合,我们的成长必须与之相称,除此之外的事情一律避免。由此,我们必须选择最适合自身性格的职业和生活方式。
试想,一个人天生体格健壮、力大如牛,却为外在形势所迫,可能去从事某种需要长期伏案的职业,比如做一些精细、烦琐的手艺活,或者从事学术研究和其他脑力工作——这些工作需要他发挥他并不具备的能力,而他那天生的出色体力却难以施展,如果这样,这个人终其一生都郁郁不得志。更不用说,一个人虽然具有卓越不凡的智力,却无法得以一展身手,而从事一种根本施展不了他的才智的低贱工作,或者这工作干脆就是他难以胜任的苦力活。尽管如此,我们仍必须警惕,切不可高估自己的能力,尤其在我们年少气盛的时候,那可是我们生活中的悬崖绝壁。
我所列出的第一项比起后两项具有如此显而易见的优势,可见,注重保持身体健康、培养自身才能,比一心赚钱更为明智。但我们不应该把这一说法错误地理解为:我们应该忽略生活中的必需品和安宁。不过,真正意义上的财富,亦即过多的盈余,对我们的幸福却鲜有帮助。很多富人感觉不快乐,因为他们不但缺乏真正的精神涵养,而且也没有真才实学,因此也就奢谈对任何东西的实在兴趣,而恰恰是这些兴趣,才可以使他们去进行力所能及的精神活动。
除了能满足人现实的、自然的需求以外,财富对我们真正的幸福没有多大影响;毋宁说,我们囤积这些财富,并且为了保存这偌大家产,不可避免地要劳心费神。诚然,与我们所拥有的财富相比,我们的自我对于幸福而言,有着毋庸置疑的作用。然而,常人对发家致富的打算,比之精神教养,前者的干劲是后者的千百倍。
因而我们看到,很多人在名利场上寝食难安,生如蝼蚁,日夜奔波,只盼自己现有的财富增值再增值。一旦涉足狭小铜板之外的世界,他们就一无所知:他们的精神如此空虚,乃至对其他一切事物无知无觉。他们难以企及精神的极乐:他们用很少的时间,花大把的钱,让自己享受短暂而感性的口腹之乐,徒劳地以之取代精神上的愉悦。临终时,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真的会挣到一大笔财产——他们此生的成果——那么他们就会把这份财产留给自己的继承人,以钱生钱,或者任意挥霍。就连死到临头,这种人都板着一副严肃阴沉的脸,但骨子里其实庸俗不堪,与其他自吹自擂的人毫无差别。
所以,人的自我所具备的素质,对他的幸福来说才是最根本的。正因为在通常情况下,人的内在自我如此贫乏,以至于那些已经解决温饱问题的多数人,终究还是觉得生活无味,而与那些还在为养家糊口而打拼的人一般无异。他们内在空虚、意识呆滞、精神贫乏,这迫使他们涉足风月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聚在一起,打猎、消遣、闲谈。他们以声色犬马的享受开始,以追风赶月的空虚结束。不少纨绔子弟刚刚开始享受人生,就穷奢极欲,其青春灰飞烟灭之际,正是其祖传遗产付之东流之时。这种做派,究其根源,无他,正是无聊,它源自刚才论及的精神的贫乏与空虚。
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富家子弟步入这个花花世界,会努力用外在的财富,徒劳地去弥补内在的贫乏,他想借此从外部得到一切,这就好比白发老人试图以黑发少女的汗水去强健自己的体魄。因此,一个人精神上的贫瘠,最终亦将导致其在财富的贫乏。
至于另外两项人生福分的重要性,则毋庸赘言。时至今日,资财的价值众所周知,用不着为其吹嘘。但与第二项的福分相比,第三项的福分具有一种微不足道的特点,因为它全由他人的意见而来。虽然每个人都可以争取到荣誉,亦即良好的名声,但社会的上流地位则只有宦官才能窥视,威望显赫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在所有这些当中,荣誉是不容侵犯的;显赫的地位则是人人艳羡的无价之宝、万中无一的金羊毛;相反,只有傻瓜才会把社会地位看得比财产更重要。
此外,第二项与第三项有一种人尽皆知的相互关系。彼德尼斯说得很对:“如果你拥有某种东西,那么别人将视你与此东西等价。”反过来看,他人以任何形式对我们所做出的有力评价,都将有助于我们获取财富。
注释:
[1]天主教神职人员穿的衣服,在此比喻宗教权力。——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