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理智的生活成为他尤其热衷的事业。通过观察与知识的持久积累,它里面的内容保持有机联系,并稳定提升,变成一个越来越完善的整体和成就,就像一件逐渐完成的艺术品。与此相比,那种世俗的、纯粹追求私人福利的生活,只在宽度而不是在深度有所增长,则显得极为可悲。正如我所说,它虽然对自身目标有所助益,却只是理智生活的手段而已。
我们现实的世俗生活如果没有激情的刺激,将是无聊、乏味的;如果激情刺激了它,它立马变得苦不堪言。因此,只有智力超常的人才是快乐的,而这种超常的智力超过了意志所需要的限度。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自己的世俗生活之外,过上一个没有痛苦的理智生活。他们兴致勃勃、全副身心地投入其中,并自得其乐。仅仅是闲暇,也就是理智并没有为意志服务,是远远不够的,能力的充沛则是必需的。只有这种充沛才能使人胜任一个纯粹理智的事业,这种事业无需为意志效劳。相反,正如塞涅卡在《书文集》中所说:“没有精神的充实,闲暇无异于坟墓,埋葬活生生的人。”
对于不同的人,这种富余或大或小。这种理智生活除了指导现实生活之外,它还有无数种高高低低的类别:从简单搜集昆虫、鸟类、矿物、铸币,到创作最伟大的诗歌与哲学。这样一种理智生活不仅使人不受缚于无聊,还使人避免犯错堕落。因此,这种理智生活将成为防护墙,去拒绝庸俗的社交,防止许多危险、不幸、损失与放纵。假使人们要想完全在现实世界中追求幸福,那么他们将会遭遇这些事情。比如,我的哲学永远不会使我陷于困境,而使我绕开这么多的麻烦事。
在人生享乐方面,凡人与此相反。他用外在于他的东西,比如财产、地位、妻子与儿女、朋友与社交来证明他的人生幸福。如果他失去了这些东西,或者他自己视这些东西为无用,那么幸福也将离他远去。为了把这里面的关系讲清楚,我们可以说,他失去了重心。正因为如此,他总是有变幻莫测的愿望和怪想法。如果他的财力允许,他将做一些稀疏平常但耗资巨大的事情,时而置办乡村别墅,时而买进马匹,时而举办宴会,时而外出游玩。他正是想在各种事情上寻求外在的享受。这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妄图通过汤水和药物去恢复健康和强壮,却不知道,生命力才是身体强健的本钱。
不考虑其他剑走偏锋的人,让我们先关注那些不是很突出,但是精神能力超脱于平庸与狭隘之限的人。我们看到,如果这些人的外在幸福泉源堵塞了,或者不再满足他了,那么他就会像一个业余爱好者,热衷于任何一种美好的艺术或者一种实用科学,比如植物学、矿物学、物理学、天文学、历史,并立刻在那里发现诸多乐趣,从中修养心性。就此,我们才可以说,他的重心已经部分地落在他自身上。
但是,因为这种纯粹半吊子的艺术爱好远远不是创作才能,并且一个业余爱好者对实用科学的追求,仅仅是停留在现象的相互关系之上,所以他无法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他的天性除了它们的根源之外无法得到充实,因而他的生存无法与它们交织,以至于失去了除此之外的任何兴趣。
这种情形只保留在具有最高精神禀赋的人那里,我们将这种人称为“天才”。因为,只有在他们那里,事物的存在与本质才会全面、彻底地纳入他们的主题,借此,他们按照自己的志向,通过艺术、诗歌或者哲学,努力将对这些事物的深刻理解表达出来。因此,对这些人来说,心无旁骛地关注自身、从事思想与创作,是非常必要的,孤独为他所爱,自由闲暇是他的至高福分。而所有其他东西可有可无;要是它们存在,在他们看来反倒是一种负担。唯有对这种人,我们才能说,他的重心完全落在了自身之内。
由此,我们甚至可以解释,过着这种生活方式的人极其罕见,不论他们的性格多么完美,他们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热心、积极地投入到朋友、家庭和集体中去。因为当他们仅仅拥有自身时,他们就把对其他东西的关注放在最后。据此看来,在他们身上存在一种离群索居的特点,当其他人无法真正满足他时,这种特点就越明显。因此,在他们那里,他完全无法看到与之息息相关的特质,也就是说,他们总是在所有其他人身上,感受到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东西。久而久之,当形形色色的人随处可见时,他们也就逐渐习惯了用第三人称复数(他们),而不是用第一人称复数(我们)打量这些人。
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些智力极高的人是最幸福的人。显而易见,主体比客体更靠近我们。客体不管要发挥什么作用,总是首先借助主体得以实现,因此是第二位的。对此,卢奇安《对话集(一)》有诗为证:
唯有精神的财富才能被视为财富,
所有其他的财富只会带来大损失。
一个人如果为了训练、发展自己的精神能力,享受他的内在财富,也就是说,他需要一个这样的人生:他自身时时刻刻就是他的整个生命;那么,对于外界,这个人内心的这种富足,仅仅要求一个消极的馈赠,即自由闲暇。如果一个人注定要将他的精神象征烙在全部人类身上,那么,对他而言只有幸或不幸。换言之,要么完全发掘他的天资,完成他的杰作;要么因为阻挠而不能得偿所愿。在他看来,所有其他东西微乎其微。
由此观之,古往今来,每个伟大精神人物莫不将自由闲暇奉为至高无上的价值。因为,每个人的自由闲暇是如此重要,乃至堪比他本人。亚里士多德说过:“人的幸福看来存在于他的闲暇中。”狄奥根尼·拉尓修记载道:“苏格拉底称赞,闲暇是最好的财产。”与此相应,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把哲学生活推崇为最幸福的生活。他在《政治学》中也说过类似的话:“能够不受阻碍地去发挥自己的才能,不管这些才能是什么,这就是最大的幸福。”这与歌德在《威廉·麦斯特》中的名言不谋而合:“天赋奇才的人为自己的奇才而活,就在这种生活中,他获得最大的幸福。”
然而,拥有自由闲暇,不仅对一个人的平庸的命运,也对他的平庸天性而言,是极为罕见的,因为,为了养家糊口,他还得花费时间去跑营生。人是贫困之子,而非自由的思想者。所以,如果凡人不设想虚假的目标,通过各种游戏、消遣和癖好来充实时间,那么,自由闲暇立刻就变成他的负担,甚至最终变成折磨。同理,自由闲暇甚至给他带来危险。有一句话说得好:“闲暇的安宁是难以承受的。”
另一方面,一个智力远远超过一般水平的人,不但是反常的,更是不自然的。但是,如果存在,那么,为了命中注定与此相应的幸福,他就需要自由闲暇——它对于凡人来说,时而是不堪重负的,时而是令人堕落的——没有自由闲暇,这种才智超群的人就变成一匹架上牛轭的飞马,毫无幸福可言。
不过,如果外在的与内在的不自然不期而遇,即一个人同时拥有自由闲暇和超常的智力,那么这是一件更大的幸事。因为,受惠于这种幸事的人,将过着一种更高层次的生活,换言之,这种生活免除了人类苦难的两个相反的泉源——贫困与无聊。或者说,他不必为了生存而忧心卖力,而且也能够忍受闲暇(亦即自由生存本身)——不幸,只有通过他们之间的相互调和、相互扬弃,才能摆脱。
在另一方面,与此相反,所有人都看到,那些聪明绝顶的人,由于优越的神经活动,会遭受到各种各样的痛苦,他们的心灵也能敏锐地感受到它们。并且,他们的性情激昂澎湃却藏而不露,而有对外在事物的更生动、更完整的表象与这种性情密不可分。通过这些而被刺激起来的情绪也更为激烈;而且一般来说,这种情绪比正常情绪痛苦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