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个极端与此相反,一个人一旦免于贫困,便不惜一切代价去寻欢作乐,唯恐孤身独处。因为独处时,每个人将会反躬自省,他自身所拥有的东西会因此暴露无遗。因此,蠢材背着自己的可怜个性这个不可推卸的重担,日夜呻吟;而天才纵使栖身于最荒凉的环境之中,也能使之生气勃勃。故而塞涅卡说得极为精妙:“所有愚人都因厌烦自己而饱受折磨。”这正如耶稣的名言:“愚人生不如死。”我们发现,大体而言,一个人的交际有多么庸俗,他的精神就有多么贫乏与平庸。因为人生在世,无非是要么选择孤独,要么选择平庸。黑人是最擅长交际的人,正如他们总被智者所领导。法国报纸曾经有报道说,北美洲的黑人,不论是自由人或是奴隶,都喜欢扎堆锁在极小的地方,因为他们习惯仰人鼻息。
大脑寓居在人体中,是寄生虫,抑或福利的领取者。它是每个人辛勤所得的自由闲暇之地,在此,闲暇使每个人意识到他的意识的自由的享乐与个性。它也是人整个生存的结局或硕果,而人的生存无非辛苦与劳作。但大部分人的自由闲暇带来了什么呢?除了感官之娱的无聊与愚蠢,就是生活之无趣。阿里奥斯托说过,人们打发闲暇的方式有多么无聊,人们的生活就多么无价值。庸俗之人仅仅考虑如何消磨时间,而怀才在身之人则考虑如何利用时间。无聊之人饱受简单头脑之限,他们的智力也就不能做别的,只能沦为他们冲动的意志之工具。因此,如果暂时没有诱因让意志起作用,那么意志将偃旗息鼓,智力也无可发挥。不同于意志,智力需要凭借外在条件的刺激才能运作,结果庸人就可怕地压抑自己全部的能力,陷入无聊的境地之中。
为了应付这些无聊,人们偶尔会以琐碎而随便的动机为借口,去刺激意志,而意志进而奴役智力,并将智力所想之事付诸实践。这些动机与真实而自然的动机相比,就如同纸币比之于白银;因为前者的有效性是在无意间被意识到的。诸如打牌等游戏就是为这样的动机而发明的。没有了这些游戏,思想狭隘的人就拿触手可及的东西来敲敲打打。一支雪茄对他也是一个很不错的代替大脑活跃的东西。因此,打牌成为社会的主要事务,这种情况在所有的国家都一样。它是无聊的价值之标志,也是所有思想声明破产的先兆。因为它毫无思想交锋可言,人们仅仅是想赢牌,试图将玩家的钱收归己有。唉,可怜的人!
我不想有失公允地压制这种想法,即我们或许可以为打牌做出如下辩解。打牌也不失为日后进入世俗生活与社会生活的一种演习,只要我们通过玩牌,就能学到如何精明地运用那偶然且不可更改的既定手气(牌局),尽可能从别人那里捞到更多好处。为了做到这一点,人们要养成伪装的习惯,即使抓到一手臭牌,也要绽放灿烂的笑脸。
恰恰在另一方面,打牌也有使人堕落的危险。这种游戏的精髓无他,只在于竭尽所能——不管是捉弄他人还是玩弄诡计——从别人那里赢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然而,在游戏中所形成的习惯在人们身上扎了根,蔓延到现实生活中,于是,人们逐渐在处理人与人之间的事务上也这样做,乃至认为只要法律允许,自己就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的优势去谋取所需。这样的例子在市民社会中日复一日地上演。
因为,正如我所说,自由闲暇不仅是每个人存在的花儿,更是每个人存在的果实。只有自由闲暇才能使人享有他的独特的自我,因此使人自身丰富而充实,这种幸福才值得称赞。然而,对大多数人而言,自由闲暇只会使他们成为一个碌碌无为的傻瓜,整天无聊透顶,成为自己生命的累赘。所以,我们应该庆幸:“亲爱的兄弟们,我们不是奴仆之后,而是自由之子。”
简而言之,一个国家很少需要进口,或者根本无须进口,这就是最幸运的国家;人也如此,一个人自有其足够的内在财富,就很少需要外部的帮助,或者能够自立更生。因为这种舶来品不但价格不菲、依赖他人、带有风险、引来麻烦,而且到头来成为本国产品的低劣代替品。
因此,人们不能对他人与自身之外的东西有太多期待。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帮助是极其有限的,每个人最终只能依靠自己。因为人的本性最为关键。在此,歌德在《诗与真》中的那句脍炙人口的名言也有效:“所有事物终究都要溯本追源。”或者正如奥立弗·高尔斯密所说:
无论身在何处,
我们自己的幸福,
只能由我们自己去创造,去发现。
因此,最丰富多彩的资源只能是每个人的自我,由每个人的自我来造就。他越能成就自我,并据此越能够在自身中挖掘到自己快乐的根源,他就越幸福。亚里士多德的这句话可以说是至理名言:“幸福属于自足者。”因为按照其本性,所有幸福与快乐的外在来源,最不确定、最为困难、最为短暂,受制于种种偶然情况。因此,它们即使在最有利的情况下,也有可能轻易地消失殆尽。诚然,只要这些情况不为我们所控制,那么它们就无可避免地消逝。
当我们垂垂老矣,几乎所有的外部幸福必然走向终结。因为此时,风花雪月、嬉笑怒骂、打猎出游、社交激情,都离我们而去;甚至亲朋好友也撒手人寰。所以,一个人自身拥有的越多,他就越幸福。这些是人所拥有的最长久的东西。
无论在任何年龄段,人自身所拥有的东西才是、并一直是幸福的真实而唯一的源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一般所获无多,它到处充斥着贫困与痛苦。即使有人摆脱了贫困和痛苦,无聊仍在他身上的每个细胞中埋伏。此外,邪恶通常占据主导地位,愚蠢最有话语权。命运是残酷的,人们甚为可怜。一个内在精神富足的人,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就像在十二月之夜的漫天冰雪中,拥有一间明亮、温暖、欢乐的圣诞小屋。据此,拥有一个杰出且丰富的个性,尤其是拥有一个伟大的精神,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事,哪怕它最终如巨星陨落,结局未必幸福。
瑞典克里斯汀女王刚刚十九岁时,仅仅通过笛卡尔的一篇文章,还有一些道听途说来认识笛卡尔。这位哲学家与孤独为伴,已经在荷兰生活了二十年。对此,女王说过一句充满智慧的名言:“笛卡尔是所有人中最幸福的一个,他的生活智慧让我由衷地羡慕。”正如笛卡尔的情况一样,外在环境必须足够优渥,人们才能拥有自我本身。因此,《旧约·传道书》说:“智慧加上家业就有福了,喜见天日的人必得智慧相助。”
仰仗大自然和命运的恩赐(这种命运只是微薄的运气)的人,他会小心谨慎地照看他的幸福,确保它的内在泉源畅通无阻。为此,独立与闲暇是有必要的。故而,他会乐意过着一个节制、俭朴的生活来换取它们;其他人则与他截然相反,受制于享乐的外部泉源。他不因别人的诱惑而对世上的职位、金钱、厚利和荣誉有所指望,也不因向低俗的欲望与卑劣的趣味妥协的企图而出卖自己。如果面对这种情况,他就会遵照贺拉斯在写给梅塞纳斯[1]的信中所言去做。
为了追求外在福分,而抛弃内在品质,也就是说,为了谋取荣耀、地位、豪华、头衔与名声,将自己的安宁、悠闲与独立大把葬送:这是最愚蠢的人。歌德就干过这种事。而我以我的天才,坚定不移地走向另一条路。
我在这里所讨论的真理,即无限幸福主要源于人自身的内在品质,已经被亚里士多德正确地阐明了。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亚里士多德说:“任何享乐,都以某种活动或者施展某种能力为前提;没有这些,享乐就无从谈起。”一个人的幸福存在于他的引人瞩目的不可阻挠的实践中,这些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学说,与斯托拜乌对逍遥学派伦理学的论述一致。他说:“幸福就是各人根据各人的天资高低,发挥能力,积极行动,获取成功。”在此,他对“能力”做出了一个根本的规定:为了使人类能够与包围他、折磨他的贫困做斗争,大自然武装人类所使用的东西就是能力。如果这场战争一劳永逸地结束了,那么这些能力就无处发挥,对人来说变成了负担。因此,他必须拿这些能力去挥霍,换言之,去毫无目的地使用这些能力;否则他将立刻陷入人类苦难的另一个根源[2]。
达官显贵最受这些苦难的折磨,对于他们的痛苦,卢克莱修已经有一段描述,一针见血地说出他们的遭遇;时至今日,人们在每个大城市都有机会看到这种情形:
他经常离开舒适的豪宅。如果他待在屋子太久,心生厌烦,他马上又走出家门。然而在外游荡并未让他感觉更好,他重返家中;或者他骑马飞速赶往乡间别墅,就好像屋子着了火,他必须前去抢救。可他刚刚跨过门槛就哈欠连连,于是蒙头大睡,试图忘记一切;又或者他再一次回到城市,在那儿自娱自乐。
这些公子哥在年轻的时候,难以控制自己旺盛的体力与情欲,但在年老之时,唯有精神能力得以留存。到后来,他们失去了精神能力,或者精神能力没有充分发展,以致没有为谋生学得一技之长,结局自然相当悲惨。因为既然意志是唯一无法摧毁的能力,那么他们就受激情的刺激——比如豪赌这种必然诱人堕落的恶习——而被鼓动起来。
一般而言,每个无所事事的人会根据自己的现有能力,选择与自己的特长相符的玩乐方式,比如打球、下棋、打猎、画画、赛马、赏乐、打牌、作诗、研究纹章学或者哲学等。我们甚至可以系统地研究这些爱好,借此反思所有人类能力之外在表现的根源,这也就是三种基本的生理能力。据此,我们可以观察到在它们中不带任何目的的玩乐,它们是三种可能的享乐方式。每个人具备这种或者那种能力,据此从这三种方式中选择与自身相适应的生活方式。
首先是人类新陈代谢的能力所带来的乐趣,它包括饮食、消化、休息和睡觉。在一些国家,这些快乐被所有人认可为全民性娱乐活动。
其次是发挥体力所带来的乐趣,它包括散步、跳跃、摔跤、跳舞、击剑、骑马以及类似的体育活动,它们就像狩猎活动一样,甚至出现在格斗与战争中。
第三类是心灵感受的乐趣,它包括观察、思考、体验、赏诗、绘画、奏乐、学习、阅读、冥想、发明、哲思等。
关于不同乐趣的价值、层次和相对作用,有各种各样的见解,读者自会补充。
每个人都明白,我们的乐趣总是以自身能力的运用为前提,而幸福是由于乐趣的经常重复。幸福越大,那就要求作为前提的能力也越高级。心灵的感受比人的另外两种基本生理能力更为优越,人的这两种基本生理能力在动物身上也同样存在,甚至比人类更强。与动物相比,人在心灵感受方面拥有绝对的优势,也是人远胜于动物之处,这种优势没有人会否认。心灵感受属于我们的认识能力,因此这种优势使我们享受认识的乐趣,亦即所谓的精神乐趣。心灵感受越强,那么乐趣就越大。[3]
要想使凡夫俗子乐于去做一件事,就得激励他的意志,使他对这件事产生兴趣。然而,对意志的持续刺激并非纯粹只有好处,换句话说,这涉及痛苦。当一个人寻找一个有意的刺激,确切来说,借助微不足道的兴趣,甚至这种兴趣只是暂时而简单的,我们就可以发现其真正的痛苦。这种兴趣就是在上层社会无处不流行的纸牌游戏,它只是对意志的一种无关痛痒的刺激。[4]
反之,拥有卓越精神能力的人能够激情万丈地纯粹去认识事物,而那虽有一腔热血、但内心贫乏的人,全然无法触动到他。这种认识活动使他处在一个与痛苦绝缘的地方,一个与神偕乐的仙境。而其他人的生命在混混沌沌的日子中流逝,在他们看来,创作与奋斗对个人福利没有半点助益,他们也因此难逃各种各样的苦难。一旦他们停止为那些目标去奔波,面对那真实的自我,他们就被不可摆脱的无聊所俘获。对此,只有情欲的狂野烈焰,才能为这等暮气沉沉的愚昧大众带来一些活力。
在另一方面,具备超凡脱俗的精神能力的人,拥有一个思想丰富、生机勃勃、充满意义的生存。他为有价值、有趣味的事情操劳,一旦他沉浸于其中,他将在自身中赢得高尚的享乐的一个泉源。赋予他以外在刺激的,是大自然的杰作,以及对人类事业的考察,还有各个年代、各个国家的天才的不同成就。这些东西实际上只有他才会完全享受,因为只有他才能完全理解它们,感受到它们。由此,在他那里,所有那些东西都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它们真正向他敞开自身;而其他人作为临时的看客,对此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当然,为了做到这些,他比别人多一个需求,一个去学习、观察、研究、冥想、实践的需求,因此也是一个自由悠闲的需求。因为,正如伏尔泰的教诲所言:“没有真正的需求,就没有真正的快乐。”这样的需求是他能够享受属于他自己的快乐的条件,尽管这种快乐被其他人弃而不顾。丰富多彩的自然之美、艺术之美与精神杰作,即使它们在那些凡夫俗子的世界中无处不在,也毕竟只如暮年老朽眼中的青春佳人。由于其思想,一个人蒙神垂爱,除了过自己的私人生活之外,还过另外一种生活。这种生活是一个理智的生活,是他生活的真正目标,为此,他将私人生活视为这个目标的手段;而其他人必然将肤浅、空洞、苦恼视为自己生存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