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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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陈九小说三题(1)

那时青春太匆匆

一九八三年秋,我大学毕业第二年,部里派我去重庆参加工业普查项目。飞机落入黄昏,歌乐山机场沉浸在柔和的暖调子里。当地官员温主任接机,他手中的牌子上写着“陈久”。我说,是七八九的九。他惊讶一叹,数字也好做名字?那是我头一次来重庆,傍晚的山城像差点儿走光的少妇,从里到外流淌着遮不住的风情。街头小贩的吆喝,四周璀璨的灯火,还有女人男人煽情的叫骂,每扇窗后都上演着恩爱情仇的传奇。我突然有种骚动,想一猛子扎进这座城市。

第二天去企业听汇报。这么说好像不太厚道,一个毕业不久的学生听什么汇报?这不赖我,当地人管我叫“中央来的”,这个报显然是汇给中央的。我刚坐定,周围挤满要汇报的人。只见温主任匆匆走来,在我耳边说,部里电话,季部长下周会见英国发展大臣奥拉姆勋爵,让你立刻回去准备材料。现在?现在。机票呢?都安排好了。我一下抖擞起来,连英国勋爵的事都等着我,你当这报是白汇的?我再次穿过繁忙的街道,白天的重庆一副假正经模样。刚来就走,尽管来得伟大走得光荣,但茶没喝酒未饮,淡淡的遗憾不禁漫上心头。

过了机场安检就看不到温主任了。分手前他一再强调,九字好,没有比九更大的数。或许夜幕唤醒的骚动尚未退去,我注意到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士也在候机。她眉清目秀,身材挺拔,错落有致的曲线充满活力和诱惑。她手持一本包着牛皮纸的书,我变换多个角度才看清上面写着“罗亭”二字。哦,这就有戏了,《罗亭》我读过不止一遍,屠格涅夫的名著,写俄国革命前夕知识分子的迷惘。我带着被英国勋爵燃起的轻狂走上去,装不小心把她的书撞落在地,再故作惊讶地捡起来递给她,真对不起,你看看。这是什么书?噢,《罗亭》,你知道罗亭的原型是谁吗?她扬起头疑惑地望了我一眼,一言未发接过书转身而去。

毁了,真他妈现眼,我心跳得咚咚响满脸赤红,羞得一片天塌地陷。单身汉追女人无可厚非,但被轻视和拒绝的滋味绝不好受。我低头又抬头,怎么都不对劲儿。裆里刚才还满满的,顷刻空荡得像个太监,哼,这小子逃得比谁都快。我特臊特悔,特特特特,就差特别法庭审判你。你以为流氓都那么好当,根本和你不是一种猴儿!还中央啊勋爵呀,女人看不起就什么都不是。为缓过这口气,我找了个冷清之处坐下,眼前跑道上正有飞机降落,刺耳的呼啸把我扯得支离破碎。我下意识回头查看温主任的行踪,幸亏走得早,让他撞上这个狼狈情景,九还会最大吗?

歌乐山机场陷在山窝里,这山肯定就叫歌乐山了。以歌为乐,古人的歌是大声咏诗,真是风雅豪放的好名字。由于周边山峦空间狭小,我发现飞机起降时,机翼几乎碰到岩石,令人惊心动魄。我用观察飞机调整心态,其原理和气功的入静、禅修的打坐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的呼吸渐渐匀称,隐约的虚脱感也慢慢退去,长长伸了个懒腰,感觉平静许多。人就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痛。刚缓过来一些,目光又向那个女子投去。远远地,她不读《罗亭》了,而是与身边一位长者交谈得十分投入。我听不见声音,只见她的嘴唇在嚅动,手臂不时地挥舞,显得认真而慷慨。

我情不自禁向她挪去。大脑虽警告我不要朝那个方向走,可两条腿就是不听使唤。小时候每犯错误,老师总用食指点着我的前额问,思想支配行动,你说说当时怎么想的?我不懂为什么是思想支配行动,只好胡说:是自私自利,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然后用眼角偷窥老师,赶忙再补一句,更对不起老师您哪。听了这句老师才松弛下来,说,下次注意,去吧。但现在我彻底明白了,行动不光由思想支配,也由眼睛支配,更可能由身体其他重要部位支配。就这么胡思乱想,我已十分靠近那名女子,跟她背对着背,只听她激昂地说:

体改委建议完全放开粮油产品价格,我不同意。粮油是基本生活资料,如果价格放开必将影响整个物价体系,那时天下大乱怎么办?我看这些人是存心想看政府的笑话。解决城乡价格倒挂问题不能靠降低城市生活水平,不能杀富济贫,只能走逐步提高农村生产力的道路。问题的产生不是一朝一夕,是近代中国经济发展严重不平衡的结果,问题的解决又怎能毕其功于一役,仅靠开放粮油产品价格呢?这完全是不负责任的做法。

我浑身一阵发热,脉搏又开始加快。知道什么叫自惭形秽吗?那是一种震撼。你说,她看上去年纪跟我相仿,估计学历也差不多,人家怎么就论得起这攸关国计民生的超重命题?历史现实的因果关系摆得如此透,其境界不说政府总理,起码也是块当部长的料。我不禁回头看她的背影,披肩的长发正随起伏的声调摇来晃去,摇下的都是惊世骇俗的至理名言,像棵丰收的苹果树,摇落一地的红苹果。

这时登机开始,人们徐徐向登机口走去。我发现红苹果亦在其中。这并不奇怪,从口音和风格判断,她应该跟我一样从北京来,当然也回北京去。奇怪的是,我比她先进入飞机,那是一架苏制伊尔飞机,我刚落座,就在最后一排的旮旯里,那里只有两个座位,只见红苹果也像约会一样朝我走来,并停在我面前。她的衣服碰着我的脸,腿的某部分好像还挨着我的腿,我觉出她的腿比我的软很多。她说,里面座位是我的,麻烦你让我进去好吗?口气听上去不像刚才议论时政时那么中性,很像个女学生。

我梦一样站起又梦一样坐下。本来认为已很遥远,遥远得不是一种猴儿,可她偏偏走近你往你怀里扎,这让我彻底蒙了。我尽量镇静,用余光观察她的举动。她从容地坐下,捋头发的手势让我沉迷,然后透过窗口向外眺望,再从书包取出那本包着牛皮纸的《罗亭》静静读起来。镜头定格了,我也随定格的镜头浑身发紧口干舌燥,紧张得连腿都不知怎么放。刚才还跃跃欲试的色胆已望风而逃,部长勋爵统统沉入江底。废物,这么没骨气,当年“九一八”沈阳沦陷就是你这种人丢的!

飞机的轰鸣挡不住空气的凝滞,空气的凝滞挡不住我的焦灼。没想到伊尔飞机的座位竟如此之小,小到连她用什么牌香波洗头都能闻出来。不光如此,她呼吸时胸口的起伏也太做作了吧,飞机都起飞了,为什么她还不解开安全带?问题很多一律没有答案。我觉得好压抑,如果美丽都如此玉洁冰清拒人千里,世界还不早炸了。再说你玉洁冰清也罢,靠我这么近干吗,像坐在我腿上似的,咱俩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折腾我干什么。红颜祸水指的是无事生非,从没有生出有,没有的欲望,没有的烦恼,都给你生出来。我正心乱如麻,红苹果这时突然开口,吓我一跳。

哎,你刚才说罗亭的原型是谁?听口气好像我们认识。

是巴枯宁,无政府主义思潮的先驱。

就是被第一国际开除的那位?会是他?

我也是从屠格涅夫其他作品上看到的。

你贵姓,哪个单位的?

我叫陈九,是轻工部政策研究室的,你呢?

我是何风,国家计委物价局的。

难怪说起物价一套套的,原来是本行。我们终于开始交谈,僵硬的空气一滴滴融化。本来嘛,甭管两人多么不同,甚至无论彼此是否有好感,最后一排只有我们二人挤在一起,像坐专机似的,想不说话都难。我们天南地北地聊开,情绪大大轻松起来。我发觉,在文学上我比何风有优势,屠格涅夫的作品除了这半本《罗亭》,她只读过《猎人笔记》。其实屠格涅夫最精彩的代表作是《前夜》,她连听都没听说过。我给她背诵一九六二年版的《前夜》第一八九页上的生动片段,何风忽闪忽闪着眼睛,望着我像望一座雕像。可在其他方面,她却凸显不凡。比如她提到美国科学家维纳的控制论,我说我知道维纳斯,原来爱神还有个弟弟。何风笑得哈哈哈,你真逗,愣把维纳当维纳斯的弟弟,他们根本不在同一个时空。说着何风又聊起物价,看来这已是她的第二本能。我连忙把话题扯开,一九六八年奥斯卡外语片奖是哪部?哪部?索菲娅·罗兰的《向日葵》。我不想重温候机时对她的崇拜感,就算刚才是崇拜,此刻挨她这么近,让我还怎么顾得上。

窗外泛起云霓,音乐般的色彩仿佛是从我心上流淌出来的。我的目光透过机窗投向晚虹,浑身感到一种时光停滞的惊颤。美丽总在消失的瞬间出现,难怪人们始终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可正是这似有若无的美丽,始终支撑着人类的精神世界。何风显然未察觉出我的白日梦,终于把话题牵到现实中来。白日梦的惊醒与黑夜梦的惊醒一样,心会有突然失重的空幻。

你觉得土地承包制应该移植到工业上吗?何风问。

我们轻工系统小企业多,大家普遍希望承包。

可你想过工业承包会模糊企业的社会化性质吗?

社会化性质?我,不大明白。

接着何风又滔滔不绝,把候机时的风采再度呈现。从所有制性质到产业发展的内在联系,从罗斯福的新经济政策到索罗斯震撼法,还是那么头头是道井井有条。不知为何,此刻听她侃侃而谈,即便这些语言还带着她的体温和头发的香气,我却渐渐平静下来。我的目光穿透何风的身体,向失焦的远方望去。我很担忧,担忧本已强劲的梦幻感会稍纵即逝。在这样的时间地点,干吗不聊些别的?为了转移话题,我指着窗外对何风说,按时间算,我们应在秦岭上空。当年诸葛亮六出祁山,愣冲不破这道屏障,无法入主中原。话音刚落,广播里果然宣布,飞机正进入秦岭上空,这里气流多变,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何风诧异一笑,神了,你怎么知道是秦岭?巧合巧合,我假客气地答道。才不是呢,我觉得你这人挺神的,真的。

就在这时,只听呼的一声,飞机像失控般震动了一下,接着一下又一下。开始大家尚在疑惑,一片鸦雀无声,但几下之后乘客们开始焦躁紧张交头接耳起来。有人站起来大声质问空中小姐怎么回事,空中小姐一个劲儿劝他坐下系好安全带,只说是飞机遇到气流,很快会恢复正常。不幸的是,这个预言并未出现。大家刚安静了几秒钟,飞机突然开始剧烈颤抖。我们靠窗最近,在猛烈的抖动中,我们感到机窗边缘被震出了缝隙,风正从那儿吹进舱里,冰冷得像针扎似的扑到我们脸上。何风哇地大叫,窗户破了,窗户破了!空中小姐立刻踉踉跄跄跑来,把手放在缝隙上,赶忙又扭头往前舱跑。有乘客问怎么回事,她根本顾不上回答。飞机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并伴有嘎嘎的响声。我们像乘云霄飞车忽上忽下,连头上的行李都被震落一地。有个乳罩落在我身上,应该是何风的,可我们谁也无心顾及这些,我看着何风惊恐的眼神和苍白的面孔,无言以对。

当空姐再次出现时,每个人都从她泪流满面的表情上看到了绝望。她左手拿着一沓纸,右手攥着一把笔,断续地对大家说,飞机出现故障,正在排除中。你们有什么要交代的,请写在纸上,机上统一保管。话音未落,舱内一片哗然。有叫喊的,有大哭的,也有亲娘老子骂领导的,还有人呼救,来人哪,谁谁谁晕过去了。飞机仍在颤抖起伏,丝毫没平静下来的意思。我脑子一片空白,奇怪的是并未感到恐惧。也许年纪太轻不谙世故,不明白父母养育之恩的分量,我想到了父母,也想到了未完成的会见材料,最不可思议的是,我更想去安慰身边一团乱麻六神无主的何风。她看上去正在崩溃,满脸泪痕长发纷乱,嘴里不断重复着我不能就这么死,我不能就这么死。我递给她我的手绢,她仿佛突然发现我的存在,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说,九,抱我,我们死在一起。

我无法形容那是怎样一种震撼和颠覆。还没等我回答,何风已扑上来紧紧将我搂住。她的嘴抢走我的嘴,炙热的舌尖令我窒息。她抓起我的手,放在自己丰满的胸膛上,再将腾出的手急切地伸入我的衣裤。开始的瞬间我很被动,潜意识里仍将高谈阔论的何风与野蛮女友的何风相连,紧接着便情不自禁陷入疯狂,把她粗暴地压在身下。我们尽情享受彼此,把激流奔涌与一泻千里推向极致。那是生命之烛在熄灭前的最亮一闪,那是重归自然心胆相映的回光返照。当所有凡尘俗世的价值金字塔顷刻坍塌,失去功利的重荷,人就是仙,才有尽情飞翔的快感。纯净的欲望才是真正的宗教,才能彻底地皈依。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的搅拌机把我们糅成一团难分彼此。这时广播里突然传出声音,遥远的尘世之声:飞机将于十分钟后改降郑州机场,请乘客系好安全带,等待着陆。我们砰地坐起来,如梦突醒,感觉飞机已平稳了,听不到嘎嘎的狞叫。再往前看,乘客们都在抻长脖子彼此环顾,几乎全部蓬头垢面疲惫不堪。我们立刻提起裤子穿好衣裳。真不能想象人是何等奇妙,在这么狭小的空间,我们是如何脱得那么多又穿得这么快,多得堆积如山,快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把压在屁股下面的乳罩递给何风,她接过去只说了一句话:我看上去行吗?就再没声音。

步出郑州机场,夜色斑斓。那时的民航服务不安排乘客过夜,只用大轿车把不愿再坐飞机的旅客送到火车站。我让何风等在候车室,我去弄票。你好好休息,闭上眼眯一觉才好,我马上回来。她点点头,没看我。我走到很远时还回头看她,她仍像一幅图画静止在那里。几番周折,我只搞到一张车票。我想,让她先走吧,她太疲劳了。可回到候车室,何风不见了,她坐过的那张椅子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