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部里的日子是紧张而繁忙的。奥拉姆勋爵送给参加会见的中方代表每人一座伦敦大本钟的仿制铜像。季部长向他介绍我时说,这是我的秘书。其实我不算是,部长的话让我受宠若惊。我拿着沉重的大本钟铜像,不知不觉想到了何风。如果把这件礼物送给她,她会喜欢吗?
我通过部里总机接通了国家计委物价局的电话。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
喂,找谁?
请问何风在吗?
何处长今天没来,她老公病了。您是哪位?
我,我是……
窗外的叶子绿得发黄,远处楼群沉浸在柔和的暖调子里。街上行人如织,往来车辆川流不息,这一切真像我们驿动的青春,太匆匆,太匆匆了。
纽约有个田翠莲
田翠莲姓王叫师师。不对,应该是王师师姓田名翠莲。听着有点儿乱,反正她俩是一个人,她就是她,她也就是她,住在纽约的第二唐人街法拉盛。
初见田翠莲是因为一次大型义演,我是召集人。有个朋友对我说,他认识个东方歌舞团的女声独唱演员,嗓子不错。我说没问题,叫来试试,好坏一听便知,如果真好肯定给她机会。没想到话音刚落,这位仁兄冲着房门一声大喊:田翠莲,进来,九兄让你进来呢!我一愣,心说谁啊我就让进来,我袜子还没穿呢,你你你让她等等。最后这个等字还没说利索,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高挑个儿长方脸,丰乳肥臀呈现在我眼前。九哥吧?她进门便问,看来男人称兄女人叫哥。啊。我也糊里糊涂应对着。
我唱段《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咋样?
好啊,别价,那是男声独唱。
是,我就爱唱男歌儿。
说完她亮起嗓子就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底气十足声音脆亮。故乡的“故”字有个拖腔,其实你悠着唱就行,跟着调门往上走,可她却来个点击式,把一个“故”字分成好几段儿,一听就是唱梆子的出身。您这是……东方歌舞团?她笑笑,脸唰地红起来。最后一落实,果然是唱河北梆子出身,让我大跌眼镜。可话又说回来,虽说她点击式用得不是地方,但梆子唱得确实不错,高得上去低得下来,这是唱梆子的难度所在,这路戏就是靠音调上的大反差宣泄情感。我对她说,你看你,何必搬什么东方歌舞团,纽约这地方唱歌的多了,跟西红柿似的,得拿簸箕撮,可唱河北梆子的恐怕你是蝎子屎独一份儿,你干脆就来老本行,唱段儿《宝莲灯》,裴艳玲的绝活儿如何?
好么,就这几句话,差点儿把田翠莲眼泪说下来。她说九哥你太牛了,还以为纽约洋地方没人稀罕这土了吧唧的玩意儿,你咋知道《宝莲灯》,你咋知道裴大师?这我算遇到知音了!我连忙说你别价,我也是只懂皮毛,小时候家里老爷子爱听河北梆子,常带我到北京天桥儿、天津下瓦房,专钻小戏园子,那时你那个裴大师也在小戏园子唱戏,我就知道这么丁点儿,千万别捧我。那行,既然九哥喜欢,我现在就给九哥献上一小段儿。人家唱不叫唱,叫献,你听听,一张嘴就是行家。不过她刚要开口还是被我果断叫停了,梆子戏唱起来会听的还行,不会听的,特别是隔壁邻居大老美,还以为闹家暴呢,再把警察给我招来。田翠莲这才怏怏作罢。
可惜的是,那天演出田翠莲的《宝莲灯》并未大红。其实也不奇怪,纽约华人还是南方人居多,他们更习惯杏花春雨的越调,不大适应梆子戏这种沙尘暴般的粗犷风格。但不管怎么说,纽约有个田翠莲,在此激情唱响河北梆子《宝莲灯》,我虽然没考证过,但绝对敢说这是开天辟地的首创,填补了艺术空白。梅兰芳当年填补了京剧空白,田翠莲如今填补了河北梆子空白,不得了啊。我这儿还兴奋着呢,手拍得生疼,再看田翠莲,下台时却显得郁郁寡欢。她独自站在后台一隅,看上去凸显落寞。我赶忙走上前安慰她,田小姐,你真了不起呀,唱得太好了,你填补纽约一项艺术空白知道吗?田翠莲扭头望着我,眼里分明泛着泪花。我顿时紧张了,别价啊田小姐,不是,田妹妹,翠莲儿,咱不至于呀,你这就很不简单了,反正又不当饭吃,别太较真儿。她凝视着我,眼神儿发愣,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那我可咋活呀?我漫不经心地答道,打工呗,大家不都这么过来的。可我,欠那么多钱……说到这儿田翠莲把头埋进怀里,半天没抬起来。
台上正走着戏呢,我是舞台监督,实在没法听她唠叨。我忙活时她一边静等,我告一段落她就接着刚才的茬儿往下说,一点儿不乱,就这么断断续续,点击式梆子式,总算把她的故事听了个大概其。原来田翠莲是个县城梆子剧团的演员,县城的都唱这么好,让我颇感讶异。她工武生,老公唱旦,俩人有个七岁的儿子。前些年不景气剧团搞承包,城里没人听就只好下乡,有时仅够混个吃喝。那年下乡老公弄断了腿,明明被道具砸的,该算工伤,可团里非说是自己不小心,一分医疗费不给报,老公是连气带病一卧不起。几个月前有个亲戚对她说,只要出二十万,把你弄美国去,到美国还愁没钱挣吗?人家一块是咱的八块,干一年顶八年,干八年顶一辈子,多划算。田翠莲想想是这个理儿,也没其他选择呀,索性拼他八年,把儿子上大学和养老的钱都攒出来。于是她东拼西凑磕头作揖,总算凑足二十万,接着就一猛子扎到了纽约。
真有本事你,能借这么多钱!
我,我把儿子押给人家了。
什么,儿子也能押,还不上咋办?
死也得还上。九哥,你看干按摩来钱不?
那得考执照,好像不容易。
执照?这也得起照?
咱寻思的是医疗按摩那种,没往旁的想,我也没其他经验哪。田翠莲的脸色却半信半疑,没再继续跟我讨论下去。打那儿以后就没了田翠莲的音信。纽约这地方的华人活得都不容易,睁开眼就奔吃奔喝,有工的给人上工去,没工的给自己找工去。海外华人看上去什么都不缺,喝酒吃肉有房有车,但有一点他们没有,永远没有,就是片刻的悠闲,真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悠闲。他们甚至连休息度假时,潜意识都在思考着生意或工作。无论贫富,命运状态基本差不多,都不敢多事,遇到麻烦同样一筹莫展。人的社会地位不光看财富多寡,也看遇到危机时的命运。交朋友也是这样,来美时间越长朋友越少,平时各忙各的,见面儿彼此打个招呼,见不到就先放一边儿。田翠莲就被我放一边儿了,其实干脆就淡忘了。像她这种新移民多了,咱又帮不上人家,想也白想。
那天下班到家,一进门电话正响着等我。紧跑几步拿起来,竟是田翠莲!她说九哥我能过来吗?想见见你。我一琢磨,你个孤身女人又丰乳肥臀,我当然非常欢迎了,可老婆马上就回来,她是否欢迎还真吃不准。特别是老婆大人最近不知来哪门子神,在办公室跟一帮小丫头学女子防身术。那天比画着给我看,让我做她的道具,说你来摸我。我说怎么摸呀?就像调戏妇女那种,你没调戏过妇女呀?废话,我怎么会调戏过妇女?假装的假装的,快点儿啊。我刚出手,尚未到达指定部位,只觉一阵飞沙走石,稀里糊涂被她压在地上。想到此,算了吧,你田翠莲还是别来了。俺们纽约华人玩儿不起浪漫,房子一栋栋买孩子一个个生,闹起离婚可就亏大发了。
田翠莲觉出我的踌躇,改口说算了吧,她就想最后再唱一次河北梆子,希望旁边有个懂行的。我说干吗最后唱呀,哪天我找个地方,就咱俩,九哥听你的专场。田翠莲迟疑了一下说,太晚了九哥,唱完这次就不唱了,不仅不唱,恨不得连名字都想改,过去那个田翠莲不存在了。打住打住!我听着怎么像赴刑场的架势,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连忙问她,你不叫田翠莲叫什么?宋朝汴梁城里有个快嘴李翠莲,刀子嘴豆腐心,是千古传唱的烈女子,这名字不挺好的吗?她听罢又沉默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九哥呀,妹妹就在电话里给你唱一段儿吧,你听着。
多蒙大人恩量海,
终身孝子古之常。
梁千岁设围场,
大胆贼人起不良。
…………
辞别大人把马上,
但愿此去早还乡。
欧买嘎,令我拍案叫绝!这不是裴艳玲的《连环套》嘛,我们老爷子活着的时候一高兴就这段儿,我情不自禁嚷嚷起来。田翠莲咯咯笑出了声,说她这个电话没白打,河北梆子没白唱,还说遇到九哥是运气,告别九哥是良心……我再次打断她,停,停停,你今儿话怎么这么多呀,哪儿还都不挨哪儿,神神道道的,没出什么事儿吧你?她说好着呢,九哥别担心,她要大干快上,提前完成四个现代化的宏伟目标,从此不做田翠莲了。那你做谁?我问。话筒那边静了一下,接着嘟一声,挂了。嘿,你个小娘子,来如风去如影唱的是哪一出儿啊?早干什么去了你,热乎劲儿快过了你又想起九哥,还来段儿河北梆子搞得缠缠绵绵,好戏都让你耽误了。我心里突感空荡荡,涌起不可名状的忧伤。
田翠莲就此算结束了,你想啊,人家连名字都改了,又不乐意告咱,铁定是不再来往了。可生活往往很奇怪,再没比生活更奇怪的事儿了,有些东西甭管时隔多久,总会绕来绕去跟你兜圈子,什么叫缘分哪,缘分就是你妈,命中注定摆脱不掉。
这不,都过好些日子了,快忘干净了,我有个老同学的儿子来纽约读书,他爸托我帮他租房子,越洋电话里一个劲儿嘱咐,得干净啊,别太贵了。废话,不要钱最好,谁让你租啊?我最烦这种事儿,找好了是应该的,老同学嘛,找不好就落埋怨。都什么年头儿了,天下都大乱了,哪儿找又娶媳妇又过年的美差啊。可说来也巧,无巧不成书,那天来个朋友。聊起租房之事,他说他刚看个房,就在法拉盛,离地铁五分钟,又便宜又安静,只是面积偏小不适合他们两口子住,问我要不要。我说要啊,麻利儿的,赶紧着咱。我俩风风火火找到地方上前敲门,王小姐,王小姐开门!这哥们儿一个劲儿喊,边喊还边向我解释,房东姓王,是位女士,叫王师师,人非常和气。说话间大门咣一声打开,一个女人,高挑个儿长方脸,丰乳肥臀呈现在我面前。我一惊,心里咣当一下,田,这个田字还没出口,我朋友先行一步对她说,王小姐,我哥们儿想租您房,人家押金都带来了。王小姐看着我,你要租啊?我一听声调更确定她就是田翠莲,唱戏的人说话都带舞台腔,吐字清晰像洗过一样。是。我点头答道,给我侄子租的,他来纽约读大学。王小姐的面孔全无表情,丝毫没认识我的意思,晚了,租出去了!不是,我朋友一听急了,五分钟前我刚来过怎么就?五分钟,王小姐用鼻音擤了一下说,一分钟都能租出去,五分钟老娘我五间房都租好了。说罢她转身昂首,砰一声撞上门,生把我们哥儿俩给晾外面了。
嘿,这种人类!我朋友都傻了,你,你你你,他一急就有点儿小结巴,你他妈有什么了不起的呀!好容易才算把话说利索。听他的意思,王小姐刚才还好好的,很温和,怎么才五分钟就老娘老娘的呀,听着像开妓院的夜叉。你看,这位朋友愤愤不平地说,她叫王师师,宋朝的汴梁有个妓女叫李师师,同名嘛。我听罢莞尔,又是宋朝,又是汴梁,怎么风花雪月都离不开宋朝啊。上次李翠莲这次李师师,愣还是本家,但愿李师师也是李翠莲变的。我连忙劝我朋友,算了算了,李师师也不全是妓女,人家侍候皇上十七载,皇上说她“幽姿逸韵在色容之外耳”,实际跟情人差不多。不租不租吧,算了,没准儿这房子也给皇上预备的。你消消气,对面“东王朝”的烧腊一级棒,咱俩整两杯?
话虽这么说,我心里还是很别扭,颇感受伤。本来说租突然变卦,明明田翠莲非说王师师,莫非专冲九哥而来?好你个田翠莲,九哥没亏待过你吧,没大恩也有小惠呀?当初不是我一句话,您能破纪录,在美利坚合众国的地面儿上喊河北梆子?不是认我做知己吗?什么叫知己,用我挑明吗?若不是老婆会几手防身术肯定早床上见了,怎么变成王师师就翻脸不认人呢,心也变得忒快了吧?王师师,没错,这名儿要多暧昧有多暧昧。秀兰儿大凤,翠花儿也行,什么不比师师强,懂点儿历史的能起这名儿吗?等等儿,好像不大对嘛,这娘儿们不是欠了一屁股债吗,怎么摇身一变当起房东了?傍大款了,嫁给姓王的了?你嫁人跟我甩什么脸子呀,我又没拦你,什么人类啊这是?
算了,好男不跟女斗。出国的人个个儿想摇身一变,我见得多了。当年朦胧诗创始人之一山川,来美探他老婆。他老婆在机场递给他五百美金,说,对不起山川同志,你好生照顾自己,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吧。说完转身挽着个男人就走。才分别一年,用山川自己的话说,亏得飞机上光睡觉没吃没喝,要不真尿一裤。还有一小子,跟我在纽约同所大学读硕士,本来见面都打招呼,后来他找了个美国女朋友就不和中国同学来往了。不来往就不来往吧,可有一次在电梯里碰见他,我习惯地用中文问,电梯是上是下?他愣装不认识我,还摆摆手用中国腔英语说“我不会讲中文”。你知道当时我想干什么?抽丫大嘴巴,碰谁都想这么干。到美国的移民都想洗心革面重活一把,总听人说如果能重活一遍如何如何,千万别价,亏得老天爷只给每人一次机会,就知道你丫的贪心太重,都重活这世界非崩盘不可,不能实现的梦是美好,能够实现的梦就是疯狂了,什么都可抛弃,也什么都敢索求,难怪老有人念叨世界末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