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饭后我又照常看电视报道,就跟国内看《新闻联播》一德行,美国典型的居家生活可不都这样嘛。我喜欢看“纽约一台”,讲本地的事儿多于世界的事儿。世界的事儿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都管不了,你不让打叙利亚人家非打,你说朝鲜不能有原子弹人家偏造,全世界都在干潘基文不让干的事儿,也就潘基文,换杜十娘早投河了,换崇祯皇帝早上吊了都他妈的愁死人了。这时,一则消息跃入我眼帘:纽约警方今天捣毁了一家位于法拉盛的地下妓院,并逮捕了老板师师王。谁,谁?这名字听着这么耳熟啊!由于是说英文,老美念“师师王”几个字不分四声,顺序又反着来,让我不好判断,可当屏幕上出现王师师被抓的画面时,我一下就认出她正是田翠莲,背后的建筑也正是当年我要租房的那栋楼宇。只见她高挑个儿长方脸,丰乳肥臀呈现在我面前。我一把捂住嘴,生怕自己叫出声儿,惊动隔壁的老婆大人,我的脉搏开始加快,疯狂跳荡不停。你,你你,我一下想起当时租房的情景,还有田翠莲“老娘老娘”的神态,难道她是怕……我望着屏幕上田翠莲平静的面孔,恨不能立马跳进去拉起她就跑,我要是李小龙多好,神探邦德也行,只要能帮她逃过这一劫就行,我实在无法接受田翠莲被押进警车的镜头。
这也太不公平了!纽约警察就会欺软怕硬,柿子拣软的捏。虽说卖淫嫖娼在纽约州违法,除内华达州的极个别县市,美国所有州都禁止色情行业,可那不过是个幌子,差不多就行了,还他妈嘚瑟起来了,虚伪不虚伪呀你?不就欺负我们田翠莲是华人嘛,卖淫嫖娼的多了,是美国的常态,州长议员电影明星,哪个不和弄水儿啊,敢管吗你?当年的著名老鸨海蒂,就因手里攥着上百个政要明星的嫖娼名单,最后仅以逃税罪轻判缓刑,与色情无关,牢饭都不用吃。还有那个风情万种的妈妈安娜,面对警察从容镇静,愣还放话说:今儿你怎么抓我,明儿你怎么放我。后来咋样?当庭释放!没看纽约一台的特别报道吗,人家安娜捋捋头发抻抻衣服,胸脯挺得倍儿瓷实,年轻时真是条少见的尤物,上台领奖似的踱出法庭。你们警察躲他妈哪去了?田翠莲容易吗,她把儿子都押给人家了,你让她怎么活?你个王八蛋。
后来我到处打听过田翠莲的下落。托熟人问法拉盛109警察分局的,人家说扫黄这事儿有专门机构管,抓人放人他们说了算,片儿警插不上手。又托法院的老赵,以前听说被抓的小姐都得过堂,就是出庭,由法庭宣判如何处置,一般是进“从良班”,关个三五天后定期集中,学习法律法规,以学代刑,三个月为一期。老赵跟我调侃道,早先韩妹进去的较多,她们凑一块儿还交流经验,你几期的?你几期的?跟他妈黄埔军校似的。这种地方可不就这样嘛,法律没学会,同党倒认识不少,单蹦儿的找到组织,学徒的练成师傅,什么叫“河里没鱼市上看”哪,本来单打独斗心里发怵呢,偏把她们凑一块儿相互支持相互鼓励,一下这胆儿就练出来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你把老娘毙了,敢吗?我听老赵扯太远了,连忙打断他说,您就帮着给问问吧,有没有个叫王师师师师王的?干吗呀九兄,几个意思呀,你不会跟她也有一腿吧?瞧您说的,我是受人之托,您行行好帮忙给捞出来,能宽大处理也好哇。最后是饭也吃了酒也喝了,愣还原浆茅台,连狗鸡巴都没打听出来。我跟你说,在纽约托华人办法律的事儿纯属瞎鬼,千万不能当真。当地华人别看他们吹得呜嚷呜嚷,这爷那爷的,一到法律全他妈扯淡,官司官司打不赢,后门后门没得走,法律是这座城市的最后底线,也是利益交织最敏感的领域,根本没华人的份儿,即便在里面工作的也净是跑龙套,自身难保指不上他们。
不说这个了,一提就憋气。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蝇营狗苟匆匆忙忙,头发也见稀了。几年后的一天,我跟朋友们去法拉盛吃饭,我们轮流坐庄,这次是我。都说“雁鸣春”的西湖醋鱼不错,大家慕名而来。落座后有个朋友去洗手间,回来时面带讪笑对我说,九兄,你猜怎么着,我听见隔壁有人好像在哼河北梆子,纽约这地方咋啥鸟都有。大家权当一笑继续吃喝。突然间,隔壁桌上传来高声调侃,回头一看发现是几位稍显恣情的女性食客。有人悄声对我说,九兄,知道这帮人干什么的吗?不会是……我犹疑着。没错,全是鸡,那个岁数大点儿的就是法拉盛著名的老鸨子王师师,此人背景深厚,几进几出不在话下。我浑身一震,头皮嗖地抽紧,连忙回头再看,只见那个女人也正盯着我。田,田田,终于认出她正是阔别已久的田翠莲。她变多了,长脸变宽了,原来的丰乳已成片儿汤,渐与赘肉打成一片,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底,眉毛修得又细又弯。我愣愣望着她发呆,直到她扭过头去。
你大爷的,这饭还怎么吃,我的胃口彻底倒掉。我不时用余光瞥向田翠莲,可她再没注视我。差不多的时候我高喊结账,顺手把信用卡递给服务员。他面带窘色,说本店只收现金不收信用卡。嘿,奶奶的,都他妈什么年代了,世界都快末日了,老子哪儿给你找现金哪,附近又没银行?服务员只顾一遍遍道歉说不好意思,坚持把信用卡还给了我。这下崴了,忒他妈现眼,好容易轮到我九兄请客却掏不出钱,人家怎么想你?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血红血白,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只见前台经理走过来,他一身黑衫笑容可掬地对我说,先生,您这桌已经付了,连小费都付了。什么,谁付的?朋友们诧异地叫起来。黑衫经理神秘一笑,付就付了管他谁付的呢,我总不能收两份儿吧?
透过大玻璃窗,我发现田翠莲一行刚出大门,正欲远去。紧追几步我赶了出来。田小姐,翠莲儿!情急之下我怎么连“翠莲儿”都喊出来了,殊不知带不带这个儿化音意思是完全不同的。有个年轻女子问田翠莲,“干妈,这小子喊谁呢?”田翠莲回过头看也不看我,对身边女子们一声吆喝,“来生意了姑娘们,还不快给朕拿下!”话音未落,几个女孩儿转身走向我,先生啊,咱们好像在哪儿见过吧,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吓得我抱头鼠窜,只听背后轻佻的笑声如影随形,一浪盖过一浪。渐渐地,那笑声变成了歌声,是女声小合唱,唱什么听不清,因为她们的口音有南有北,好像是:
多蒙大人恩量海,
终身孝子古之常。
梁千岁设围场,
大胆贼人起不良。
…………
辞别大人把马上,
但愿此去早还乡。
这不河北梆子吗?妈的,田翠莲怎么把这当成她们的队歌儿了!
老高的传说
清早,纽约又是个阴天。今年春天不知怎么了,要么下雨,要么阴天,就没正经见几天太阳。因为阴天,屋里显得有些昏暗。张北光醒来一看表,哟,九点了!他担心吃不上老高的头锅油条,心里老大不乐意地埋怨太太没叫他。他是北京人,太太上海人。结婚多年,可说话口音仍是一家两制。
我说,怎么不叫我?
看侬困得像只猪猡,勿想叫醒侬。
嘿,不知道我要吃老高的头锅油条吗?不长记性儿。
啥个头锅,个油用了交惯辰光,伊骗侬。
得得,就你精,不跟你耽误工夫,鞋呢?
张北光说的这个炸油条老高是个七十多岁老头儿。听说他是国民党退役老兵,四九年从北京,当时叫北平,跑到台湾,后来又来了纽约。他孤身一人无儿无女。用他自己的话说,闲也闲着,索性就在纽约的第二唐人街法拉盛,摆了个炸油条的摊位。要说也是缘分,那天早上,张北光刚好打这儿路过,只见一个小伙子正用百元美钞付钱,炸油条的老高面带难色,说找不开。张北光在旁边看着就来气,有用这么大票子买油条的吗?想不想给钱哪你!他刚要抱个不平,就听老高说,不碍的,甭给钱了,您先吃着。说着把油条递过去。张北光心头一热,老北京!一张嘴就知道是老北京。
没的说,您一准儿北京人,听出来了。
没错,您也是吧。哪儿住家啊?老高反问道。
东四九条。
哟,我也住过东四九条,真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