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北光只当这是客气话。世界这么大,哪儿会这么巧啊?纽约的北京人多了,不是有个电视剧都叫《北京人在纽约》吗?可再一打听,绝大多数要么只在北京上过学或工作过,要么就在大院儿里长大的,什么海军大院儿、几机部大院儿,或大专院校等等,真正像他这样胡同生胡同长的少而又少。张北光觉得吧,只有经历胡同生活的才算是真正北京人。不是有人把胡同里长大的叫“胡同串子”吗?听上去比市井无赖强不了多少。可胡同串子怎么了,胡同串子更有文化底蕴你信吗?你以为文化就是学位高低呀,告你说,文化的根儿是民族性。北京的文化就在胡同里,只有胡同才是民族的,没胡同就分不出北京东京啦。张北光始终以胡同串子为荣,在他看来,胡同的内涵深不可测。甭管你说什么,敞开说,是琴棋书画还是宫廷传奇,是鸳鸯蝴蝶还是慷慨陈词,随便论吧,就没胡同够不着的。别小看胡同,街那边晃晃悠悠过来个老头儿老太太,没准就是段祺瑞冯国璋他娘家二舅的孙媳妇或大侄子。哪座宅门儿不包含着世事沧桑,哪棵老树不看尽风雨烟云。你说什么?胡同土,懂什么呀你,胡同本来就代表着世俗文化,咱全中国都是世俗文化,你读读历代皇上在奏折上的批文,压根儿没几句之乎者也,净是北京方言,你才土呢。
正琢磨着,就听老高又问,您住九条几号啊?五十九号,张北光随口答道。老高的眉梢猛地一扬,五十九号,不会是纳兰府吧?北京人管宅门儿叫府,主人姓什么就是什么府,纳兰府想必就是纳兰王爷的宅子。就这句“纳兰府”把张北光整个儿镇住了,他吃惊地睁大眼睛,什么,连纳兰府您都知道!嘿,今儿这是怎么了?
没错,是纳兰府,一点儿不假。
您哪年住在五十九号?老高紧追着问。
应该打五五年起吧。
哦,我去台湾了。纳兰大姑还在吗?
在呀在呀!您还知道纳兰大姑?张北光差点儿喊出来。
敢情,四九城有名儿的美人坯子。
可她疯了,光眼子满院子跑。我见过她,后来就没影儿了。
话说到这儿,老高没有接茬儿。张北光以为说错了什么,卡在那儿不敢吭声。静默中只见老高转身翻动着锅里的油条,一根儿接一根儿,缓了大半天才叹口气说,唉,都是王世奎害的,说娶人家,枪一响自个儿跑了,造孽啊。
王世奎?
就是傅作义的副官。
好像有这么档子事。您看,聊了半天,贵姓啊您?
姓高,叫我老高吧。
打这天起,张北光常到老高的摊儿上买油条豆浆。赶上天儿好,干脆就站在旁边跟老高天南地北地闲聊。聊东四九条的西瓜摊儿,专卖一种叫黑绷筋儿的西瓜,嚯,黄瓤红子儿,根本不用切,轻轻一挤啪地就开了。聊“来记饭庄”的烧饼夹肉,得捧着吃,要不酥得不成个儿。聊北京冬天老人戴的尖顶棉帽子,后面有个屁帘儿,跟俄国十月革命布琼尼的骑兵帽几乎一样,不知是他学咱还是咱学他?老高不大明白什么布琼尼骑兵,他对俄国老毛子的事儿不大摸门儿,听张北光这么说也就应和着。
有一回俩人说得起劲儿,老高激动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照片给张北光看。照片分明被剪过,原来应该不止一人,现在上面只有个年轻军官,身着美式军装戴着大盖儿帽站在胡同口,背后墙上有个蓝地儿白字的牌子,写着“东四九条”几个繁体字。哎哟,还真是东四九条!张北光惊呼起来。等等儿,不对呀,您不是当兵的吗,这可是军官哪?张北光正纳闷儿,老高好像没听见他的提问,反倒问起张北光来。
记得“福子”早点铺儿吗?天津人开的,在九条西口儿。
“福子”?不知道,没见过这么个铺子。
那油条炸的,最后一口都是脆的。豆浆上有层皮儿,比奶油不差。
您这手艺一准儿是“福子”真传!
比“福子”差远了,没的比,没的比。
张北光一听老高就是客气。北京人讲究客气,有时客气得都俗了。可话说回来,宁可俗气也别像大老美似的净瞎吹,这也行那也行,就显他能个儿,寒碜不寒碜呀!说实在的,张北光是真喜欢吃老高的油条。他觉得这油条古韵犹存,吃的时候总会想起当年胡同的情景,晨曦树影庭院炊烟,把人整得忽忽悠悠的。再说味道也的确跟别家不同,没那股南方的煲仔饭味儿,买回来放个半小时一小时也绝不会皮,连他太太后来都喜欢吃,甚至她自己也跑出去买。哼,上海女人的嘴啊,要多刁有多刁。“高先生,侬个油条米道交惯好。”看看,现在又味道特别好了,不是说人家骗你吗?张北光想着,刚要再夸夸老高的手艺,只听他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淑仪就喜欢这口儿,“福子”的豆浆油条。
淑仪,纳兰淑仪?您是说纳兰大姑?张北光不解地问。
春天仿佛还没来,暑热就咣地不期而至。张北光这次回国讲学,竟然溜溜儿住了仨月。他每年夏天都回北京,一般也就三四个星期。可他这次讲学的学校说要参加什么全国会议,希望他多留些日子,帮他们为会议搞个综合报告。张北光这人脸皮儿薄,副校长又是他大学同班同学,只得多住些日子。不过也好,他正好可以在北京四处走走。特别是东四九条五十九号,三十多年都没回去过,一是每次行程都安排得过满,二是老宅也没熟人儿了。说句实话,若不是遇到老高,听他提起纳兰大姑和诸多往事,张北光这辈子未必再回纳兰府。但他这次必须去,必须去!临离开纽约时他还问老高,要不要一块儿到北京转转呀,我带您瞅瞅纳兰府?老高听了很兴奋,说要去,可后来又支支吾吾变了卦,说替他瞧瞧就行了。嘿,你说这个老高!得,替您看看就替您看看,等回来再跟您念叨念叨今天的五十九号是个什么模样儿。对了,要能打听到纳兰大姑的消息就更好了,老高对她好像挺上心,听着不像一般的感兴趣。
一个风清云秀的下午,天很高很蓝。张北光找学校要了辆车,终于跨进阔别已久的五十九号大门。他凝视着斑驳的墙壁和早已磨烂的石阶,往日时光,老街坊的音容,还有纳兰大姑洁白如玉的光身子稍纵即逝,呼地涌上心头。他定神看看眼前的一切,唉,都变了,都变了。房子虽说还是那些房子,可没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谁。原来房子之间有回廊连着,甭管下多大雨,从这屋到那屋不用打伞。现在可倒好,回廊都被围起来当成了房间,院子中间的空地也盖起小房儿,只留下窄窄的过道儿,原本挺整齐豁亮的院子全被挤成一团,日子怎么过成这副德行啊?想想令人感伤。唯独没想到的是,原来纳兰大姑住的北房窗前的那棵老槐树,依然像从前一样枝繁叶茂插入天空,安安静静,仿佛一直等待什么人的到来,这让张北光不由得感到一阵诧异和欣慰,总算遇到一位“故人”吧,总算把过去今天联上了吧,能联的叫往事,不能联的叫历史,历史都是跟个人无关的事。
咱长话短说。
走的时候是初夏,回来可就入秋了。张北光返回纽约之后,很久很久都无法从纳兰府的图像中摆脱出来。一会儿是小时候的情景,一会儿是这次的样子,安静与嘈杂,完整与残破,像电脑游戏一样交错往返,弄不清哪个真哪个假,哪个是已经逝去的骊歌,哪个是正在上演的吟唱。最让他郁闷的是关于纳兰大姑的消息,他问了好几个人,除了不知道的,但凡能说出点儿门道的都说她早死了。有个老太太还指天对地,愣说纳兰大姑就死在这棵老槐树下,可再多问几句当时的情形,吊死的,撞死的,怎么死的呀?老太太又说不上来。你看看,这么个大活人,当年四九城有名儿的美人坯子,怎么就不知所终呢?
想到纳兰大姑,张北光自然想到老高。原本一回来就该找老高聊聊这次故地重游的事儿,顺便也把关于纳兰大姑的种种传闻告诉他。不知怎么回事儿,拖了一天又一天,就打不起精神来,他真想不好从哪儿说起。这天张北光起了床,猛不丁向太太问起老高的近况,哎,我说,老高最近怎样啊?太太刚洗完澡,裹着浴巾,一边梳头一边答道,伊西他了。张北光砰地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冲进浴室。
死了?别胡说八道了,怎么死的?
伊脑里厢血管爆他了。
你是说脑溢血?
侬晓的吧,伊勿姓高,侬做啥嘎要相信伊啦?
不姓高姓什么,又跟我胡扯?
伊姓王,王啥奎,医院里厢讲的。
王什么奎,王世奎?
对对,侬哪能晓得啦?伊还让我把这照片交给侬。
张北光心里咔嚓一下,彻底,歇菜!
转年夏天,北京依然还是那么炎热。张北光这次回来没像往常一样通知学校。他生怕当副校长的老同学又带人到机场接他,闹哄哄的。此刻他只想安静点儿,越静越好。他闭目坐在出租车里,一声不吭。司机以为他睡着了,“哎,先生,醒醒儿,到了,九条五十九号到了。”是啊,到了,终于到了。眼前的纳兰府,在黄昏里显得无比安详。张北光把老高托他太太交给他的照片握在手里,看了又看,照片上那个戴大盖儿帽的年轻军官在向他微笑,令他动容,后面墙上“东四九条”几个繁体字格外醒目。过了好一会儿,张北光把照片轻轻放在纳兰大姑窗前的老槐树下,掏出火柴,嚓一声点燃。
火光一闪,在深色的泥土上转眼即逝。院子里似乎没人注意到张北光的存在,更不知他刚才干了什么。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陈九,1982年毕业于人民大学工经系。1986年赴美留学,获硕士学位。现供职于纽约市政府。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花城》《上海文学》等刊物。主要著作有小说选《挫指柔》,散文选《车窗里的哈迪逊河》,随笔集《纽约第三只眼》及诗集《漂泊有时很美》等。第十四届百花奖文学奖和第四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