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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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血步迷踪(1)

搬进荷花池公寓后不久,陆杏根做出过一个决定。当时他决定给红梅换一个名字,叫夏梦。这个名字他想了又想,做出决定后他准备这样对红梅说,这可是人家香港演员的名字。但就在做出决定后当夜,他半夜起来上厕所,听到了楼上人家洗脚的声音。夜深人静,洗脚的声音很清晰,水在脚趾间哗啦哗啦的,是那种不紧不慢的节奏。与水一样不紧不慢的还有洗脚人说话的声音。不是一个人,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这就有趣味在里面了。陆杏根心里一动,仿佛看见了几根嫩生生的脚趾在水里面搓动。回到床上关了灯,一个惊吓忽然出现在了黑暗里。坐直身子,他记起来了,他住的是顶楼,楼上怎么会有人呢?

第二天,他一早就对红梅说了这件事。他没睡好,说话的时候脸色苍白,有口臭从嘴里一阵阵散起。红梅皱了皱眉头说,说稀奇话的啵,要么阎大王朝你招手的。红梅说这话的时候当然还是面带三分笑,这样再刻薄的话也会被笑冲淡。但这笑应对的就不只是陆杏根。红梅还有客户在。红梅的客户是一个黑衣人。陆杏根不止一次在这里见过这个人,不由得心生不快。这么早,谁会这么早跑来买包烟呢?一大早不要开这种玩笑。陆杏根说着,背对着柜台,挡住黑衣人,递给她一沓钞票。他总是把钞票放在一个信封里。都是用过的信封,看上去脏兮兮的。红梅像犹豫了一下,好像不想接信封。陆杏根看看手表,沉下白白的面皮说,我今天有很多事。

陆杏根撂下信封,匆匆来到浮桥,这才想起给红梅改的名字。他自始至终认定,红梅只有改了名字,才配和他一起住进市中心的高档公寓荷花池。十二月十八日这天,陆杏根在做出重大决定时又记起了这件事,他不由得叹了口气。直到现在,红梅一次也没进过荷花池。他想荷花池是为她买的,他做到了他要做的,是红梅没做到她该做的,所以才落到了这一步。

八点过后,陆杏根来到兰大家。他要找兰大借钱。兰大是他邻居,住在红梅家后面,平时他手一紧就去找兰大,三千五千,一万两万,应付日常开支。时间有长有短。兰大连借条也不要他写。隔三岔五,兰大会把自己种的菜拿到陆家。因而陆杏根吃的鲜菜,十有八九是兰大的。而这时候,兰大成了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借款人。迎着朝阳,陆杏根已丝毫留意不到田野上此刻充满了醉意的清新。兰大在田里弄菜,听见动静,朝他摆摆手,他也摆了摆手,然后走进屋去。兰大不认字,认字的是他老婆腊凤。陆杏根走进屋子,把一张收据递给腊凤。腊凤在烧早饭,哗啦哗啦地,正往灶膛里塞稻草,火光映红了她的脸。看过收据,她有些异样地抬起头来。这是一张七十万的收据,他对腊凤说,他接了一个七百万的工程,他要凑满八万块质保金,才好去拿这个工程百分之十的预付款,也就是收据上的七十万。他从没开口向他们借过这么多钱。腊凤给陆杏根盛了一碗粥,然后走向菜田。这是他最熟悉的粥,和他母亲烧得一样好喝。他喝着粥,看见老两口在菜地里对他的收据指指点点。也许在田里蹲久了,兰大的腰有点酸,他站在那里说话的时候一只手一直拤在腰间。粥喝到一半,腊凤来到他面前。她有些歉意,她说他们可以借给他三万五,但要去银行拿。是我说服兰大的,腊凤说,我对兰大说给你总归比放在银行里好。她叫他吃中饭的时候来拿。她后来回忆说,不知道他当时说了句什么话就匆匆走了,连句客气话也没说。过去他总是要说些客气话的。

九点过后,陆杏根出现在洪福的摊档前。洪福说杏根你今天气色不错,有什么喜事吧?陆杏根笑笑,拿出七十万的收据。我接了个七百万工程,他说,转转手就好赚一百万。洪福伸出大拇指,你一直是能人。陆杏根说,我要凑八万块钱,才好去拿预付款。八万换七十万。洪福不解,收预付款还要付钱?陆杏根接道,那是质量保证金。洪福噢了一声,说,那不好从预付款里扣吗?陆杏根笑道,付归付,收归收。这是财务纪律,不像你卖甲鱼,呵呵。洪福连忙谦虚点头,笑更加谦虚了。这个你内行,他说,你最内行了。他双手在围腰布上抹几下,从收款盒里抓出一沓钱来,快速点过一遍,说道,少了,要不我回去再给你拿些?陆杏根看了一眼钱,推开洪福的手说,我不是来拿钱的,钱够了。我来拿些螃蟹,请客。洪福捏了一把钱在那里,有些尴尬,他说你不要客气啊。陆杏根弯下腰去挑螃蟹,边挑边说,我跟你客气什么,我跟你客气过吗?

陆杏根买了螃蟹,又买了甲鱼,本来是一只,后来又加了一只,还买了两斤虾。洪福说虾你不要买了,望弟买过了。洪福后来说,他这话让陆杏根明显愣了一愣,那会儿就像触动了什么心事。陆杏根递过一千块钱,洪福抽了两张,其他还给陆杏根。收个本钱。洪福后来说他的话肯定触动了陆杏根的心事,到走的时候,陆杏根也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陆杏根拎着螃蟹到蒋师傅家去。蒋师傅不姓蒋,蒋师傅的丈夫姓蒋,死在了一场车祸里。退休后她被陆杏根请到厂里,说是厂里的设计师,却从来没到厂里上过班。他把要做的事送到她家里,这样她就不用出门了。每个月的工资,也由他送上门。蒋师傅说她胃寒不吃螃蟹,陆杏根说那我给你杀甲鱼。蒋师傅连忙做出不要的手势,但她只是摇手,嘴里没说出什么话来。陆杏根用一只筷子让甲鱼咬住,然后用力往外拉,甲鱼不买账,颈根就伸了出来。陆杏根一刀下去,甲鱼颈根就断了,血流了出来。陆杏根有晕血症,他蹲在地上脸色煞白,人也摇摆起来。蒋师傅吓坏了,她赶紧起身,开了门要喊人,但陆杏根立在她身后,把门关上了。他说我只是有点晕血,一会儿就好了。他用水把甲鱼冲干净,放好作料,上火去蒸。他告诉蒋师傅,蒸四十分钟就好吃了。他把甲鱼的头和内脏埋在那棵石榴树下。那是棵奇异的石榴树,不光树形奇曲,而且硕果累累,结实饱满,鲜红欲滴。那棵树上系着蒋师傅的真丝围巾,土黄色的,在鲜红的石榴丛中若隐若现,令他神往和痴迷。临走时,他没忘记告诉蒋师傅,这个月的工资明天就送来。蒋师傅连忙说不要紧,反正我不等着用。蒋师傅说陆杏根走的时候朝她笑了笑。她说陆杏根笑的时候她就感到了异样,现在才懂了,那是最后的惜别。她说到惜别时鼻子一酸,她说陆杏根对她太好了,弄不懂为什么要待她这么好。有人问她那是怎样的好,蒋师傅一愣,想了想,说,就像儿子待自己的娘。又有点像弟弟对姐姐。蒋师傅说着,脸上现出了唯美和感伤的神情。

时间还早,才十点多钟。这个时候太阳最好。他手搭在眉前朝太阳看了看,屁股一歪就坐在了草地上。草的味道很好闻,那样的香醇,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也只有草,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要是今后这里也拆迁的话,那草也会不一样了。天哪,那时候还会有草吗?他思考起来,但他一思考就害怕。他害怕思考,尤其是现在,他不能让草耽误了大事。

他来到工厂,把买的菜全放在食堂,关照烧饭师傅,他要请大家吃饭。大家很惊讶,因为昨天刚刚聚过餐。大家凑钱买蛋糕,为他过了生日。再说现在这时候,大家都吃过了。

他平时不喝酒,却拿出了酒,这让大家醒悟过来,以为今天才是他的生日。但陆杏根否认了。他端了酒,说今天就是高兴,请请大家。说到这里,他突然没话了。他喊大家吃菜,声音不大。他低下头看看脚上,脚上一双新皮鞋是大家昨天给他买的,可他还欠着所有人的工资。他从没欠过工资,可是没办法。明天,他说,明天给大家发工资。他说完仰起脖子,一干而净。随后他叫殷敏唱支歌给大家听。殷敏就站出来,先喝酒,然后就唱。后来大家都唱了起来。大家情绪出来了,气氛很好。过年一样,门卫朱荣生说,那天中午厂里像过年一样。陆杏根还给朱荣生送了菜,朱荣生说菜也像过年一样,特别油。他说那天有点怪。就在别人最开心的时候,陆杏根走了。朱荣生说,一切都很怪。那天他中午喝了酒,还唱了戏,他说他自己觉得自己都有点怪。

陆杏根从厂里出来。他本来想再多陪陪工人,可又怕自己喝了酒,会无法忍住眼泪。这些人面前,本来他可以真情流露,可他回避了。他不擅于真情流露。下午一点钟出头的时候,他来到兰大家。被兰大夫妇码得齐齐整整的三万五千块钱,此刻正温情地注视着他的到来。在接钱的一瞬间,陆杏根忽然有些慌张。他碰翻了一个水杯子,弄湿了刚写好的一张借条。兰大不要他的借条,兰大拉住他的手,久久不松开。他们不让我把钱放在你那里,但他们不知道你,我不听他们的,他们说什么我都不会听,他们不懂我们乡下的事。你说是吗?兰大不仅犹豫,还有疑问。他说的“他们”是他那些在城里生活的儿女。最近有关陆杏根的传说他听说过,可“他们”一本正经对他说的时候,他不买账了,他为陆杏根辩护,其实那更是为他自己。现在钱拿了出来,真金白银面前,他还是有疑问了。

陆杏根试了几次,手都没办法从兰大那里抽出来。他是喝了两口酒的,于是眼睛温厚地看了兰大,你说呢?

兰大松开他的手,手背在自己的老脸上一抹。他不敢看陆杏根的眼睛,他说,他们就是放屁。那天兰大和腊凤依旧没收他的借条。他们从来没收过他的借条。陆杏根把他们的钱借进借出,从没失信过。多年过去了,他们发现钱借进借出后,比原先多了起来。可陆杏根总还说欠着他们的钱。陆杏根说那些钱他们什么时候要用,就什么时候来拿,随便什么时候,哪怕三更半夜。实际上他们并不知道陆杏根还欠他们多少钱。他们不想知道,也不用知道。他们不要借条,但不等于心里没有账。重要的是他们知道有钱在陆杏根那里,而且利息比银行多,这是他们的底线,知道这就够了。

陆杏根有钱了,可钱此刻反而让他开始了犹豫。当然他首先想到工人。工人让他在最后时刻深感责无旁贷。但工人工资要五万左右。本来他计划好了,借到八万块,付清工资后,用剩下的钱去做其他的事。可现在只有三万五,这个钱不尴不尬,发工资就不合适了。在厂里他跟谁也没红过脸,这些钱谁拿谁不拿,这让他颇费踌躇。犹豫当中,他把自己舍不得开的轿车开了出来。他又想去找红梅,他打电话给红梅,可手刚碰到键盘,宋杰的电话就进来了。宋杰向他要钱。他答应过宋杰,给宋杰的汽修厂投资。现在他把电话放在静音上,决定不理睬宋杰。电话一遍遍在响,此刻他终于恼怒起来。他想自己又不欠宋杰的钱,一直来催什么?

心烦意乱之下又到了厂里。到了厂里他才发现自己不知道来干啥。远远看见殷敏,他差点去拉手包的拉链。那里面有三万五千块钱。可他忍住了,到了厂里他知道工资发不了了。

二十号是礼拜天。接到报案时,我刚看完一个现场。应该说在来陆杏根家之前,我一点没料到,这个案件会成为我和老沈的一个死结。

老沈是我老街坊,但辈分不同。说起来老沈其实不是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人,但总给你一种无法接近的感觉。那年高考没考好,父母找到老沈。靠老沈帮忙,我进了警校。老沈对我有恩,他儿子孙峰是我小学同学,我们该有着不错的交情。可是遗憾,像对待所有人一样,老沈离我很远。开始几年,每逢过年我和父母还登门拜访,但第二天一早,打开门老沈就会站在门口,拎着我们隔日带去的烟酒说,你们也不容易。后来我们改送土特产,譬如鸡蛋,我妈会说是自己乡下的,那意思是没花钱。但和往年一样,老沈第二天又会站到门口,复述和往年相同的话。在料峭的晨曦里,他的话颤抖而寒冷,随风进门来,让我在被窝里不由得打个寒战。警校毕业后,几十年过去了,在我的案件出现疑难情况时,老沈就会出现。这次陆杏根案件也不例外。

现场惨不忍睹。我看过无数杀人案,但这次在那些灰色尸袋拉走后,仍忍不住一阵干呕。现场有三具尸体,分别是他的妻子、母亲和岳母。凶手先用锤子一类的钝器砸击被害人头部,夺取生命的目的十分明确。随后补了刀。刀刀致命。死相最惨的是他岳母,被砸得脑浆迸散,头皮贴着脸皮,无法分清五官,头几乎已经没有了。妻子因为年轻,受到锤击后还从床上起来过,最后跌倒在地,爬行中又添了致命刀伤。

案件发生在十九号凌晨三点五十分到五点十五分左右。一楼客厅几乎没什么明显的案发痕迹。一只锻炼用的石锁有些唐突地出现在客厅里,墙头一侧有个被砸出的浅坑。无法断定那是凶手的攻击所致,还是抵抗留下的痕迹。石锁孤立无助,丝毫不见暴力色彩的样子反显了狰狞,让人印象深刻。

客厅里电视机有些旧,但擦拭干净。电话机则有些貌似顽皮地歪着身子,话筒顺着电视柜挂在离地面不远处。北边有门通向卧室,那就是两位老人殒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