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人,一个床上,一个地上。床上的是他岳母,基督徒。她和陆杏根娘是闺中姊妹,陆杏根年幼丧父,岳母待他视若己出。尤其后来把女儿从城里拉回来嫁他,更显得恩重如山。陆杏根困难时,她把自己的积蓄交给他,毫不迟疑。并且她反复叮咛女儿望第,要对陆杏根有耐心。遇到了望弟叫委屈,她会从儿子那里搬过来,住进老姊妹的房间。一屋两床,一对姊妹上床熄灯,无话不说。她死的时候,被头蒙在头上,脑袋被砸烂,面皮成了一张折皱过后的廉价卫生纸。敛尸的时候,连殡仪馆工人都当场吐了。
反而是陆杏根母亲,穿戴整齐,倒在亲家母床前。她最后蜷缩成一团,头钻进了床底。事后,从灶台上发现了新鲜的白粥和蒸锅里的金银馒头。那是一家人没来得及享用的早餐。案发时,陆杏根母亲已经起床,在灶间烧早饭。隔夜,她买了陆杏根最爱吃的金银馒头。早上,她在灶间里听到了锤击声,当时金银馒头的包装已经拆开,她还当自己听错了,于是停下手来,快步来到卧室,随后便看到亲家母头部血糊糊一片。她愣在那里了。凶手此刻就站在她身后,也许听到她的脚步声,凶手闪到了门背后。门推开,她走进来,正好把凶手挡在身后。她一定是听见了凶手的动静,于是转过身来,正好迎上凶手的锤子。她临死之际一定是受到了惊吓。不过从现场上她张开双臂的姿势看,不知她是因为熟悉凶手而要阻止行凶,还是她想用自己的张扬来保护熟睡中已经殒命的亲家母,实际上,她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就倒在了地上,她的脑袋最后只剩下了半个。她蜷缩在地上,更像一只想护住小鸡不被袭击的母鸡。她穿一件蓝地儿白花的棉背心,亲家母穿的是红地儿白花。穿棉背心便于做家务,轻便又能御寒。平时两个人争先做家务,谁先起床谁就先把家务做了。烧早饭,扫地,抹桌子……两个人一同出门,两件棉背心,一红一蓝,在绿色苗圃当中,摇摇晃晃,像两个摇曳在早春里的花蕾……凶手最后的补刀,其实已无必要。床上的老人已经完全死亡,刺再多刀也不会有反应。倒在地上的,被刺时会哼唧一下,凶手也许还会看见老人因此中指或者无名指瞬间弹动一下,最后是身体微弱的、时断时续的抽搐。
现场让人疑惑的总是血迹,血迹会掩盖一切,然后再揭示答案。疑惑的是过程,以及过程掩盖着的真实。楼道上布满血迹,那些发暗的血迹在那天雨后映入我的眼帘。那些楼道上的血迹有些乱,那是有人来来回回,在楼梯上不止一次地上下经过。情况总是这样,你不能马上确定这些血迹是受害人与凶手周旋,还是凶器留下的。有一只拖鞋,搁在楼梯台阶上,半张着嘴,歪斜着,似乎在呼应客厅里那只孤独的石锁。
现场最吊诡的是楼道墙上的血手印,那些手印毫无规则,更无必要。似不经意,又在散乱和不完整当中弥漫着刻意的味道。二楼的主卧室门口,有两个完整的血手印,似乎暗示凶手好像站在门口思量,也好像是最后痛下杀手的决心。
二楼的受害者是陆杏根的老婆望弟。蜷曲着伸向卧室门的右手,定格了她生前最后的求生心切。一枚戒指依然在她手上,身后是洞开的保险箱。血迹拖出的长印,除了揭示死者求生本能,也足见凶手的犹豫。比及楼下,凶手显然用力不足。望弟是钝器和锐器伤合并死亡。也就是说凶手的锤击并没有能让她像楼下两个老人那样马上死去。相比之下,望弟死得更加痛苦。
三个受害者都没有反抗,现场也没有保护保险箱的痕迹。让人生疑并能发现肢体对抗的迹象出现在陆杏根的书房里。
陆杏根的书房对着主卧室。说是书房,实际上也是他的卧室。书房分成南北两间,南边放着一张写字台,北边是床。一进门就是几趟明显的血脚印。来来回回,有人在演绎追逐的游戏。几处脚印特别重的地方,出现在写字台边上。写字台斜了过来,椅子掀翻在地。地上除了血脚印,还有散落一地的笔和报纸。
陆杏根已和望弟分居,起居没有规律。他卧室的家具都不同程度地搬动过,仿佛有过不经意的碰撞。在歪斜凌乱的单人床上,一把大号菜刀赫然入目。刀背上斑点隐现,分不出是血迹,还是刀本身的锈斑。被头的折皱在刀锋下形成了一个硕大的阴影,阴影下仿佛有一个神秘的机关,随时会让这把刀飞舞起来,劈向任意的方向和目标。墙上血印四散,西墙上还有一道暗门,推开来,竟是通向三层的一个通道。门上的血痕,好像描绘了被追逐者被逼入绝境,最后要通过这个暗道,来逃过凶手的追杀一样。
那么,谁又是这个逃避凶手的人呢?除了远在外地的儿子,被杀的女人,这个家里剩下的,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陆杏根。
报案人一开始说,最初发现陆杏根书房有灯亮着。那就是说凶案发生时,陆杏根可能还没睡,或者说行凶的动静让他开了灯。保险箱在望弟卧室里,他要去保护保险箱。可他刚走到门口,门就被推开,凶手进来,他开始后撤。后撤时他拉动桌椅等家具。凶手脚上沾满血迹,于是在书房里留下成趟脚印……
可问题的关键是,与凶手周旋后,陆杏根到哪去了?问题最后集中在陆杏根和凶手的出入上。尤其是他们怎么离开的?所有门锁完好,没有强行开启痕迹。现场提示当天进入这间房子的人完全是一种自然状态,但最后的离去又不可思议,仿佛插翅而飞。要说凶手带着陆杏根从大门离去有违事实,因为院门门锁从里面反锁。也就是说,凶手离去后,家里必须有人给院门下锁,并加上保险。可那时除了三具女尸,还有谁能做到呢?
答案最后转到河里。这条河在房子后面。这理应是条被诅咒的河。事后,人们都说陆杏根造房子时就不该挖这条河。这条河最深的地方四米多。陆杏根扎了一只浮舟在河上,有时候深夜人静,陆杏根会坐在浮舟上钓鱼。正是这条河,人们说陆杏根挖断了自己的后路。房子本来是连着陆路的,可是挖河断了四通八达的路,让房子成为孤岛。连逃生的路也挖断了。房子后门处是一个码头,原来系在码头上的浮舟此刻漂在了对岸。这成了当时最有说服力的说法,凶手从水路进了院子,最后绑架陆杏根,又从水路出逃。
自始至终,没有证据能佐证这个结论。水路让案件更加匪夷所思起来,甚至还有了惊悚的悬疑。这个悬疑就是,从后门出来,在码头约三四米的路上竟没发现一滴血。屋子里杂沓的血印在后门口戛然而止。数九寒天,凶手带着人质上船,那些血迹呢?陆杏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底身在何方?
天还没亮透,现场四周已经人山人海。满墩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凶杀案,更不用说如此恶劣的灭门案。七十万块钱,三条人命,陆杏根下落不明。案情重大,上级高度重视,很快安排各路专家前来增援。
一边等待,一边着手现场侦查。我来到二楼卧室,被害人跌倒的地方已画出了白粉圈。我看着洞开的保险箱,认定这就是谋财害命。那里昨天还放着七十万,是准备用来支付工资和集资款的。几乎所有人都在证明这一点。陆杏根厂里的工人说,陆杏根昨天还和他们一起吃了饭,他说能拿到七十万,要给他们发工资。
上级安排的专家,最先到现场的就是老沈。老沈现在是省厅专家,临近退休。他周末回家,离现场最近。他说接到命令就来了。他说话有点心不在焉,就好像无所事事的退休工人,茶余饭后走进小菜场,看看有没有打折的便宜货。尽管他说得平淡,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我还是看出了他的情绪。
老沈身上一直有一种特殊的气息,我当年在警校时就有所了解。他本是个善于掩盖自己的人,但也许百密一疏,正是滴水不漏的掩盖反而显露了他内心的脆弱。在他退给我们家鸡蛋那一年,他在警校犯了错误。他参加了一起非法集资案,后来受了处分,就不适合在教学第一线了。处分决定他下周一离开学校,那天周五还有他一堂课。上课后他没有讲新课,而是在黑板上出了个题目,叫大家讨论。他坐在那里,看上去很认真地在记大家的发言。大家不受干扰,讨论得很热烈。忽然听得他大喊一声放屁,拳头在桌上狠狠一砸。大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着他,他也看着大家。那样子,就好像他完全忘记了他是一个老师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直到他受处分的消息公开,大家才知道那天他是对学校的处分不满。不知为什么,和当年一样,我觉得老沈今天有心事。
我和现场人员先介绍案件,然后阐述了侦破方向和思路。大家说话的时候,老沈一直在抽烟。他不时地微微点头,时而在本子上记几笔。大家说完后等他发言。但静场良久,他才如梦初醒一样说道,这个好。那,先把河里的水抽干吧。
老沈抽河水的话让人惊讶。他非但无视我们意见,没听我们发言,而且对案件似已成竹在胸。他这态度,让所有人产生了一种是这条河断掉了案件线索的感觉。一旦抽干水,案件就会柳暗花明吗?后来的事实表明,这个决定不过是案件内外,重重迷雾降临的开始。
到晚上,我为案件纠缠难眠。在后半夜,思绪集中到了后门的血步迷踪上。屋子里到处是血,为什么码头上那么干净,会没有一滴血?没有答案,但让人振奋,脑筋清醒不少。眼前竟跳出了那只石锁。夜深人静的时候,石锁对我哑然而笑,让人悚然。陆杏根长得矮小,不满一米六。而那副石锁,能让人联想到的是武打电影中的肌肉男。我无法想象这样的石锁如何能在陆杏根手上翻滚如飞。张惠说,陆杏根确实一直在练石锁,但那是做做样子,给贼骨头看看的。天寒地冻,他点了蜡烛,在院子里嘿嘿哈哈的,有时候喝了酒回来,还光了膀子练。石锁在酒后格外轻巧,格外听话。他显出的是一个五十七岁矮小男人少有的气势,气吞山河,完全吓住了暗处窥视的小偷。我想到这里手一抖,烟灰掉了下来。我看见了老沈。老沈的面孔正在石锁里绽现,那是老沈在对我笑。
三
快两点钟的时候,陆杏根的心躁动起来。他觉得剩下的时间有点紧,这时候必须忘掉工人。他打电话给村里的法律顾问严育东。几天前他对严育东说过要起诉八达路桥公司。八达路桥公司还欠他三十几万工程款。他把车停在了路边,郑重其事地对严育东说,这件事要请你帮忙。严育东说知道了,你急着用这笔钱吗?陆杏根连忙否认,他说钱他有,一笔七十万的工程款马上就到了。虽说不缺钱,但路桥公司太卑鄙了,以工程质量为名拖欠工程款。他说他打这场官司不是为钱,而是要一个说法。他用说法这个词,脑海里马上现出《秋菊打官司》电影里那个臃肿的农村妇女形象。那个人很像红梅,但脸上脏兮兮的太假了。再穷再苦,谁脸上有了块儿干鸡屎一样的东西还不马上擦干净呢?他很不甘心有这样的形象,于是他发出了申冤雪恨的尖啸声。他说我的诉讼费准备好了,我马上来送给你。
严育东在朋友的一个厂里收了陆杏根一万块钱,并写了一张收条给他。严育东说你的事我会当回事的,陆杏根说你大胆地去干,吃用开销只管来报销。严育东准备走了,陆杏根又喊住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你大,你要多关照葡萄。严育东说,这就是陆杏根最后对他说的话。
现在来看,陆杏根在最后郑重其事地托严育东打官司,似乎意义不大。可这只是外头人的评价。对他而言,尤其是他对自己的儿子,还有他的亲人而言,这是种交代,至关重要。
葡萄是陆杏根的儿子。葡萄回国后自己创业,借了钱在外地做生意。他没想到儿子不在身边,竟把生意做得不错。每次打电话,儿子都很乐观,叫他放心。他叫儿子把汽车开过去,儿子说不用,他今后会自己买。他又说给儿子汇点钱,儿子说钱够用了。儿子的话让他心里空荡荡的,钱在那时候忽然就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儿子告诉他有了女朋友,过年就带回家。儿子似乎在安慰他,让他心头一颤。
和严育东交接完之后,他就给妻子望弟打电话。更多时间里,他说不出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感觉。望弟年轻时候泼辣能干,做事果敢,但嫁给陆杏根,特别是有了孩子之后,就变得好吃懒做,穿金戴银,爱讲虚荣起来。要不是丈母娘时不时地带她到教堂里去,她整天就坐在麻将桌上。他对她有情绪,拿别的女人跟她比,感到了诸多不满。她显然没有红梅能干,伺候丈夫,照应家庭,还要照顾生意。甚至不如一个寡妇,蒋师傅是城里人,退休了还住守在死去多年的丈夫老家。想到死亡,他忽然犹豫和脆弱起来,要是他死了,她会怎样?这是他无法去想,也不敢去想的事。
多少年来,他们之间一直弥漫着一种情绪。这样的情绪不知道是他受了委屈,还是他委屈了她。这样的情绪在漫延,这一切不知道是她改变了他,还是他影响了她,是他要改变她未来,还是她早已改变了他们的一切,他说不清这些,但他可以肯定这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会在他死后用眼泪无穷无尽地控诉他,说出他动手打过她的事实。她会把他说成一个恶魔,一个变态的人,而她,完完全全是个受害者。对此他已经很清楚了,只有他最后的办法,才能阻止这个女人对他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