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电话给望弟的时候,望弟有些不耐烦。昨天晚上他又动手了,因为她输了钱,又擅自从他包里拿了两千块钱。而那笔钱,是他准备给蒋师傅的工资。让他意外的是,她说她在教堂。两千块钱还了赌债,今天没钱赌,就去了教堂。白天她总不在家里,家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晚上她需要静止的时候,家才适合她。他说那我来接你。望弟虽有些稀奇,但满嘴怨懑。接我?接我做什么?我有事的。她最后语气果断,是在撒娇了。陆杏根极少用汽车载她。她喜欢汽车,第一次从电影里看到汽车就喜欢上了。实在喜欢的时候,她就在儿子回来时跟着儿子出去兜兜风。她不愿意乘陆杏根开的车,每次跟着陆杏根的车去参加红白喜事,即使面上笑着,心里也从没开心过。陆杏根回答她,是保险的事,保险公司办保险,一定要我们夫妻本人到场。陆杏根说到夫妻的时候,望弟觉得很别扭。我不要保险,她说,我要办什么保险?
什么叫你要你不要,陆杏根有些冒火地说,这是儿子的事,是给葡萄办保险。
那个电话时间不长,却是个泄露天机的电话。但望弟没听出来,更没有因此防备。几天前陆杏根就和保险公司联系好了,他要为他们家里三个人办人身意外险。这种保险是以人身意外死亡为前提的,因此赔付的金额很大。本来他还要给两位老人买,但她们年事已高,不再符合投保条件。他和老耿是老熟人,他要求老耿按照投保规定,给他最高的投保额度。每人十份。这样一旦他们有了意外,受益人就能得到三十万以上的赔付。他们三人互为受益人,他和望弟的受益人,是儿子葡萄。
走出教堂,望弟站在路口等了将近一小时,汽车才到。一路上他们没说一句话,望弟多少还是有点不适应,好几次她想开口,但话到喉咙口就变成了轻微的咳嗽。来到保险公司,陆杏根笑容可掬,他送给老耿两条中华香烟,交了一万两千块保费。望弟发现办保险并不要她签字,就是她不来,陆杏根也能办妥。她不知道他叫她来做什么,就像过年到村里人家里去给小孩子送压岁钱,陆杏根总把她叫上。他们看上去很完美,还有一个出国归来,在城里创业成功的儿子。他们在一起令人羡慕,也叫人放心,放心他们的一切。
老耿留他们吃饭,陆杏根拒绝了。他说马上还要去拿七十万工程款,晚上还要请客。他的驾车技术太一般了,他把车开得很慢,一路上一言不发,弄得望弟闷极了。她已经放弃了和他说话的念头,但现在回家还太早,她不想现在回家,所以车子一到村口她就下了车。陆杏根一个人开车离去,他心里已经不再犹豫,他甚至在得意。
一切都在按他的计划进行。
四
陆杏根死后,村里有人开始上访。上级指示村里成立债务清算小组,处理陆杏根的债权债务。说是处理善后工作,也就是村委出面,把债权债务信息汇总起来,最后结合陆杏根的资产情况,拿出一个处理意见来。清算后,陆杏根共有应收款八十七万,汽车一辆,房子一幢,算上工厂账面资产三十二万元,以及他买给他母亲的那张价值八万的床。资产负债相抵,大概还有两千六百万债务缺口。
大家开始在清算组申报,各报各的,出入很大。更多的人在冒领,张惠说,浑水摸鱼。
张惠说的浑水摸鱼,就是死无对证。有些人收回了借给陆杏根的钱,可借条还在。陆杏根人一死,这些人借条拿出来,到清算组登记。张惠拿着本子,一笔一笔对,碰到这种情况,他就说,陆杏根活着也没亏待过你们,你们这样做也不怕遭天谴啊?
怕?他们还会怕?老沈坐在一旁,忽然之间显得很激动。
那天下午为了核实一个案件细节,我和老沈又去找张惠。一进门,就看见屋里堵满了人,那些人情绪激动,像斗地主一样你一言我一语。一看这架势我拔腿要走,却被老沈一把拉住。
他们在重点讨论陆杏根的自杀问题。他们说陆杏根不是自杀,是被杀。说陆杏根自杀是政府在推卸责任,要赖他们的血汗钱。这些人当中,闹得最凶的是红梅。红梅拿着陆杏根写的欠条,欠条不是一张,是四张。五十九万。几乎没有人相信她的这些欠条。但欠条就是欠条,没有人拿得出她欠陆杏根的条子,只有陆杏根欠她的。所有的人都说是陆杏根出钱帮红梅开了店,但所有人只是嘴上讲讲,也只能嘴上讲讲。到后来,讲的竟然已是红梅和陆杏根的男女关系。但这一点,非但红梅矢口否认,甚至连陆杏根厂里的车间主任殷敏也出来说话了,她说厂里这么多女工,都是活蹦鲜跳的,陆杏根从没染指,甚至连一点预兆也不曾有过。她的话还把人们的思维引到了暧昧至极的另一端。她说他对男工比对女工好。她说的是汉平,汉平是一个笨头笨脑的傻子,但是沉默高大,一直被陆杏根安排当机修工,他甚至为汉平在办公室里安排了一张办公桌,让汉平随意出入他的办公室。有很多次,她说有人看见他们出入城市的浴室,甚至出差同宿在城里。到底他们之间有过什么,那谁也说不清了。也许是因为陆杏根已经和死亡联系在了一起,他生前我并不认识。从照片上看(或许是拍摄的角度问题),他太瘦弱了,简直近似一颗橄榄核,他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再去探究他的私生活,这让人倍感沮丧。老实说,这样的说法让我反感,可与此同时,陆杏根在阴暗里沉默的样子就像一面镜子中的影像,陡然立在了我面前,挥之难去。
正在这时,谁也没想到老沈会挤上去,你不知道陆杏根不赚钱吗?他的话很突然,弄得红梅毫无准备,一时慌了手脚。
什么赚钱不赚钱?他赚不赚钱关我什么事?
他不赚钱拿什么给你们钱?
是他借了我的钱,借了就该还。
他愿意借你们的钱吗?你们逼他,他还有什么路可走?不知为什么,老沈这话从红梅身上转到了村里人身上,惹了众怒了。
这算什么话?是他骗我们的钱。
赚不赚钱都没关系,可他不该骗我们。
…………
先是红梅,后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围攻老沈了。
是他在骗你们吗……老沈摆开架势,那样子就像要和这些人决个高低一样,困兽犹斗。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拉开。
等众人散去,老沈情绪依然激动。看上去,他说,好像是陆杏根骗他们的钱,其实是他们清楚得很,陆杏根不赚钱。可他赚不赚钱不重要,就像他们说的不关他们的事。他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方设法从他那里拿钱。他们把钱给他,然后骗他说,你是一个最会赚钱的人。会赚钱的人多了,会赚钱的人不见得每个人都会帮他们赚钱,于是他们又对他说,你是个会赚钱的好人……
老沈意犹未尽。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陆杏根,感觉很怪。等老沈也走了,张惠对我说,你知道老沈为什么这样吗?
我摇摇头。
孙峰说他做期货做亏了。
到了晚上,我脑海里满是老沈白天的样子。做亏期货与他对村里人那样的情绪有什么关系呢?
说到具体的侦破工作,老沈时有神来之笔。这不是传说,而有他破过的很多大案证明。他一到现场,我条件反射,马上就有了一种依赖感。但没想到南辕北辙,他的意见完全与我相左。这个案件我认为是谋财害命,杀得越多越狠,证明凶手攫取财富的决心越大。陆杏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是证据之一。凶手认为七十万只是九牛一毛,对钱还有着更高的要求。我甚至认为,还会有一封勒索信出现。而且我知道大多数人都在期待这封信。因为有了这封信,陆杏根就在。他人在,所有人的财产也就有了下落。为此许多人像对待自己的事情一样,正按照警察的提示,满脑子不分昼夜地思索与此相关的线索。而最先有所突破的人就是张惠。
和孙峰一样,张惠也是我同学,复员回乡,当了村里的书记。在案发现场我们又见面了。天擦亮时,运送尸体的车子在狭窄的村口遭到了围堵。更多的是老人,手里拿着各色各样的条子,没有人说话,但他们堵在路口,车子无法开走。年纪大的还坐到路当中,家属替这些老人拿来御寒的衣物。这个场面出人意料。他们说他们拿的都是陆杏根的欠条,陆杏根借了他们的钱。案件陡然变得复杂起来。陆杏根到底拿了多少钱?拿这些钱又干什么去了?
统计数字很快出来了。但负责统计的张惠被上级告知要守口如瓶,并且做好群众工作。现场只有谣言。陆杏根借了三千万,有的说四千万。算一下,四千万,二分息,每年利息八百万,四年,就是三千二百万。也就是说,这些借钱给他的人,早已收回本钱。而陆杏根把所有借的钱还过一遍之后,却依然欠着他们的钱。
账不能不算,一算吓一跳。陆杏根借四千万,要还七千二百万。他有一个缝纫厂,此外还有两台挖掘机,给开发商挖基础。那两台挖掘机最多值一百万,除此谁也不知道他靠什么赚钱。但光靠厂子和两台挖掘机,还利息显然不够。事实似乎就是这样,他借钱还钱,一直在做亏本买卖。可既然是亏本买卖,还借钱做什么呢?
陆杏根是银行出身,当年离开信用社时是辛店最年轻的主任,前途无量。现在的信用社主任孙峰是他徒弟。孙峰说这个人就是死要面子。他办事神通广大,哪怕为单位办事也不花单位一分钱。现在社会上办事还兴嘴上涂石灰啊?那些大城市的人,过年要吃原生态的鱼,光送鱼每年他就要送掉几卡车,可他从来不在单位里报销。风凉话就来了,说他一定得了好处。孙峰说到这里有些不平,别人说你就让别人去说好了,可他不买账,干脆从银行里出来自己办厂,意思是离开了银行也不会饿煞人。办厂自有办厂的困难,可他有了困难又不开口,去借高利贷。好不容易从信用社借了点钱,今天借到手明天就说要还。孙峰说,昨天又打电话给我,说有七十万资金到账,要先把没到期的贷款还掉。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还,就被抢了。孙峰是我同学,没想到在这个案件里重逢。更巧的是,他就是老沈的儿子。
除了孙峰,我还走访了毛胡子。毛胡子在老街上开摩的,外地人,没人叫他名字,没人晓得他名字。陆杏根一直叫他小六子。到附近办事,陆杏根总坐他的摩的。实际上陆杏根有汽车,但他总坐毛胡子的摩的,人家给五块,他付十块。每次出差或者去苏州看儿子,还给毛胡子带礼品。最让毛胡子感动的,是有一次陆杏根给他老婆买了一条时髦的连衣裙。毛胡子的老婆在街上摆修鞋摊,每天有七八十块收入。女鞋匠十根指头,早就变作了几支粗糙的锉刀,她一辈子没穿过连衣裙。案发那天,毛胡子实际上很晚才到现场。他骑着摩的,疯了一样驱赶着不让运尸车离开的村里人。他和女鞋匠把几十万块钱交给了陆杏根,可他从来没想过要从陆杏根那里把钱收回来。他经常把自己和女鞋匠的生意款凑成三五千交给陆杏根。每当那时候,陆杏根就会立即抽出一两千返给他,告诉他那是分红款。隔一阵,他和老婆就会把陆杏根返给他们的分红加上了新的生意款,又三五千地交给陆杏根……他赚钱,更好像是为了把钱交给陆杏根。他有点不好意思,他觉得陆杏根简直在送钱给他。他不要陆杏根的借条,最后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他在给陆杏根钱,还是陆杏根在把钱给他。实际上他们夫妻已经不用再做事,以他们的生活水平,他们花陆杏根给他们的钱就够了。可他们活着,仿佛只要还再活一天,就得赚钱并把钱交给陆杏根。他们和陆杏根似乎开始了循环的竞赛,周而复始,仿佛要寻出一个结论,看看到底是谁在给谁钱。
毛胡子在现场泪流满面,他咚咚咚给尸体叩了三个头,嘴里叽叽咕咕,别人只能听懂一句话,好人有好报。他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盖在尸袋上,忽然就号啕起来。话无法连贯,最后靠喊叫完成了一句。你为啥,为啥一直想着还我的钱呢?
日上三竿,当太阳照亮全村的时候,村里人渐渐退去。情况好像明朗起来,先后有了张惠、孙峰,以及毛胡子等人的材料。这些材料加七十万,其实已经勾勒了案件的轮廓,指证了案件的性质。但唯有老沈,他依旧无视现实,偏执己见,不同意抢劫杀人的侦破思路。他是全国权威,出过专著。他的意见举足轻重,没人能轻易否定。但等到第二天,当张惠来到专案组时,老沈的说法便再次陷入了孤立无助的境地。
陆杏根是个奇怪的人。张惠说,正常人开厂,没业务要么关门,要么歇业。可陆杏根非但不关门,连工人也不辞一个。这是为什么?我问他。要面子,张惠说,面子害煞人。几十个工人都是年轻女子,没事做就要出问题。上班车间里唱唱跳跳,下班宿舍里唱唱跳跳。有个河南女子,人长得高大,头发束成马鬃毛一样,在头上颠来颠去。她有个老乡叫阿宝,阿宝叫着叫着,大家都忘记了他真名。大家只记得他脸上的青春痘,又红又亮,如同咧嘴的石榴。马尾巴颠得人眼花,歌声撩得人心难平。阿宝试着接近马尾巴,马尾巴开始好像还很高兴,但不久后的夜晚,小树林里就传出清脆的巴掌声,第二天,有人看见了阿宝脸上的手指印像浮起的一片乌云。马尾巴身手不凡,一巴掌能打死人。阿宝后来就不见了,可谁会把他当回事呢?不见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