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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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血步迷踪(4)

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姑娘们在宿舍里停止了歌唱,她们唱累了。唱歌的累和做工的累不一样。唱歌的累是不知不觉的,唱着唱着就睡着了。姑娘们劳累后的睡眠也像歌声一样迷人,洋溢着青春无忧无虑的气息。宿舍的门就在这时候被打开,事实上谁也说不清最后是谁忘记了关门,也许这扇门在她们的歌声里从来没关过。一共进来四个人,一律黑衣短打。没有开灯,他们似乎对宿舍很熟悉。两人守在门口,两人来到马尾巴床前。宿舍里有五个人,最先喊起来的并不是马尾巴。那女子喊声刚起,迎面遭到啤酒瓶一砸,声音闷住了。谁叫砸死谁。进来的人一手拿瓶一手持刀,宿舍里的骚乱止住了。

最先就范的是马尾巴。她被一把从床上拖下来,两个人把她放在宿舍中央的台子上,然后轮奸开始了。后来就有人哭了起来,哭的人很自觉,为了怕有过分响动,哭的人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那天晚上宿舍里发生的事,自始至终外面无人发现异常。工厂远离村庄,人们对它的孤立早已习以为常。

派出所的人来了。让陆杏根头痛的是受害女子当中,有一个自称是处女。就是那个带头哭的。她平时唱不过马尾巴,但哭让人印象深刻。她的哭开始后事实上就再没停过,顽强而缠绵,怎么劝都没用。从派出所回来后,她坐在陆杏根办公室里哭,废寝忘食,让人绝望,一直延续到了她的乡亲们来到工厂。那是整整一卡车人。

派出所长有亲戚在陆杏根那里投资,他亲自调解,答应处女的亲人一定严惩凶手。他说公安干警已经在马尾巴带领下去抓阿宝了。三天后,阿宝抓到了。但事实证明作案的并不是阿宝。他无脸见人,离开工厂后到了姑夫的渔船上。案发时他的姑夫,还有至少四个人可以证明他在船上挑灯摸鱼。既然人没抓到,处女的亲人也没想为难工厂,人家提出了十万元赔偿的要求。陆杏根愣住了。他说他想都没想过这样的事,怎么要他来赔钱呢?处女的父亲上去就是一个耳光,他到厂里来了三天三夜,还没说过一句话,急火攻心,嘴上的火气泡大大小小一大串了,样子吓得死人。他打了陆杏根还不算,又抽出一把大剪刀,对着陆杏根的下身狠插过去。陆杏根尖叫一声,大腿上立刻流出了血来。事情一到见血问题就严重了。派出所长铆足了劲,但抓人的时候遇到了麻烦。刚把处女父亲铐上,外面吃喝的人一拥而上,最后警车都被掀翻了。酒醉的人还把厂里的机器搬上卡车,准备连夜拉走。事情弄得很糟,最后拘留十六个,其他的也受了罚。处女的父亲拉豁了警察的一个耳朵,所以要判刑。血债要用血来还,他一直说着同一句话,血债要用血来还。

后来呢?我问张惠。

张惠说,实际上所有闹事的人都在看处女一家。处女有赔偿,她们也有;处女没有,她们也不指望了。人一抓,她们就散了。但这时候陆杏根心软了,张惠说,陆杏根说他睡着了还听得见处女父亲雨夜的悲号。张惠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认为事情就出在这个时候,你要么出手大方把事情摆平,要么干脆回避,让派出所去处理。可他瞒着派出所,每个人五千块钱,一个个去打发,那个处女给两万。结果不痛不痒,人家以为你软了。胃口被吊起来,就不放过你了。他说这就是陆杏根作践,招来杀人绑架的原因。他说他甚至怀疑,陆杏根收到过一封恐吓信。我一惊,恐吓信?对,张惠说,不给钱就杀全家。

后面的话当然只是张惠的想象。侦破开始后,零碎线索很多,而真正形成灭门凶杀因果关系的,就张惠这一条。赔偿没有得到满足,那是最明显的报复动机。特别是调查中发现,处女的父亲因为气血攻心,狱中心肌梗死,抢救未果死了。专案组布置了专门的警力,全力以赴寻找涉案嫌疑人。工作面广量又大,情况复杂,但专案组领导表示,事关重大,动用再多力量,也要弄个水落石出。看到自己的意见终于有了成果,我松了一口气。

案件到了这一步,我觉得最好再出现一个证据,来证明报复行凶的关系。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张惠说的那封敲诈信。这确实是封让所有人期待的信。有了这封信,陆杏根就有了着落,所有借款人的钱也跟着有了着落。而在案件方面,绑架杀人便可定性。拿钱赎人的可以寄给他儿子。他儿子依然健在。

我这个念头很强烈,要不然也不会在我的梦里出现。因而在具体工作层面上,这样的念头就有了流露。那天晚上我和老沈值班,我接到张惠电话的时候,我重复了这个想法。他们既然带走了他,我说,指望的就是更多的钱。拿钱赎人。当时老沈在隔壁,我打完电话出来倒开水,没想到老沈的目光正在等着我。会有的,老沈坐在那里对我说,眼睛一眨也不眨。陆杏根又不是没收到过这样的信。老沈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手里就拿着一封信。他把这封信的一角在桌上有节奏地敲着,他的话说得很悠然,那样子就像他就是给陆杏根寄了敲诈信的人。在他出事前,不到一个月他就收到了起码三封要钱的信。老沈说着,不再敲手上的信封了。他在给我信号,一个不相信我的信号。他在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而根本不是我主导的侦破方向行动。他在行动,而且掌握了许多我还不掌握的资料。

是啊,欠了钱总是要还的,他忽然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哪有欠钱不还的道理呢?

可那些钱他已经还清了。我忽然有一种冲动,仿佛就是存了心,要和老沈对立一下,说得对错已无关紧要。我就觉得老沈在案件里和我作对,让我憋屈。是憋屈让我有了这样出气的冲动。

老沈似乎怔住了,他的手抖了一下,又举起了那个信封。可那是高利贷啊,他回答我,你可别忘了啊。老沈的话蘸了柔意,似乎还颤抖了一下。有那一瞬,我觉得他根本不是在说案件,而是触动了他自己的心事。老沈在那一刻脆弱了。忽然的脆弱,让他从内到外百分之百地成了一个老人。我不忍再刺激他,只是顺着他的话说道,明明不赚钱,他还借钱做什么?

逼的,老沈紧接着我的话说道,那都是逼的。

逼的?我说,谁逼他?

没有谁逼谁,其实就是相互在逼……老沈这话说得玄乎,不是意思,而是他的神情。他显得很专注,近乎自言自语。我听不懂他的话,也不能去问。但我这时候意识到了,在这个案件上,老沈已比我走得远,要远很多。他已经有了他自己的认识,而我还没有。我开始妥协。我示意老沈,我在注视他手里的信。我想知道他的具体意见,以及支持他意见的证据。他是专家,冷静想想,他的意见历来就不无道理。

老沈看出了我目光的含义。他掐了烟头,把信封顺在手里,又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家里的事,他说了这句话后就转身走了,快到门口的时候我看见他把信封放进了口袋。印象里那是一封来自银行的信。他的离去让我清晰地觉察到了他确实有心事,这个感觉甚至无法让我做出判断,这就是在他转身离去时是不是叹过一口气。

陆杏根回家,把车停好。时间还早,他要用这段时间好好思考一下。家里很静,静得出奇。这种宁静弥漫着某种乖张的气氛。在这种安静里,他常常会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注视他。他知道他母亲无时不在关心他的一举一动。表面上她一声不吭,甚至总背对着他,他一出现,她马上会一闪而过。他常常惊异于她离去的速度,以至于相信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衰老过。他知道她这辈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至少是在他出生以后。她始终小心地揣摸他的心思,他的好恶,要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手帮他一把。这些年下来,她已经知道他冬天喜欢吃萝卜炖排骨汤的习惯。她喜欢他喝这样的汤,舒心畅肺,一年到头不用看医生。她还在夏天试过炖豆腐,结果发现陆杏根的饭量增加了一倍,豆腐一扫而光。她欣喜于这种创造,面对儿子她会堵心,但做了这样的事,她兴奋得想掉眼泪。她听见儿子回来,赶紧回到自己房里,长年下来,她的门早被她设置得形同虚设。门是一张透明的纸,她能够看见儿子的一举一动,能听到他心声。

陆杏根走上二楼书房。平时他就在那里记账和写一些备忘录。他与望弟分床多年,在书房里另有一张床。他本来想休息一下,再复述一遍那些行动细节。但电话响了,电话让他没了心思。他焦虑起来,决定马上离开。他不想破坏这里的安静。破坏安静会让他动摇和改变决定。一切都已经没有多余时间了。

他匆忙离开的时候,没注意到桌上正放着一碗他最爱吃的昂公炖鸡蛋,从而也放弃了他一生中最后的美味晚餐。他从车库里推出了摩托,宋杰的电话又响了。这一次他仍旧没接。他在街上停了车,和一个认识的传教士打了招呼。这个传教士有一次向他布教,过程中不断把大大小小的唾沫星喷在他脸上。传教士热情地伸出手来,但陆杏根满脸是笑,换乘上毛胡子摩的后朝着传教士挥手而去。事后传教士有些愤慨,还从来没人漠视过他的热忱。他说他早就看出陆杏根有问题。他说看见他躲躲闪闪的人,心里都有鬼。

陆杏根乘了毛胡子的车到镇上,换了一部出租车来到红梅那里。每次来,红梅都烧菜给他吃,高兴的时候,他会带红梅去饭店。好像他从来没向红梅要求过什么,他来到这里,其实什么目的也没有。

那天最后无法查证的就是晚上将近六点到八点二十四分的那段时间,没有人知道陆杏根在干什么。有人说看见他坐在红梅店门口的河滩上,于是有人作证说那段时间的确有人坐在河滩上吸烟,但事实上陆杏根很少抽烟。

河滩上散布了四五个烟头,可以做DNA,但案卷里又没有验证资料。是这个细节不重要吗?抑或没有证据证明这些,包括烟卷,DNA。当时他明明到了红梅那里,可他对宋杰说他在应酬客人。接到这个电话宋杰很开心,这是他今天第一次联系上了陆杏根。陆杏根本来叫他下午到厂里拿钱,可他等了一下午没见到人。当时他忘记了陆杏根不会喝酒,忽略了陆杏根说话的背景。陆杏根说有五六个人喝酒,可电话里很静,根本没有酒席的气氛。

宋杰电话之后,陆杏根又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内容都是告诉对方今天到手了七十万工程款。最后一个电话他打给了红梅,他说他还没吃东西,叫红梅烧点东西出来,一会儿他来吃。其实这时候他就站在门外,隔着窗户都能和红梅说话。

红梅烧了一碗炒粉丝,里面放了大蒜和鸡蛋,浇一点点酱油,很鲜,陆杏根平常最爱吃。可陆杏根吃了两筷就停下了。他对红梅说他吃过东西了,肚子饱了,吃不下。他一直在注意观察时间,红梅说他好像在计算时间,一副大事降临的样子。那天太怪了,红梅说,明明是他叫我烧东西,可烧好了又说吃过了。她说,他嘴里喊累,平时总要把头枕在她腿上,像个孩子一样饱睡后离去。但那天他甚至都没专心看她一眼,她说她不晓得他来干什么,什么也没做,她说,颠三倒四的。走的时候,他拿出了一个折叠好的蛇皮包,那种红白相间带拉链的,他对红梅说,最多能装一百万现金。他走出门,又回头告诉她他要去收一笔钱。他最后给了红梅三千块钱,那是腊凤最后给他的三万五千块用剩后的一部分。最后他叫红梅送两条香烟给村委书记张惠,然后就走了。红梅有些犹豫,她不知道要不要去送一送。那天她很想去送一送,可最终还是没这么做。晚上十点四十九分,她收到了一条短信,陆杏根告诉她已经到家。

案件一度陷入僵局。我们兵分两路,抓捕小组这边一无所获。杀人动机虽明确,但落实到具体对象头上很模糊。每个闹事人都有动机,而每个人都似是而非。嫌疑最大的那个处女的父亲,已在狱中病故。群龙无首,其他参与人做鸟兽散,连处女本人也脱胎换骨,和马尾巴一起混迹于南方一线城市娱乐圈,其乐无穷,她似乎早已忘记了这件事。当侦察员找到她时,她满脸茫然,说,你们找错人了吧?而在案发现场这一路,按照老沈指示展开的工作也不顺利。河水抽干了,但一无所获,连杀人凶器也没找到。

在那些日子里,老沈是沉着的。一直以来,他都是在这样的波澜不惊底下谋篇布局,一直要到案件侦破,才知道他的不动声色底下全是惊雷激荡的风云。他的利剑不出鞘,却有着一发不可收拾、瞬间捣毁敌巢的底气。他不沟通,不交流,一个人在肚子里做文章,然后突出奇招,一举拿下。那足够的沉稳,通常一直能让他坚持到破案那一刻。可这次不一样,他有点心不在焉,从一开始就走了神。

一个人走神是可以看出来的。他一个人常常想心事,即使集体会议上,他也会走火入魔,忽略所有人,自己想自己心事。他的烦心事显而易见,他的胸有成竹过了头。河水抽干后已经搜过一遍了,但老沈还不死心。他一个人蹲在码头上,到晚上还坐在那里思量。张惠告诉我,老沈坐的位置,正是陆杏根活着时坐在那里钓鱼的地方。

张惠的话,让我看到黄昏的时候,陆杏根貌似淡定,其实满腹心事。现在烟头闪动之下,是老沈的脸一明一暗,心事重重。他的思量是走神的。那样的思量,我甚至觉得其实与案件无关。

张惠找我,带来了孙峰召集大家聚会的消息。张惠说聚会的时候我本来不想去。但说到了孙峰,我就来了劲道。来了劲道不是因为孙峰,而是老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