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占来老汉扛着锄头朝自己那间小屋走去,看看天,夜空挤满星星,像一面大大的凹透镜,把这天、这山、这村子都包了进去。门口,占来老汉摘下头上那顶圆布帽,拍打拍打上面的尘土,又扣到头上,少得可怜的头发被他深深地藏在里面,如果可以,他希望它也能够藏起他那老树皮般的脸。不知为什么,好像时光给他的积蓄就是树皮上的道道年轮。村子里,能对他直呼其名的人,大多都躺在山那边的坟地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占”字辈,已经站到村子辈分塔的顶端。他也不记得老伴儿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喊他老头子,再也不亲昵地叫他“占来哥”……
占来老汉把锄头靠到院子里的杏子树下,掏出钥匙开门。屋里漆黑一片,他拉亮电灯,冲床那边轻声问:“老婆子,替我烧水没?”问完他又“呵呵”笑了,“看我这记性,我让你多休息,别帮我做饭烧水,现在却又问你……”占来老汉一边手忙脚乱地在电磁炉上下着面条,一边说:“你说电磁炉哪里有炭炉子好使啊,这温度一会儿大得吓人,不小心碰到什么地儿,它又突然烧不动了……”
小屋里15瓦的灯泡下,占来老汉布满皱纹的脸上血气尚存,一双眼睛永远炯炯有神。他精瘦,劳作一辈子的身体健康得不像话。倒是他那老太婆,庞大的身躯行动缓慢,嗓子眼里永远响着“呼哧呼哧”拉风箱的声音。她日日咳,月月咳,咳得她四个儿女们心烦气躁,咳得占来老汉心惊肉跳,咳得院子里那棵老杏树叶子直颤抖。煮好面,占来老汉先盛了一碗,倒上麻油放到床头柜上,说:“老婆子,吃吧。”他自己也盛了一碗,什么也没搁,端着碗坐到小板凳上吃。吃了几口,突然想起猪栏的那头母猪,便又放下碗说:“我去猪栏看看咱家的老母猪,得把它伺候好,明天就卖了它,攒了钱带你去县医院把脖子的包块给切了。”
从猪栏回来,面已经坨了,占来老汉三两口吞下,开始洗刷锅碗,一边嘴里念叨:“这头老母猪咱都养了三年了,要不是为了给你做手术,可真不舍得卖啊。不过,大儿奎喜说得也对,老母猪养个五六年就该赶紧卖,老了体质不好,产崽不多还容易死,肉又不好吃,老了再养着它就没用了……唉,这人也和畜生一样啊,老了就没用了……”
当占来老汉拖着疲惫的身子躺到床上时,夜已经深了。他转过脸向床里说:“人家得的绝症都能开刀,咱这不过就是甲亢包块,拿了你就舒服了。”
黑暗中,老太婆在他耳边轻轻叹息了一声。
占来老汉仰面望着虚无的黑夜,轻声道:“也不能怪娃。奎喜家俩儿子,日子也不好过。二儿奎桃媳妇得了病,还不知道要多少钱治。二媳妇迷信,怨咱们两个老精怪不死,把下代的寿都过完了。你说,这人还能替另一个人过寿命?这是哪门子的理?……不过,咱不怪他们。日子最好过的三闺女,去年刚做了手术,虽然是早期,总也是一桩心思。四闺女嫁个赌徒,日子还不如咱们俩好过,时不时还要靠我老头子救济……再说你的病,咱都七八十岁的人了,儿子不站出来签字替你做手术,嫁出去的女儿也不敢担当这个责任啊。娃是为你好,可眼见着你受罪,我心里不落忍啊……”
夜越来越深了,占来老汉却睡不着,老伴儿嗓子眼里呼哧呼哧拉风箱的声音,令他心碎。照理说,人上了年纪,这心也应该像皮肤一般长满层层褶皱,苍老得波澜不惊才对。可他这般年纪了,心里却满是放不下。院子里的老杏树,是老太婆嫁过来那年种的。喔,对了,老太婆有个好听的名字——红霞。“红霞”这个好听的名字有多少年没人叫了?他还记得自己的姑姑,也就是“红霞”她妈软软的呼唤声——“红霞子哎,噶来切饭呦……”
红霞是他的表妹,远嫁到江南的姑姑的女儿。打从她十八岁那年远离双亲嫁给他,跟着他来到长江中下游这个偏远山村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亲昵地唤过她“红霞子哎”。
当年第一眼看见她时,她在这个来自远方的表哥的注视下,局促地用一只脚丫搓着另一只脚丫,最后,瘦弱的她用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背上,站立成一只白鹤。他给她做了一件红色粗布棉袄,绣着梅花,千里迢迢将她从娘家领回村子。嫁过来以后,她便脱了那件红棉袄,搁到衣裳箱子最底下。开春又去镇上买回一棵杏树苗种在院子里。他从来不关心那棵杏树,但它几年后便老老实实地挂满一树的果子。老实讲,他不喜欢杏子的味道,又酸又涩,有时一口下去还能看见半条虫在里面打滚,看得人恶心。但她说,可以给孩子解馋。她一口气替他生了四个娃,两男两女。
每年夏天的双抢,她都跟在他身后,男人一般挑着重担,和他一起闻着湿热的麦子熟透的味道、稻谷沉在淤泥里的味道、泥巴路被烤得发焦的味道、鸭子鹅们在秧田里翻腾的味道、老黄牛在泥潭里喘气散发出的味道、翻着白肚皮的鱼和浮萍一起漂浮在池塘的味道……然后,她坐在小板凳上,和孩子们一起大口大口嚼着杏子,看着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夏天和秋天是很容易过去的季节,当他和她还在回忆那些果实的涩味时,他们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了。
2
占来老汉从镇上卖完菜踩着三轮车回来时,奎喜已经带着猪贩子倚在杏树上等他多时。看见他回来,奎喜撇了撇嘴对猪贩子说:“你说这老头倔不倔,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又没有负担,是不是该坐下来享享清福?可他就像掉钱眼里了,陀螺似的忙个不停歇,种点菜吃不完,还挑镇上去卖。”猪贩子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附和着说:“老人家,是该享享福了,菜吃不掉,给你几个儿女家分点,大老远的还去镇上卖,辛苦!”占来老汉阴沉着脸看了一眼奎喜,奎喜缩了缩脖子不再吭声。奎喜打小就怕他爹,不但他怕,家里没有不怕占来老汉的。勤劳肯吃苦、话不多手腕强硬的父亲,一直是这个家的天。如今虽然老了,可对他的惧怕已经根植进几个子女的骨子里头。
占来老汉一个人默默地蹲在猪栅栏前,点起一支卷烟,吞云吐雾,静静地瞅着儿子和猪贩子讨价还价。当终于敲定价格,猪贩子将一沓票子递过来时,他站起来对准备将猪装上车的贩子说:“等会儿,让我再给它喂最后一顿食吧。”奎喜无奈地看了猪贩子一眼,低声说:“随他吧。”占来回屋在灶头上麻利地把猪食煮好,拎着热乎乎的猪食“哗”地倒进猪槽,嘴里“啰……啰……”地唤母猪过来吃食。
猪贩子的卡车缓缓开动时,占来老汉布满血丝的眼眶里闪动着混浊的泪,他吸了口烟,沉默好一阵。奎喜见状也低着头一声不吭。老汉突然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看着奎喜,幽幽地说:“等我再老一点,动不了了,你想卖啥就卖啥吧。”奎喜瞪圆眼睛,有点恼怒,可他一想到待会儿还得求爹的事,撇了撇嘴,没吱声。
奎喜跟在占来身后帮忙拆猪栏里的电线和灯泡,他还在寻思着如何向爹开口,占来老汉一句话将他的念头掐灭了,占来说:“这钱,我攒着有用。”
奎喜一愣,急急地说:“我也不是要你这几个钱,就想借来转个手。我大娃子学校要开学了,大学学费太贵,二娃子高中开学也得要钱,等我那几亩螃蟹起了卖掉就还你。”
占来老汉停下来,站直了身体定定地看着他:“奎喜,我该享清福了不是?我不伸手跟你们要钱就已经是帮你们了,这钱你就别惦记着了,我替你妈存着,有用!”
奎喜把两只黑黢黢的手伸到占来面前,嘟哝着说:“我知道你怪我没给妈动手术,可我也是没法子啊。妈都那个岁数了,动手术还能不能下手术台?你看看我这手,这些老茧裂开的口子……你儿子我就这么大的能耐。”
占来老汉看着儿子,无奈地说:“这钱,我真的有用。你们几个,除了三妮子家,她不种田,其余你们几家我谁没帮过?我帮你们干过多少农活?可你们几个都说我偏心。我偏心哪家呢?这钱,我要是给你拿走了,我就是真偏心。你死了心吧,这钱我有大用处!”
奎喜失望地瞅着老父亲,对于老头的倔强,他不知道领教过多少次。奎喜丢下一句“真不知道你这么大年纪还要那么多钱干吗”,扔下手中的电线悻悻地抬起脚朝门外走去。占来老汉眼睛红了,心中翻江倒海地不是滋味,最后化作一股愤怒涌向脑门,他冲儿子的背影吼道:“要钱怎么没用?老子在世不靠你养,死了不靠你葬!”奎喜回过头冲老父亲不满地回了一句:“别说这种狠话,你死了帮你捧遗像的还是你的儿孙们。”占来老汉布满黑斑的脸抽搐了几下,瘦得如同枯竹枝的胳膊紧紧环住腰间的钞票。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少了母猪哼唧吃食的声音,院子里一片寂然,他甚至可以听到风在空气中乱窜发出的声响。占来定了定神,哪里有风啊!抬头望望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一片云,悬挂在天空的那颗老太阳,铆足了劲儿向他的小院铺洒着阳光,占来自言自语道:“该让老婆子出来晒晒太阳喽!”
站到小屋门前,占来老汉的脑子突然一蒙,他有点恍惚。这就是自己的家?对,这是他占来家的老祖基!在他还是小孩子时,他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们就住在这里。并且,他在这里结婚生下大儿子奎喜。后来,他和其他人一样,离开了。只有老婆子当年亲手种下的杏树,一直留在原处。后来,他把自己最好的房屋让给大儿子二儿子……转了一圈,在他垂暮之年,他带着他的老婆子又回到这里,建了这么一间带院子的小屋。它低矮粗糙,槐木质的门,门框和窗棂漆得毫不均匀,屋脊上的青石瓦片脱落破碎不少,屋脚堆放了一些柴草,供那些无家可归的野猫们暂避风雨。
这小屋,花去三闺女两万多块钱,奎喜和奎桃甩开膀子和泥砌砖封顶,也是累掉了一层皮。四闺女家里穷,帮不了钱场,便经常过来帮他们老两口洗洗涮涮,也算是尽孝了。这屋子,再简陋,那也是他的栖息之地。占来推开门,屋里光线很差,一时半会儿啥也看不清。占来咳嗽一声,对床铺那边说:“老婆子,我去趟三妮子家,让她帮我把钱存一下。”临走,想了想,他又扭头说:“这钱我没给奎喜,你不怨我吧?这钱,我打算开春去买鸭苗,我要再放一茬鸭,待卖了鸭咱就去医院动手术……”床铺那边,老太婆又轻轻叹息了一声。占来交代她:“我要是回来晚了,你自己烙个蛋下面吃。墙上挂的干豆角不吃的话,要拿出去晒晒,要不该上霉了。”
占来骑上三轮车出门,快到村口时遇见奎桃。奎桃嗫嚅着嘴唇问:“爹,你去哪儿?”占来看看奎桃熬红的眼睛和发黑的脸,内心深处长长叹了口气,他从怀里掏出五百块钱递给奎桃:“给孩子买点吃的,别亏了孩子。”奎桃眼眶一红,手半天没抬起来,他沉默半晌,哽咽着说:“爹,我还是不死心,她这毛病,要是能挨到年后,我还是想带她去上海的大医院治治。”占来没有吭声,把钱塞给儿子,踩着车离去。奎桃看着老父亲干瘦的身影渐渐远去——他的老父亲,七八十岁的老父亲,在自己的记忆中,父亲的脸从来就是黝黑的,皱纹似刀刻,手指节粗大,两条裤腿永远卷着——又看了看手中的五百块钱,心里酸酸的,真想找个地方放声大哭一场。
3
占来老汉奋力地蹬着三轮车,路边人家厨房里飘来午饭的香气,几辆破旧的拖拉机突突地开过去,孩子们的自行车快速从身旁飞掠……这些都引不起占来老汉的注意,他只是奋力地朝前蹬着车,身体里传出那种知觉流失后的空洞声响,奇怪,他却怎么都不会迷路。有时,他干脆希望自己彻底地迷一场路,远离这个世界,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那样他就可以不必自责,为没有足够的钱替自己的老婆子治病,为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帮助儿子。他对二儿子家的困境无能为力。奎桃的媳妇得了肝腹水,将那个家拖到穷途末路……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只是个老人,他只能从替老太婆治病的钱中挤出一点去帮助他的儿子。他卖了猪,手头有了几个钱,奎桃在路口等他的目的,他心里很清楚。可那是他老婆子的救命钱,媳妇的命是命,他老婆子的命就不是命?原本子女们是打算带老太婆去动手术取掉脖子上的包块,可没想到突然之间二媳妇和闺女三妮子都生病了。三妮子是单位体检查出来的,早期,性命没有大碍,却也是个损罐子了。二媳妇的肝病发现就很严重了,无法动手术,只能吃些中药来维持生命。就这样,带老婆子去看病的事情再也没人提起。儿女们自顾不暇,顾不上老婆子,他可不能不顾。那是和他一起生活了六七十年的女人,替他养育了四个儿女的老伴啊!
占来老汉敲响三妮子家的门时,三女婿正在洗刷锅碗。看见老汉,女婿忙唤老婆出来:“奎妮,爹来了。”
三妮子抱着热水袋从里屋出来,披散着一头凌乱的长发,脸色苍白虚弱,眼睛却依旧明亮。她问占来:“还没吃饭吧?我们都吃过了。”说完,她把热水袋塞给老父亲暖暖手,自己赶紧打开冰箱拿出几样菜,手脚麻利地炒了个糖醋里脊和蒜头肉丝。占来是真的饿了,狼吞虎咽地扒下两大碗米饭,女婿在一旁笑眯眯地对妻子说:“爹身子骨硬朗得很,能吃就是好事。”占来吃过后,把嘴一抹,从怀里掏出一沓票子,除去卖猪的钱,还有一些五块十块的零碎票子。
“三妮,这些钱,帮我存起来。”
三妮子愣住了,问:“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猪,卖了。”
女婿点点头,说:“卖了好,年纪大了把自己伺弄好都不容易,哪里有精力去伺弄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