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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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杏花白(3)

村子上空冒着袅袅青烟,小庆使劲吸了一口气,一点儿也不呛人。村里每户人家都有煤气,有电磁炉,可大家依旧爱烧大锅。大锅和烟囱是一对,没有了大锅,烟囱有多寂寞?那烟味儿,多么特殊,柴草的枯味夹杂着泥土的气息,这种气味总有一天会彻底消失吧?小庆迷惘地看了一眼爷爷家的猪圈,曾经,站在圈舍边的奶奶嘴里一叫唤,手在猪食盆边轻轻敲打,母猪和大大小小的猪崽就开始抢食。如今,猪圈却是空荡荡静悄悄的。小庆叹了口气,把晾着的被单衣服收下来搭到胳膊上,正要收进屋里去,看见爷爷扛着锄头走进院子里,她冲爷爷轻声说:“爷爷,你先坐杏树下抽根烟歇歇,我进屋帮你把床铺好,衣物叠好。饭我已经帮你热好放在锅里焐着。”

占来端了把椅子放到杏树底下,他脱下鞋在椅子腿上敲打几下,把鞋底子的厚泥敲下来,这才点起一支烟悠悠地抽着。他看着院子外的远方,一处处翘起的屋脊错落高低,他的眼神还很好使,甚至能看到几处院门或虚掩或敞开着,门旁露出青色院墙的一角。村路上有不思归家的顽皮孩子在追逐打闹,邻居们的鸡鸭咕咕嘎嘎地招唤着鸡雏鸭雏,借着夕阳余晖匆匆回窝上架。小庆收拾好走了出来,他冲小庆招了招手,小庆随手拿了个小板凳走过来放到爷爷的旁边坐了下来。

杏树枝已经蹿出了新芽,有的已经结出花骨朵。春天来了。

一老一小默默无语,残阳的光线越来越淡了,村子陷入一片黛色之中,小庆开口说:“等我妈没了,我就跟村里人一道出去打工挣钱。”

占来吐了口烟,看着远方飘在山头的一缕缕白烟,他知道,那是山雾,不是烟。

小庆托着下巴望着那些山雾,问:“爷爷,年轻时,你真的过了鸭绿江去抗美援朝了?你不怕死吗?”

占来咳嗽了几声,说:“怕。”

“怕为什么还要去当兵打仗?”

占来笑了笑,平淡地说:“当年我被国民党抓过壮丁,虽然中途跑了,可还是我的一块心病。后来我就琢磨着,我得去参加共产党,我得洗去这脏点,不能给你奶还有几个娃带来麻烦。”

小庆愣了半天,才说:“就因为这个啊?我还以为爷爷你是思想觉悟高呢。”

占来“呵呵”笑出声来:“家里人口多,还有个老娘和未成年的弟弟,饭都吃不饱,谈什么觉悟啊。那时候,我做木料生意给家里余了一笔救命钱,也就放心去参军了。过了鸭绿江,我和其他人都一样,怕得要命,以为这一去,肯定死在战场,再也见不到你奶和几个娃了。可没想到,刚过江准备奔赴战场,上面突然来通知,不打了,都回吧。你爷爷我很没出息地流出眼泪来……”

小庆默然。占来看看小庆那稚气未脱却已显沧桑的脸,说:“所以啊,这人的一生,什么也说不准。有时候,以为没路走了,老天爷却突然给了你条活路。你妈,没准能挺过去。”

小庆摇摇头,平静地说:“我妈挨不过去了。等她走后,我就去打工,挣钱供我弟读书,帮我爸还债。”

占来摸了摸小庆的头:“这人,没几个能为自己的。当年抗美援朝回来,我识字,打得一手好算盘……在当兵的人中算是最棒的,退伍时,国家安排我去省里一个单位当领导,我琢磨着家里一大口人,我一个人去省城单位工作,家里娃怎么办?老娘和弟弟怎么办?那时候工资低,也没办法都带他们过去,就回来了……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小庆低头用脚尖蹍着地上的干泥巴头,问:“爷爷,你后悔吗?”

占来没回答,把烟头扔地上拿脚踩灭,反问说:“你后悔吗?成绩那么好,退学回来照顾家,你后悔不?”

小庆低声说:“这是我的命。我不退学,累死我爸,我和我弟都得退学。”

占来长长舒出一口气:“我当年不回来,大饥荒那年,全家就会死绝。我回来了,村里饿死那么多人,可我这一大家子人,一个不缺,都活过来了。”

小庆抬头仰望着天空,这么看着天,世界就会变得好大。可当她低下头,她的世界又只剩下村庄,还有她摇摇欲坠的家。

占来突然说:“小庆啊,天暖和了,我就再去养一茬鸭,卖钱,给你奶治病。”

小庆一愣,想说点什么,可又想起四姑的交代,到嘴边的话便又咽了下去,最后只低声说:“养鸭是最辛苦的,你这么大年纪,受不了。”

占来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说:“我受不了也要养,我不拼命,你奶奶咋办?”

奶奶?小庆怔住了,爷爷现在活在一个云山雾罩的世界吧?给奶奶治病,就好像是一个谜面,没有人愿意替他揭开谜底。

小庆看着占来那双混浊却散发着光芒的眼睛,一股说不出的惊惧涌上心头。这样的老人,眼里却有着粼粼光芒,是件很恐怖的事情。小庆站了起来,逃也似的离开爷爷。

占来一个人默默地坐了会儿,看着村里陆续亮起的灯光。夜空里,那些忽明忽暗的星子调皮地钻出来。

5

占来老汉家院子里可热闹了。老杏树上的那些花骨朵摇身一变,朵朵雪白便镶嵌在树枝上,粉妆玉琢一般。地上,零零星星散落着被风吹落的花瓣。三妮伸长脖子,仔细瞅了瞅,一些青白的小果实已爬上新枝。

花儿热闹,人也没闲着。奎喜拿手搓了搓他的红脸膛,站起来跺跺脚说:“老头子太倔,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买了几百只鸭苗……那得多少钱啊?也不看自己多大年纪了,还要养鸭,搞得我们这些子女被村里人戳脊梁骨。反正我是管不了他了,我得走了,你嫂子在家收拾行李呢,我得出门打工挣钱养家。”

三妮柔柔地说:“哥,你是老大,你可不能说这样的话。老父年纪这么大了,你不在身边帮着他,谁帮啊?二哥家有个病罐子……”

“都说惯儿不孝,我们几个,爹妈最疼的就是你!你倒好,不帮着老父一把,还整天想着谋他的钱,老头子不肯给你你就记恨上了。你是老大,我们几个都朝你看齐呢,你这么扔破罐子似的甩手不管,谁管?”四妮红着脖子往地上吐了口痰,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一阵,炸得奎喜火冒三丈,奎喜恼怒地说:“我谋他的钱?我怎么谋钱了?你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能给老父帮上忙你就大声跟我说话?你三天两头回来洗洗涮涮就算孝敬了?我家里两个娃要读书,要缴学费,我不出去打工挣钱,我两个娃咋办?”

奎桃看了奎喜一眼,闷闷地说:“老父也不是缺钱,他是糊涂了,一直惦记着给咱妈治病呢。”

一句话出来,大家都默默对视几眼,噤声不语。

半晌,三妮轻声说:“大哥也有大哥的难处。老二也不容易……总之,大家各凭各的心吧。老二说得对,老父不是缺钱,他是糊涂了……算了,随他去吧。”

四妮看了三姐一眼,咕哝着说:“平日里,属你给老人钱最多,你付出最多,你有发言权。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三妮子叹着气,缓缓地说:“人老了,糊涂点活着也好。清醒了,未必是好事。糊涂人,活得总比较长久。我琢磨着,咱爹呢,得让他有点事情干。苦是苦点,可他活着有目标有奔头。”

占来老汉从三轮车上急匆匆地下来,看见几个子女坐在自己家院子里的杏树下怔怔地看着自己,没好气地说:“我累死是我的事情,你们别再多话!”三妮子抬头看了看头顶的一树粉白,说:“没呢,我们几个准备去帮你拾掇一下鸭棚。”

占来老汉看了三妮子一眼,说:“你身体不好,四妮子家住得远,还得往回赶。老二家里需要人手照顾,老大……也忙。我啥都弄好了,前些日子我先弄好了鸭棚,然后才买鸭苗的。”三妮子一眼瞧见老父亲冻得满是疮疤的手,嗓子眼一哽,这双粗糙的手操劳一生,把四个子女抚养长大,现在他们却不能在老父亲理应颐养天年的时候尽点绵薄之力……

三妮子说:“爹,等你养完这茬鸭,搬去我家过吧,吃喝还能缺你那么一口?”

占来摆摆手:“那不成。我和你妈都习惯自个儿过,死也要死自己家中。”占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说:“我回来取几样物件,你妈一个人待鸭棚呢,我得赶紧回去。”

四个儿女面面相觑,四妮子忍不住把头探过去说:“老父,妈在鸭棚?”

三妮子赶紧拽了拽四妮子的袖子。

占来把手电筒、一大包卫生纸等生活用品扔到三轮车上,说:“老太婆说我有痔疮,得用软和的卫生纸……管我管得厉害哦,我得赶紧回去,晚了她该着急了。”占来把门一锁,不再理会几个儿女,径直蹬着三轮车朝山那边的圩田赶去。

奎喜看了看天,啥也没说,站起来自顾自走了。奎桃对着两个妹妹沉默半晌,说:“老头子也奇怪,说起话来思维清楚得很,他不是故意装出来的吧?”

四妮子白了他一眼:“跟你们俩儿子装啥装?图什么?”

奎桃嗫嚅着嘴唇不说话,他是忠厚的,不擅长辩白。三妮子低声说:“我看爹还是在怪我们,虽然他嘴上没说……好在人虽然糊涂了,但无大碍,就怕村里有多嘴的人给点破了。这一旦有人点破,老父的寿命怕是就到头了……”

四妮子说:“老父年纪那么大了,能跟他说上话的都死绝了。年轻人,谁稀罕理会他这么一个老头啊,哪里有人肯陪他说话。”

三妮子叹口气,说:“都回吧。”

占来把三轮车上的东西拿进鸭棚,这个鸭棚当初用红砖和竹篾搭成的,简陋却很结实。窄窄的拱形鸭棚,人和鸭子之间只用竹栅栏隔开,吃住睡都和鸭子在一起,那气味着实难闻。占来把手电塞到枕头下,说:“老婆子,让你别跟着来你不听,熏坏了可别怨人。”说完他直起腰握拳捶了捶自己的肩膀,对老太婆说:“你要是嫌味儿难闻,待不下去就回啊。”占来看见老太婆拿白眼翻他,乐呵呵地说:“好好好,就待一起。我知道你不放心我一个人待这圩心中央放鸭子,怕我死了都没人知道……”

这时,鸭子们见了占来,一齐朝他拥了过来,鸭棚里顿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嘎嘎声。

“这些小东西,这么点儿大,叫声就这么响,等长大了还不把人给吵聋了?”

“老太婆你说啥?我去给小东西们喂食啊,你先做饭。”

“哎呀我说老太婆哦,你明儿还是先回去吧。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身子骨硬朗着呢。”

“想想还是不行。你回去一个人我还不放心呢,你那么胖,还有高血压,嗓子眼又被包堵住了,连话都说不清……”

占来边和老太婆说着话儿,边在鸭棚口生起炉子,熬着鸭食。这些小鸭们,现在只能喂食半生半熟的米饭或半生半熟的玉米颗粒,才有利于它们消化,娇贵着哩。喂完鸭子吃过饭,傍晚天色已慢慢暗了下来,占来端着碗锅下到湖边一个青石块搭的埠头去洗,借着有点暗淡的天光,占来看见水面上现出一个皮肤紧贴在骨头上的老头,两边腮瘪成坑,那嘴巴便突在脸之外。占来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不相信水中的这个老怪物就是如今的他。他洗好锅碗,怏怏地回到鸭棚,说:“老太婆,你说这人一老,咋就难看得跟鬼似的?难怪年轻人都不喜欢老年人,连不懂事的娃看见咱们这些龇牙咧嘴的老人都吓得哭呢。”

占来走到鸭棚外,点起一支烟,远处,纵横交错的圩田星罗棋布,看不到丝毫人烟。

得好几个月看不见人喽,占来心想。养鸭子得离农田远些,一来防止鸭子糟蹋庄稼,二来也防止有人惊到鸭子,鸭子要是受到惊吓散了,一只不缺地追回来可困难了。抽完烟,占来回到鸭棚脱了衣服躺下,对老太婆说:“这日子过得咋就这么快呢?这一养鸭子,我又想起咱年轻那会儿,带几个娃去捉松鸭的事情。你总爱叫它们‘山和尚’,我可不爱这个名儿。”

“这松鸭啊,就捉成功一次,它们可聪明了。那天干完活回来,你跟我说咱家菜园子后面的山坡上,看见了‘山和尚’,我就偷偷地带着工具爬到树上,把玉米挂到树梢上,树底下也撒了不少玉米粒。我还在吃饭呢,二小子就急匆匆地跑回来大喊,说捉到松鸭了。你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板着脸就和我一道冲出去了……等我们到的时候,那只松鸭已经被夹子夹得半死不活的了,你难过地把它放到地上,那树上还有另一只松鸭飞来飞去不停地叫着。”

“回去后,你半天都不理我。后来你跟我说,这‘山和尚’都是一对对的,死了一只,另一只也活不成,也不会重新找伴儿。我笑嘻嘻地说不过是鸟儿罢了,还能跟人一样知道伤心啊。哎哟,这么一说可坏了,死老太婆竟然跟我吵起来了,几天没帮我洗衣服……”

“老婆子你别笑,那几天我可恼火你了,为了一只破鸟,跟我生这么大气,真是脑筋不好!”

野外,响起几只鸟的怪叫声,小鸭子们的动静也越来越小,占来拿起枕头边的细竹竿伸进鸭棚轻轻拨了拨,鸭子们又惊慌失措地叫起来,你踩我我踩你地乱窜。

“老婆子你这喘气声也太大了,鸭子叫声都压不住你。”

“你睡你的啊,我这接下来的二十来天是睡不到觉的,这帮鸭崽子,晚上它们睡觉,我每隔一两个小时就得拿竹竿去惊醒它们一次,它们总喜欢挤在一起,热气太大没焐死也难养大……”

“这小鸭崽,来到这世上也怕孤单啊,睡觉都喜欢挤一起。”

…………

当黎明的第一缕阳光从鸭棚顶擦过,占来老汉给鸭子们喂了夜间的第三顿食,这才浅浅地睡着了。

鸭苗捉来关着养了三四天后,占来开始挂心着鸭子们的下水了。刚开始时,放到湖边自由觅食的时间不能过长,一次最多两小时,白天放三到四次。占来有时会趁着这时间眯一会儿,或者拿着铁锹去给鸭子挖蚯蚓。

小庆在奎桃的吩咐下给占来老汉送来一碗鸡肉时,占来正在手忙脚乱地往鸭棚撵鸭子,小庆捧着碗站在鸭棚外几丈远的地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了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