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木棉花落尽光年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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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光阴的故事,悄悄地吟唱

光阴的门被打开,忧伤的故事逆着时光的断裂处娓娓道来。那一双黑色的眼睛,沉没在感伤的海洋里,不停飘零。

那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那段陈旧的时光里。

七岁的小女孩,和妈妈一起来到陌生男人的家。那个男人很和蔼,对她很亲切,甚至把她抱在怀里,狠狠地亲。妈妈对她说:“昔草,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好不好?”

她看着满脸幸福的妈妈,又看了看和蔼的男人。点了点头。

她知道,如果她摇头。她和妈妈就将无处可去。

她们原来的家被人给抢走了,爸爸死后,他的家里人仿佛一下子涌出来,夺走了她们的一切。妈妈敌不过他们,他们都是一些长相凶恶的人,即使妈妈跪在地上恳求他们留下那个简陋的家给她们母女俩作为安身之所,他们还是凶神恶煞地把她们赶了出来。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她仍清楚记得那场雨,轰轰隆隆。妈妈抱着她坐在雨中,小声哭泣,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弄湿了她的身体。她觉得很冷,下雨的关系,她冷得直打哆嗦,骨头与骨头,相互交战而呻吟。

小昔草躲在妈妈的怀抱里,无助地望向天空,祈求这场雨快点停下来。

远处白茫茫一片的雨帘中,忽然出现了一朵鲜艳的花儿。

那朵花儿越漂越近,昔草好奇地注视着它。走近了,她发现花儿下面居然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带着温柔的笑容,散发出暖暖的光芒。那一刻,她竟向它伸出双手,要投入它的怀抱。

她想,那个人一定是天使吧。

来拯救她和妈妈的。

昔草差点就以为是这样了。至少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那个男人对她们母女俩细心照顾,无微不至。男人开了一家玩具公司,每天都会带不同的公仔娃娃回来给她。她把它们摆在床头,让它们陪她入睡。

它们却在梦中对她说:“昔草,我们要走了。你们也要离开这个家的。”

她惊醒。却发现妈妈悲伤地坐在床前,她的娃娃们全部不见了。

妈妈对她说:“昔草,我们要搬家了。你爸爸他的公司破产了。”

等到第二次入睡,昔草已经是在一间潮湿简陋的屋子里。这是她们的新家。二三十平方米大。三个人挤在一起,连窗户里施舍进来的阳光也不够分。

入夜了,周围便幽暗至极。昏黄的灯光一点点地飘散,飘碎,打在墙上,勉强地将影子拼合完整。

昔草坐在床上,想睡又不敢睡。继父还没回来,妈妈坐在门槛上等着他。昔草迷迷糊糊地看见妈妈漂泊在灯光中的背影,忽然抹起一阵悲凉。妈妈多么可怜啊!先后跟了两个男人,幸福都在一夜间化为乌有。

直到夜很深了,继父才回来。带着一身的酒气。妈妈上前去扶他,却被他一手推倒在地。

他骂妈妈克夫,克死了原来的丈夫,现在又克得他一穷二白。

妈妈没有反驳,泪水自眼角断下,哗哗哗。

继父又抄起椅子,越来越疯了,昔草看见一张熟悉的温柔的脸此时竟骇人地扭曲起来,她感觉到一种恐怖,狠狠地鞭痛她的皮肤。她的睡意全消了,害怕地抱着枕头躲在墙角。

她多想去救妈妈。可继父那恐怖的眼神吓坏了她,她根本不敢动,缩成一团,越缩越紧,她想缩成一只坚硬的蜗牛,躲在牢固的壳里,便不再畏惧任何人,任何魔鬼。

很久之后,昔草仍记得那天夜晚。

一想到那一夜,她就不由自主地抱成一团,像只蜗牛那样入睡。

之后的十年,她竟完全成了一只蜗牛。

继父一发酒疯,她就迅速地躲到墙角,她明知道这种蜗牛的姿势毫无帮助。她还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男人的拳打脚踢。

但她还是很高兴的。

因为妈妈再也不用遭受男人的毒打了。

“你妈妈呢?”经年问。

刚喝下的一杯热茶,开始向他的四经八脉分配热量。他觉得暖了一些,身上的雨水也被稍微蒸发掉了。他盯着昔草,她眼里的忧伤,似乎又弄湿了他。

昔草顿了顿,说:“我妈妈她逃了。她在我七岁的时候离开了。”

那个女人终于忍受不住酗酒男人的毒打,于是在某一天,把女儿带到公园里,陪她荡秋千,买她喜欢吃的冰激凌。直到黄昏降临了,女人才依依不舍地拿起行李包,走向了夕阳的尽头……

“你妈妈,还会回来吗?”经年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会!”昔草笃定地点点头,“我妈妈说过,她会回来接我的!”

“那么,你妈妈现在在哪里?干着什么?”

他这样问,昔草却摇了摇头。

经年有些惊讶,“难道这些年来,你妈妈都没有和你联系过吗?”

昔草慢慢地摇了摇头。

“没有。”但她很快接着说:“不过,妈妈说过的,她会回来接我!”

她的眼睛突然那么明亮,光从视网膜的缝隙里透出来。

经年对她笑了笑。

“嗯。你妈妈会回来接你的!”

听到他的认同,昔草也愉悦地笑了。

两人之间,仿佛盛开了一个春天,烂漫的,一朵一朵的花。

突然间,响起了一声好大的雷。

是雨又下大了吗?或者,重新来一场?

不是。外面的雨分明停了,路过的行人都收起了湿漉漉的伞。

经年望着门口,完整的呼吸突然被碾碎似的,溃不成军。

他看见酗酒的男人刚从外面回来,凶恶的脸挤成一团。经年吓得一阵寒战掠过身体。刚才的雷,是男人摔破了酒瓶的巨响。那只酒瓶,就硬生生地摔向昔草,在她的脚边碎开。其中有一块,狠狠咬住了她的脚踝。

流出来的血,明晃晃地闪耀着。

“死女仔!敢在我的铺子谈情说爱?!看我不打死你!”

男人抄起了扫把,冲向昔草。经年再也看不下去,挡在前面。

“不关她的事!我们没有谈情说爱!我只是进来避雨而已!”

“我操你娘!小兔崽子,想学人英雄救美是吧?我成全你!”

经年没想到,男人真居然把怒气全发泄到他的身上。

男人举着那把脏兮兮的扫把,气势汹汹。经年感觉到一场漫天的恐怖,盖过头顶。他本能地抬起手,去阻挡男人那疯狂的攻击。扫把打在身上,疼得他几乎大叫出来。他终于体验到昔草平时所受到的毒打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

那时候,耳朵里纠缠着男人的咆哮和昔草的哭喊。

经年被打得连头也抬不起来。只是隐隐约约地看到修车铺外面围观了许多路人。有些甚至是他认识的同学。他们站着,手指抬起来,嘴巴弯起来,很嘲讽地跟旁边的人说:

“哟!那男的我认识!经常考年级第一名呢!”

那些话,比男人的毒打更有力,生生地刺痛了他的身体内部。

昔草抱着他都哭了起来。

“你快逃呀!你怎么不逃?!你快逃呀!求求你啦!”

听到她这么说,男人打得更凶了。另一半的虐打,由她承受了去。

经年把她推到后面,接收那全部的伤痛。她坐在地上,哭得更厉害了。

“你快逃呀!你快逃呀!”

很奇怪,经年从未遇见昔草哭得如此伤心。于是,他觉得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保护了一个可怜的少女。他没有逃,从头到尾地,等到男人把扫帚也打断。

男人打累了,气喘吁吁地坐在一边。

“死靓仔!快给我滚!下次别让我看到你!”

经年满身伤痛地回头看了看昔草一眼。他清晰看见她身上那一串串的忧伤和寂寞,它们始终跟随着眼泪的那段晃动,久久不肯落下来。这一刻,他忽然有种冲动。他想拉起少女的手,疯狂地跑出这家修车铺,离开这个可恶的男人。

一直,从潮湿的雨季,走到,有彩虹的地方。

他觉得这种冲动多么不可思议,甚至是不可理喻的。他才十六岁,竟然要学言情小说里泛滥的情节,和女孩一起去私奔。假如这是一部台湾偶像剧,他应该是王子式的男孩,又帅又有钱,可以开一辆炫酷的跑车,载他的女孩,跑到穷乡僻壤‘隐居’。

小说终归只是小说,偶像剧始终只是一群人追着看的白日梦。他算不上帅,又不有钱,他更没有跑车,只有一辆用了不久的单车。更重要的,他清楚知道,昔草不会跟他走。而他,又凭什么带走她呢?

他有女朋友了。那个叫莫莫的女生,虽然又狡猾又令人不屑,可她毕竟是他的女朋友。

经年最终决定转身离开。

转过身的那一瞬间。

经年就看见了,天空淡去了阴霾。雨后的阳光擦着城市褐色屋顶的边缘落下来,未蒸发的水汽慢镜头般浮动在光线里。

不知谁导演了这场戏。

逐渐明亮起来的镜头中,那个叫莫莫的女生站在围观的人群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十七岁,很多人已经想不起自己那年做了什么。

很多人就这样平凡无灿烂地挥霍掉自己的十七岁了。长大以后,有人问起那年的事情。当事人可能只记得:“哎,我也不记得干过什么了。反正,整天在学习吧?”

那么,十八岁呢?

学习。

十九岁呢?

学习。

之前的十五岁,再之前的十四岁,再再再之前的十三岁,十二岁……这些年呢?

我们的回答千篇一律,甚至会以悲怆的语气作结束语:

“天啊,为什么我记起来的事情就只有学习?”

为什么没有做过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为什么没有留下令人喝彩抑或扼腕的记忆?为什么没有爱得死去活来,惦挂着一个喜欢的人儿?

经年想,如果有人问同样的问题,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他十六岁那年,遇到了两个少女。一个惹人怜爱,一个被人唾弃。

他和那个被人唾弃的女孩走在一起。

那个女孩十七岁的时候,她不读书了。她做妓女的妈妈遇害之后,她失去了经济来源。便没有再去学校,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浪费。妈妈留给她的,只有一间很老很老的屋子。老得可以用作鬼片场景了。

经年去过那里。第一次的时候,他听到莫莫退学之后,特地跑去看她。

她打开门,让他进了那间阴森森的屋子。墙和地板都很潮湿,尘埃在空气肆虐。

他给她带来刚出炉的热乎乎的蛋挞。她坐在沙发上就狼吞虎咽吃起来,似灾难中的饥民。

他看着她,像看一个陌生的女人。她头发蓬乱,眼神恍惚,口红和指甲油的颜色都很淡。她的面容呈现出久睡之后的失水、干燥,下巴出现婴儿肥的赘肉。

忽然,经年就由眼前的女孩联想起了那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女人。女人的那张脸竟渐渐从记忆深处浮上来,最后,无比凶猛地吞噬了他。

多么相似的两母女,她们同样颓靡,同样低俗,同样潮湿。

等莫莫吃光所有的蛋挞,懒懒地打了一个嗝,然后用手指抹去嘴角的碎屑。经年更加觉得她已经被十六岁的青春叛离,她长大了,成为一个落入凡尘的女子。

屋子陷入一片寂静的幽暗中。

他问她,以后怎么打算?

她说,决定去打工,养活自己。

好像再也没有话说了。他与她之间,一段沉默在延绵。

她打开了电视机,看了一会儿又说,你以后不要来看我了。

他涌起疑惑的眼神。

她将话补充完整:这里不适合你。而且……我知道,你喜欢上了别人。

他赶紧否认。移情别恋,似乎是他所不能承受的背叛之罪。可她却笑了笑,说,没关系,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没有错。我和你在一起,本来就是个错配吧。

他再次否认:没有的事!我喜欢你的仍然是你?

她忽然激动起来,眼光拧紧了。

我可以相信你吗?你真的还喜欢我?就算有人要打我,你也会挡在我的前面?

他一愣。他忽然意识到她还在介意那天在修车铺看见的事情。她看见自己的男朋友勇敢地保护了一个可怜的女孩。虽然那时她面无表情,可是,她的心一定一层一层地漫着撕裂的痛。

莫莫紧张地抓住经年的手。一双小手抓住一双大手。那么用力,想把所有的骨头都捕捉似的。她迫切地盯着他,重复问道:你会吗?

会吧?他慢慢将这个疑问消化,才点点头。会的!

他越点越大力,仿佛想把身体里唯一的虚伪也磕出去。

会的。

听到这个答案,莫莫终于笑了。

有时候,一些真心话需要血的证明。

之后,经年知道莫莫去打工了。才十六岁,没学历,做的都是一些低薪水的苦工。报童,清洁工,肯德基服务员……每一份工作对她来说都太辛苦。她不停地换工作,一日三餐才勉强解决,她说她讨厌这种生活,她身处在她以前一直讨厌的社会底层。

可是谁不想赚大钱呢?十六岁最常见的白日梦,就是有一个有钱的老爸老妈,一座城堡似的别墅。十六岁能构造出很多美好的梦,那些梦,再过几年便会醒了。

长大了的年轻人,迷茫地站在街头,不知所措地望着城市一道道繁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