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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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全家公敌(2)

“现在农村光景好,流行修墓。不给先人修墓,说明后人要么是混得差,要么是不团结,要么就是不肖子孙。母亲虽是改了嫁的,但还算本村人。父亲当年死得凄惶,母亲被看成扫把星,改嫁两回更让村里人嚼舌根。别人都说她以后死了不知跟谁葬在一起呢!只有修一个结发夫妻合葬墓,给母亲留出一个位置,她在亲戚中才好做人嘛。你作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竟然由着父亲的坟前一派荒凉,这不明摆着让人看笑话吗?”二妹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然后逼问柳树直,“这墓啥时候修?”柳树直迟疑了一下,问:“预算要多少钱?”二妹答得像吐瓜子皮一样轻松:“十万块,修就修气派一点。”柳树直愣住,勉强笑笑,说你们有钱自己修好了,立碑人就写你俩的名字,我没意见的。二妹顿时噎住,不再吭声。大妹开始好言相劝:“哪有女儿出面修墓的?这不更让人笑话吗?”柳树直说:“你们不是女中豪杰吗?莫非还有封建思想?我都不在乎,你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大妹叹气,说你那大学真是白读了,自从娶了那个妖女,你不但忤逆,还耍无赖。二妹夫说:“你是柳家唯一的男丁,该你出头的事你不管,你让咱妈情何以堪?”

柳树直沉默好一阵子,气运丹田,吐字清晰:“这墓不能修,名不正言不顺!”两位妹夫满脸惊讶:“为什么?”柳树直一字一句地说:“她们母女心知肚明!”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母亲脸色铁青地抽着烟,等那烟雾散完之后,她拍案而起,号哭道:“给我打,打死这个逆子!”

柳树直立即梗起了脖子,瞪着他的家人,简直宁死不屈。

无人打他。大妹走到柳树直面前,呸道:“你以为我们稀罕把名字跟你刻在同一块碑上?你以为你上了大学就高人一等了?你最好永远不要回老家了!”说罢取下他的帽子,将一杯冰水从他头顶上浇下来。

柳树直闭紧双眼,一动不动。周围突然安静下来。那刺骨的寒冷从头顶侵袭到后背,让他瑟瑟发抖。他忍不住轻叫了一声,但很快忍住了,索性把眼睛闭上,准备由着她们劈头盖脸地骂。

但是她们并没有。空荡荡的寂静,就像三十年前母亲将家里一扫而空并带走两个妹妹时,午后的阳光无声无息照在他装睡的脸上。多年以来,哪怕是睡梦初醒时,他也不敢立即睁开眼睛。他害怕被强烈的光芒刺得头晕目眩,宁愿让自己置身在黑暗当中。

3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木门发出如当年那样“砰”的一声巨响时,他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包厢里只剩下他一人。家宴还没开始就不欢而散,但也点了几个菜以及饮料。他招呼服务员:“算一下多少钱吧。”

服务员不安地看看他,说先生你头上这么湿,有什么问题吗?

他抹了一把脸,拢了拢乱蓬蓬的长卷发,说没问题,这样挺好,凉快。然后重新戴上帽子,冲服务员一笑,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的笑容慈祥宽厚道貌岸然,把年轻的服务员唬得有点发蒙。服务员点点头,走出去,很快转回来,将一张消费单递到他面前:“先生,请埋单,总共两百五。”

这数字让他哧哧直笑,笑过之后,他用餐巾纸抹净脸上的水,伸手掏钱包,却什么都没掏到。于是翻遍全身上下的口袋,很遗憾,空空如也。

服务员再次惊疑:“先生你怎么啦?”

柳树直愣了好一会儿,想不起钱包在哪里丢的。于是他只好给老婆打电话,老婆语气很不耐烦:“谁啊?”柳树直说,嘿嘿,是我,然后支支吾吾地说:“我在酒店吃饭,没钱埋单,麻烦你来救一下场。”话没说完,那边就挂断了,倒是发了一条短信过来:有病就去治,不要来烦我!这是深圳,各人自顾不暇,我凭什么要来照顾你脆弱的心灵?

此话冷酷狰狞,他已经习以为常。生活中,老婆还算有点热度,但只要用文字表达,就总是这样够劲够狠。够劲够狠也就罢了,居然还泛着一股该死的文艺腔。女人一旦有了这腔调,青春就大打折扣,成为一根早衰老苗。老婆曾经也是个傻妞来着,二十年过去,却变成一个三头六臂的老妖精。她自诩无比坚强,还说自己之所以如此坚强,是因为嫁了个不中用的男人。

此刻,她发一条短信还嫌不够,又发一条过来:你不是著名慈善达人吗?怎会没有钱?你怎会连两百五十块饭钱都付不起?

柳树直无言以对。是的,不要说老婆不信,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他柳树直居然会有这么一天!他很抱歉地看看服务员,说,嘿嘿,她就是这个脾气。

见他顶着一头湿发浑身直打冷战,服务员显示出恻隐之心来,说先生你这样会感冒的,其实,刷卡也可以。柳树直说卡全部在老婆手里。服务员又说:“微信支付也行。”柳树直又说我微信钱包里没钱,也充不了值。

于是,服务员叫了经理过来。经理是个男的,也很年轻,像一根冒着傻泡儿的青葱,却竭力装得老练无比,凶神恶煞:“难道你想吃霸王餐?”

柳树直哭笑不得,说你看我像个吃霸王餐的人吗?经理就有点犹豫了。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戴着金边眼镜,瘦不拉叽,弱不禁风,颇有文艺气质。他吸个毒玩个同性恋倒有可能,吃霸王餐嘛应该不敢。于是几个人将他包围着,像是为他挡风驱寒,又像是软硬兼施。小年轻苦口婆心地开导他:“大叔,你的老乡呢?同事呢?朋友呢?随便找一个来为你付款不就行了吗?”

柳树直只好拿着手机,把所存的电话号码与微信好友逐个检查,突然发现自己的朋友如此少。而且,如果为了这点钱去求人帮忙,以后怎么在圈里混?

于是,柳树直只好摇头,摆手,长叹:“很遗憾,我这个人吧,有点众叛亲离。”

“这就麻烦了,难道要我们替你埋单不成?”经理的激动很快变成了冲动,扬言要打110报警。

为了区区两百五十块钱被警察盘问?柳树直慌了,于是只好再次上微信,正好看到月色撩人在晒照片。照片里恰好有他,捧着那盆仙人掌,笑得那样酣畅自如,甚至还有几分英俊潇洒。这让他顿时有了信心,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应该是不会嘲笑他的,就算被她嘲笑也无妨。同是天涯沦落人嘛。于是他立即向她发出求援信息。果然,月色撩人很快回复了他,说好的,大哥,我这就发微信红包给你吧。

难题就这样解决了。柳树直长叹:“关键时刻有网友帮忙!感谢时代,感谢网络,感谢马化腾啊。”

经理马上换了一副笑脸,说大哥,在深圳这样火热的城市,能孤独到你这个程度,是很需要一点技术含量的。此话说罢,经理被自己的幽默逗得乐不可支。

柳树直沉吟了一会儿,对经理说:“如果是两千五,还好开口一点。两百五嘛,传出去让人笑话。”

经理愣了愣,说大哥莫非是某位高人?你老婆说你做慈善,又说要你去看病,是咋回事?

柳树直摆手,微笑,摇头,把帽子都给晃掉了,满头卷发披散开来,就像漫画中的神秘海盗。这个海盗打了个喷嚏,像是被瞬间破了神功,显得猥琐颓废,破败不堪。他猛地站起来,只觉得两腿已经发麻,于是就逃也似的离开包厢。经理在后面急叫:“大哥,你的帽子,帽子!”那声音像鸭子般聒噪,像炮弹般呼啸,让柳树直惊慌之下,更是屁滚尿流。

他一路小跑穿过大堂,拐进楼梯。

楼梯上铺着猩红的地毯,透着一股陈旧的华丽,让他恍惚回到六年以前。

那时他也曾踩在这家酒楼的红地毯上,只不过是从大门口走进来的。他走得昂首挺胸,因为他是前来参加一场助学慈善酒会。在那场酒会上,他捐了十万块钱。受捐的是贵州某山区的十个贫困中学生。在主持人当场接通的电话中,有学生代表向他一再表示感谢。没等学生说完,他就流泪了。主持人问他为何如此激动呢。他说想不到这世上有人会如此需要他。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他很享受这种付出爱的过程,他感谢那些接受他奉献的陌生人,真的,太感谢了。此话一出,掌声雷动。

一个星期之后,老婆却态度坚决地要与他离婚。理由是,她去探望过一个受捐的女学生,发现人家用的手机比她的高档得多。想起当年因为经济条件差而打过两回胎再也要不了孩子,她就气得直打哆嗦,简直一天也不愿再跟他过下去。

他无言以对,却照旧我行我素。

老婆拦不住他,就把此事告诉他母亲。原本是一对天敌的婆媳俩,却在这件事上立场一致,都逼着柳树直停止捐助,说如果他不改正的话,她们都要将他扫地出门!老婆不过是闹离婚而已,母亲的闹腾却声势巨大。但造成的结局都是一样的:柳树直离恶俗的她们越来越远,离他所认为的高尚情怀越来越近。他想,婆媳俩不愁吃穿就可以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要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人生活艰难!

此时此刻,柳树直走出酒楼的大门,任由长发抚摸着面庞。寒风吹来多么清冽,孤独未必不是美好的事情。全家公敌,也许就是他的宿命。一股冷风吹过来,他缩紧了脖子,朝这茫茫夜色吹了几声口哨,就沿着绿化带慢慢溜达起来。旁边的汽车来来往往,喘息不均。道路泛着铁青色,沉默地延伸着,去向诡秘,听天由命。

路灯下,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那种飘忽的伟岸,让他有些莫名兴奋。要是真有这么高大就好了,在成长过程中不会总是被欺负,被忽略,也不必几十年来到处做好事刷存在感。

孩提时代的顽劣算不得数,自父亲死后,他变得敏感脆弱,声音细得像蚊子,走起路来像是怕踩死蚂蚁。母亲经常斥责他女里女气,两个妹妹也笑他是个娘娘腔。可就是这个羞怯得像女孩的他,却心怀异志,在十三岁起就发誓要离开家乡。

母亲永远不明白,多年来他为什么在外面漂泊。但她最想不通的就是,做儿子的从不向着她。这个逆子,可以掏钱给小学老师治病,可以掏钱给村里修路,却对她死抠得不行。如果母亲是武则天,早就灭了这个逆子;如果母亲是慈禧,也早将他软禁在瀛台。可母亲只是个农妇,纵有替天行道之心,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东游西荡,由着他欺世盗名。

他与母亲之间,也曾有过和平共处的日子。他大学时期就开始洗盘子,做家教,给母亲寄钱。很多矛盾似乎都是从他娶老婆开始的,并从此闹得不可收拾。柳树直结婚之后,老婆常常抱怨,说婆婆与两个小姑抱团成伙欺负她。明争暗斗起来,老婆处处落败。可她们却维持着表面的和气,各种笑里藏刀、含沙射影、高深莫测的功夫,让他眼花缭乱,疲于应付。女人心,海底针。他完全搞不懂她们的套路。他历来畏惧母亲,现在又不能震慑老婆,只好两头受气了。久而久之,他对女人犯了怵,尽量与她们保持距离。也许,只要他离婚了,母亲与妹妹就会竭尽热情地欢迎他回归家族。但家族的事,怎能由她们说了算?她们,一个已经改嫁两回,另两个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门的水。可是,母亲不知道的是,他随时可能离婚。之所以不告诉她,是不想看到她幸灾乐祸的表情。

他对母亲从无歉意,在老婆面前却难以心安理得。

她是他的小学同学,嫁给他时,他几乎一文不名,穷得她连孩子都不敢要。

她有权利折磨他,对他求全责备,怪他没本事,没男子汉气概。而她最为气愤的是他对陌生人的穷大方。可他做散财童子的闲情逸致,岂能因她而放弃?他这个人,不图吃,不图穿,就图那种因捐赠而获得社会尊重的荣誉感。荣誉重于生命,否则,毋宁死。

几年拉锯战的结果是,所有钱财几乎全被她掌控。正式开始分居的那天,离开家门的一刹那,柳树直回过头去,看到老婆通红的双眼。他说你何必呢。但他很快后悔了,因为她猛地扑过来,抱住他一通大哭,边哭边捶:“你真的这么穷吗?我不信,坚决不信!”他掰开她的手,把外套脱下,全身所有的口袋都翻给她看。老婆却死瞪着他,说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这就没办法了。柳树直歉意地朝她微笑,把这个曾经最信任他的人变得疑神疑鬼,是他的罪孽。可他的微笑,让她更为生气,说你装什么高尚?你是神父吗?你满脸道貌岸然,肚子里装的是啥你自己知道。柳树直说,我满肚子男盗女娼行了吧,反正咱俩要离婚了,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老婆愣了一下,眼泪双流,说你倒是不嫖不赌的,可你怎么这么轴啊,老娘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滚吧,永远不要再回来!老婆说完,砰地关上了门。

他就这样成了一条丧家之犬。

4

此刻,这条丧家之犬,对着夜色嘿嘿直笑。笑着,笑着,恍惚间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好像是父亲多年前的声音:确实是一个问题啊。那声音时近时远,忽高忽低,最终像一片羽毛从他心头飘过,转瞬即逝,不知所踪。

他想追赶那片羽毛,却脚步踉跄,摇摇摆摆;他想呼喊,却又头疼欲裂,喉咙发哑。

大约两个小时后,他总算走到了自己租住的地方。这是由几栋军产房合围而成的小区,设施简陋,但还算整洁。只是灯光昏暗,树木黑黢黢的,让人有些心里没底。他再次嘘了口气,朝保安点点头,走进了自己所在的那栋楼。就像走进一个巨型怪物的血盆大口。

电梯迅速上升,把他带到所能到达的最高处,第二十层。而他还得爬一层楼,才能进入自己的住所。

他租住的这个单间,像个外表精致的鸟笼,里面仄逼得像鸟肠子。这样的住所,小得让人透不过气。所以他总是忍不住朝外张望,想象着自己能长出一双翅膀,能在天地间自由飞翔。所幸无妻无业无钱无翅膀的他,还拥有满心慈悲,灵魂可以达到无限的高度与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