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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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全家公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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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流不期而至,气温骤降。经北风一吹,弥漫在城市上空的雾霾便消散开来。大团的冰凉渗入楼宇的身体,所有的玻璃窗像是长了毛,灰蒙蒙的让人猜不透。

柳树直躲在其中一扇玻璃窗后面,朝自己的影子点头微笑,露牙八颗。这笑容是国际化标准。如果不是身材偏矮的话,柳树直应该算个美男子:五官清秀,皮肤白皙。

此刻,他将目光穿过自己的身影,鸟瞰着整个深圳,向那个模糊的繁华世界噘起了嘴。

满城的房子奇形怪状,正在野蛮生长。相比之下,市民中心显得单调而又乏味,就像一只蓝色巨鸟被冻住了翅膀。

唉,在深圳,等来一个像样的冬天可不容易。

柳树直迫不及待地全副武装着,羽绒袄、帽子、围巾、手套,一样不落。镜子里的他,像个即将告别地球的宇航员。这个宇航员无性别、无国籍、无亲人、无朋友、无工作,唯有把自己穿暖和了,方才觉得心里踏实。

搁置已久的羽绒袄,散发着樟脑丸的气味。柳树直将自己的独居生活打理得不错。衣服是橙色的,看着就温暖。裹在里面的他,就像一支即将融化的冰激凌,透着甜腻腻的软弱。

他将自己看了又看,把目光转向床铺,上面整齐地铺着十几封感谢信,就像那些贫困学生的张张笑脸。而他们的恩人柳树直,优雅地俯身下去,在每一封信的落款处亲吻一下。

再站起来时,他突然咯咯直笑,然后吹了声口哨,打响指,把披肩发塞进帽子里,也藏起了他的笑容,就这样出门去。

他要去见的,是一个他最不愿见的人——他的母亲。

尽管天气寒冷,但是人如潮涌。第×届城市公园文化节在莲花山脚下举行。草地虽然已经泛黄,但各色勒杜鹃的别致造型,让游客们流连忘返。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人,张嘴傻笑着,一副下定决心欢度节日的架势。

必须快乐才行。深圳人忙里偷闲不容易。可在柳树直看来,这种快乐纯属吃饱了撑的。

在公园的一角,有一片亚热带棕榈树。树龄尚浅,凹凸不平的表皮,却显出一种未老先衰的沧桑。树身上贴满了各色征婚广告。广告纸上印满了花里胡哨的个人简历,在寒风里飘荡,昭告天下。这些征婚主角,多以八零后为主。七零后也有,却算老家伙了,他们的父母本是代替子女来相亲的,觍着老脸蹲在树荫下却鲜有人问津。

一个衣着花哨的老妇坐在长椅上抽烟,头发粗,眉毛浓,满脸不耐烦。约十米之外,有一群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人正在随着音乐起舞,每人手里握着一把红绸扇子,忽地打开,忽地收起,把她晃得不住眨眼。

阳光从棕榈树的绿叶间漏下,斑斑驳驳地落在她身上,使她显得格外带劲,不时与旁人搭讪着,嗓门忒大:“这些城里婆娘,白皮嫩肉,扭腰扭胯的有啥用,最后不都是一样变老,一样见阎王吗?我这辈子啥也不会,但是我这身体好得很,眼不花,腿不酸,背也不驼哩。”

旁人笑着问她:“您是来替孩子找对象的吗?”

她却陡然噤声,摇了摇头,弹弹裤腿上的烟灰,四处瞄着,瞄着,就瞄到了柳树直。

当母亲把眼光烙过来时,柳树直感到脸上似乎生出了冻疮。好在这时候母亲的手机惊天动地响了起来。是柳树直的大妹打来的。母亲用免提与女儿一呼一应,聊得亲密无间,气势汹汹,让儿子柳树直听得如坐针毡。

聊天内容大致如下:

母亲来深圳一个多月了,很难见到逆子柳树直。让两个女儿去找他,但是她俩异口同声地拒绝,说就当那个人死了吧。可柳树直明明也在深圳待着,这样老死不相往来的怎么行?大妹对母亲很孝顺,也是她的主心骨,说书呆子念了大学有个屁用,他活得像个男人吗?他有长子的体统吗?

可再没有长子体统,在修墓这件事上,还得儿子出头才行啊。母亲大声感叹着,对柳树直旁敲侧击:“如果这事办成了,我这一生就圆满了,就算马上去死,也死得放心了。”

说到这里,母亲情绪高昂,眼泛泪花。聊完之后,悲壮地向柳树直招手,要他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柳树直皱着眉头,呛道:“这么急着修墓干什么?一时半会儿你又不会死!”

母亲气笑了,霍地站起来,冲出那片棕榈林,蹿到一棵佛肚树下抹眼泪,见儿子无动于衷,她的啜泣随即变成了号啕大哭。这哭,带着一种山村妇女特有的腔调,抑扬顿挫,反复咏叹,就像在吟唱一首叙事诗,把前因后果表达得再清楚不过:你个天杀的混账东西哇!你到处摆阔,从不照顾家里哇!你往脸上贴金时,我在这里吹冷风哇!你爹死得早哇,孤儿寡母不容易,可怜我一把屎一把尿将你拉扯大,还送你上大学,如今你翅膀硬了顺妻逆母六亲不认哪!

很快有人来围观,有人来安慰,还有保安维持秩序。

母亲的架势把柳树直吓住了,说这又何必呢?然后转身就要离开。母亲把脸一抹,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很利索地跪下,说树伢子啊,我的儿,你让我孤零零的怎么活?你这一走,你娘只能去上吊啦!

她这一跪,声势浩大,气壮山河。围观者顿时将他们围得严严实实,并且议论纷纷,甚至有好几个人愤愤不平,试图靠近这一对母子。

柳树直顿时脑袋轰的一声响:麻烦了,附近说不定有熟人!

一哭二闹三上吊,历来就是母亲的撒手锏。半个月前被她咬伤的手臂还没有完全长好,今天又被她抓得生疼。柳树直后悔不迭,恨自己一时心软,才听信二妹的鬼话。她发短信说自上次不欢而散之后,母亲总念叨他,每天都在莲花山公园等他出现呢。

现在倒好,众目睽睽之下,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想甩开母亲,不料母亲将他越抓越牢。他就用力掰开母亲的手,却被几个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有人还趁势踢了他几脚。

母亲慌了,说你们不要打他,他是我亲儿子啊!

柳树直费力地从草地上抬起头,朝她吼道:“我宁愿被人打死,也不会让你得逞!”母亲啊了一声,却仍不肯撒手。

不多久,警察来了,问他干吗惹母亲伤心。

柳树直说:“她活该!”母亲又哭起来:“儿啊,我省吃俭用养大你不容易……”

围观者看不下去了。有人说,把这不孝之子抓起来,直接判刑吧;有人说,把他的长卷毛剪掉,免得不像个男人;有人说,这就是个社会渣滓;更有个小伙骂得干脆利落,神经病!赶紧电疗,一小时一次、一次十五分钟,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电疗,直到冒烟为止!

这句话想象力够丰富。围观者哄笑起来,连柳树直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鼻涕泡直往外冒。

警察把那几个好事者轰开了,要带柳树直去派出所询问清楚。母亲一听,立即张开手臂护住儿子:“别抓他呀!这事万万不敢麻烦领导哇!”说罢,又哭了起来。柳树直愣住,说你这又是何必呢。母亲不理会,更是哭得一塌糊涂,一把挽住儿子:“树伢子,妈为了你一宿一宿睡不着哇。今天你要是被抓走了,老娘就一头撞死在这里啊。”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然后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自己回家好好商量吧。

当母子俩走出公园时,还有人咂舌:可怜啊,做娘的真可怜!

柳树直脑子一片空白地跟在母亲身后。母亲可怜兮兮地说,树伢子,你带我去你住的地方瞧瞧。他却坚持要把母亲送回大妹家里,但是大妹具体住哪儿,他竟然弄不清楚。母亲这会儿把眼泪一抹,语气又变硬了:“到底啥时候给你爸修墓?难道连这事都要看你老婆的眼色吗?”

柳树直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给死人修墓有这么重要吗?这世上好多活人连房子都没得住呢。母亲又开始抹眼泪,并给两个女儿打电话,说老子快要被这个逆子气死了,你们要是心里有这个娘,就快点来救我一命!说罢,又紧紧揪住柳树直的袖子。

为了避免再次被围观,柳树直不敢挣扎,由着母亲口水四溅地重复她的诉求:只有修了墓,保证她死后与柳树直的父亲,即她的结发丈夫柳元合葬,改嫁几回的她才能在当地活得扬眉吐气。

母亲一边说,一边大声咏叹。柳树直扭扭脖子,抬头看天,天变得有些灰蒙蒙,云朵被冷风吹着跑,要下雨了。

他一边想着怎么脱逃,一边左顾右盼,却发现不远处站着两个戴头盔、穿骑行服的人,拉着一条横幅在筹路费。横幅上写着:钱尽粮绝,驴友求助。

2

最近,街头偶有这样的求助者,三三两两的,真假莫辨。这两个人,一高一矮,一男一女,很坦然很热切地打量着来往行人。仿佛有了那一身装备,就算乞讨也是帅呆酷毙,浪漫高级。可惜行人大多都自顾不暇,各自赶路,没有谁停下来关注这两个世外高人。那位女高人显然有点耐不住寂寞,不住变换着站姿,看到柳树直,突然比画出一个胜利的手势,并拉扯着她的男伴向这边走来。

柳树直愣住,赶紧压低嗓子对母亲说,活得好端端的,为修个墓吵得鸡犬不宁,你说这又何必呢?你的日子其实多好过啊。相比之下,人家大冷天的多不容易!

母亲很坚决地撇嘴:“他们是骗子!”然后朝那横幅啐了一口。

他大为尴尬,说实在不好意思。女驴友的肩膀一抖,“扑哧”一笑,将头盔取下,露出一张大盘子脸来,嗲声嗲气地说:“大哥,记得我不,我卖过一盆仙人掌给你的啦。”

柳树直歪着头看她,哦,想起来了,她的网名叫月色撩人。两人就是在这个公园认识的。她当时正在摆地摊卖花草,生意很冷清。柳树直动了恻隐之心,花高价买了她一盆仙人掌。她连声道谢,马上加他微信,后来常为他点赞,发送玫瑰花与拥抱的表情。从微信上看来,这姑娘几乎没有好好上过班。昨天她还在微信里显摆她的红指甲来着,这会儿怎么就成了一个落难驴友?

见柳树直满脸困惑,她的男伴靠过来,语气神秘:“大哥,我们在进行一场行为艺术表演。”柳树直耸耸肩,对这样的幌子不屑置评。月色撩人倒还坦率,笑嘻嘻地说,就是想搞一点钱呗。

柳树直正要多问她几句时,已被母亲拉扯着走开。

一辆宝马车停在他们面前。两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女人走下车,很有气势地分站在母亲两侧,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胳膊。母亲顿时生出几分威仪,就像一个含悲忍愤的员外夫人,羸弱又富有,冷淡又高贵。

两个妹妹很勉强地叫了一声哥,分别与母亲对望一下,互相点了点头。

比柳树直还高半个头的大妹并不看他,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跟我走吧。”柳树直调转身去看那女子,却发现她已无影无踪。

虽说住在同一个城市,但兄妹间几无来往。

大妹十多年前来投奔哥哥。根基未稳的他费了很多力,托人为她找了个服装厂仓管员的工作。但她不乐意受那份累,老埋怨哥哥有了嫂子就不顾家人。姑嫂关系很僵,有次甚至还差点扭打起来。他老婆那时刚打过胎,所以他扇了妹妹一巴掌,要她快滚。从此,大妹再也不肯登门,也不做仓管员了,自己到酒吧里打工,后来不知怎么就有了一笔钱,做起了生意,俨然是个富婆了。

现在这个富婆轻车熟路地带他们上酒楼。

走进一间名叫牡丹的包厢,才坐下三分钟,两个猛汉闪进来,掩住门,牛高马大地站在柳树直面前,冲他一笑:“大哥好!”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死死地按住了肩膀。母亲稳稳地坐在桌子对面,捂着脸“崽啊心肝肉”地哭起来。两个妹妹也是红了眼圈,哽咽着说:“知道为什么这样对你吗?”

柳树直挣扎了一下,说你们不如把我杀掉好了。大妹说:“你值得我杀吗?你就是全家人的公敌,柳家打出门的一条狗!”

大妹夫打圆场:“言重了,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但他瞪了妹夫一眼,说:“你算什么东西?这事轮到你来插嘴?”

妹夫不高兴了,满脸鄙夷地看着他,说:“真是不识好歹!”

二妹替姐夫撑腰:“姐夫,我支持你!你是柳家的半个儿子,而这个人,根本就是个白眼狼,陌生人!”

柳树直长叹一声,对二妹说:“你念书时我好歹也是出过学费的吧,怎就这么无情无义?”

二妹更激动起来,将桌子捶得砰砰响:“你有脸说我无情无义?你这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你这个到处捐钱却不照顾家人的伪君子!”

柳树直望着母亲,满脸哭笑不得。不就是给小学班主任捐过八万块钱做心脏支架吗?可现在股票低迷,他的资产严重缩水,再加上又闹离婚又失业的,他真的手头很紧。可柳树直不想说这些,就算说了她们也不会信,就算信了,也只会更加看不起他。于是柳树直“咳”了一声,说妈身体好端端的,衣食不愁,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母亲气笑了,说混账东西啊,就凭我生你养你送你读书,你也得好好地给我养老送终!

柳树直看着她,不说话。他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母亲对他有过多少关心?这话在脑海里打转,却到底没能说出口。

母亲意识到了,话题一转:“今天只说为你爸修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