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和小桃在门口登记后进了小区。虽然是冬季,但是小区依旧还有好多绿色植物,小区甬道两边都是雕塑、景观,环境优雅,比大胖子、马晓芬住的小区还要高级。老胡心里又有些不得劲儿。
按照门口保安说的路线,很快就到了老林的别墅前。除了门口堆满了花圈、花篮,还站满了吊唁的人,更令人惊讶的是,还站满了打架的人。老胡和小桃不解,急忙挤到跟前,只是看了几眼、听了几句,他们就明白了打架人的身份。一拨是老林老婆和她的两个十五六岁的儿子;另一拨是盛传的老林情人和她的八九岁模样的儿子。两个女人,三个血气正旺的半大小子,好像干柴烈火,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爆发熊熊火焰的战争。
老胡悄声对小桃说,你快看那三个小子,跟老林一个模样,真是亲生的。小桃看了看那三个小子,不屑地说,原来老林长这样子,亏他有钱,长得这么难看,跟咱儿子比差远了。老胡忍不住,说,你这是什么比法呀,乱。小桃不言语了,可是忽然眼圈红了,说,我想咱儿子了。老胡说,你真是天上一脚,地上一脚,怎么又说起咱儿子来了?小桃不高兴,逼问道,你这个当爹的不想吗?老胡赶紧点头,想呀、想呀,怎么会不想呢?可是你想的时候不对。小桃纠正说,这就是当爹的和当娘的区别,我只要看见男孩子,立刻就会想到咱儿子。老胡想要把过几天回老家过年的事告诉小桃,转念一想,还是等到快回家时再说吧,小桃这辈子要的就是惊喜,越到眼前越能带来惊喜。老胡把要回家过年的话,硬给咽了回去。
老林老婆和老林情人情绪越发激动,越吵越向对方走近。两边助阵的三个半大小子也开始跃跃欲试,似乎马上就要迸发肢体冲突。吊唁的人赶紧围拢上来劝解,可是越劝越厉害,两个女人说的话也越是清晰明白。原来老林有七八套房子,几千万的银行存款,还有两家做铝合金门窗的企业。两个女人就是为了争夺这些房子和财产吵嘴、打架。老林老婆不承认对方身份,可是老林情人拿出了亲子鉴定书,举在空中肆意招摇,被眼疾手快的老林老婆一把抢过去,当场撕了个粉碎,碎片在风中飞得很远。众人一片惊呼。但是老林情人异常镇定,看着远逝的碎片,笑着告诉对方,撕碎的是个复印件。老林老婆气疯了,面目狰狞地大步上前,双手高举着,要抓住眼前这个想要鸠占鹊巢的女人的头发。老林情人毕竟年轻一些,腿脚利落,一手护着身边的小男孩,一手护住自己的脑袋,原地转了几个圈,杂耍一般躲开了。老林老婆没有抓着对手,气得大叫,还要继续进攻,被众人拦住了。此刻本该偃旗息鼓的老林情人却不肯罢休,来了一个回马枪,指责老林老婆这些年来把老林的财产偷偷转移给娘家小舅子。老林老婆更加来气,隔着阻拦的人,竟然一脚踢过去,把没有防备的老林情人给踢倒了,由于用力过猛,自己也倒了。两边的孩子犹如小豹子,马上就要冲上前替自己的亲娘出力。吊唁的人们终于看不下去了,不顾一切地把疯狂的两个女人和三个眉毛竖起的孩子分别拉进了别墅里。
老胡和小桃没进去。
小桃说,老林这么有钱,咱们这八百块钱的房租,他还记得那么清楚,到月份准来电话。老胡也是惊奇,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小桃问,你还给份子钱吗?老胡目光迷离,无力地说,我身上怎么一点劲儿都没有呢?小桃扶着老胡的胳膊问,你是不是病了,感冒?
小桃用手摸老胡的脑门,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对面的两个人——张赞苹和马晓芬。小桃惊了一下,想赶紧把手从老胡的脑门上放下来,但是放不下来,胳膊像不是自己的。小桃僵硬的动作,让老胡特别纳闷,他顺着小桃的目光看过去,不可思议地发现了对面的张赞苹和马晓芬。
两对夫妻互相看着,都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见面,更没有想到刚才还一同见证了两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吵嘴和打架,以及他们吵架中不小心“揭露”出来老林种种“丰富的情感生活”,最主要的还有三个男孩子之间让人揪心不已的血脉骨肉间的凶煞对峙。
还是张赞苹率先回过神儿来,左腿僵硬地挪动过来。马晓芬疑惑而不情愿地跟过来。
张赞苹看着小桃,表情奇异地问,你也来了?跟老林也认识……
认识。小桃大方地说,你跟老林……朋友?
多年的好朋友了。张赞苹语气无法捉摸地说,没想到,你们也认识,老林交际可是真广呀。
就是因为交际太广了,来者不拒,所以才死了。马晓芬突然插上一句话,随后老鹰抓小鸡一样挽住张赞苹的胳膊,不由分说道,外面冷,进屋。
张赞苹对着马晓芬说,不管什么话,到了你嘴里,肯定变味儿。说完,回头看了看小桃,似乎这句话是解释给小桃听的。
老胡恶狠狠地“哼”了一声,挽住神情发怔的小桃胳膊,说出的话像是从天上扔到地上的大石头:“我们回阳间,回阳间!”
14
从死鬼老林撇下的别墅回来,一分钱份子钱都没掏的老胡心情特别不好,他望着连续阴霾了几日的天空,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想要喝酒,想跟人喝顿大酒。其实只要想跟人喝酒,他就会想起光头老刘。除了老刘,老胡在这座城市也没有能一起喝大酒的朋友。
傍晚时分,天气阴沉沉的,老胡提着一瓶六十七度“老白干”、一兜羊杂碎,走进了光头老刘的杂货店。光头老刘正在手机上玩游戏,没事的时候,老刘全是低头看手机。他看见老胡提着酒和羊杂碎进来,乌黑的眼睛里溢出星星点点的亮光。
你来喝酒,小桃咋办?老刘握着手机,问,她晚上还去跳舞吗?
老胡懒散地说,都快过年了,还跳舞呀?
那小桃吃饭咋办呀?老刘觉得老胡眼神儿不对、语气不对,平时这会儿都是老胡雷打不动的做饭时间,有几次老刘邀他喝酒,老胡都说给小桃做完饭再喝。
刚给她做了一碗小馄饨,她今天不舒服,吃完睡了。老胡看了看大门,说,你还营业呀?都快过年了,谁还买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越是过年,我这些杂货东西越离不开。老刘看看墙上的挂钟,说,咱们喝着,买卖一点儿不耽误。
老胡进了柜台里面,把酒和羊杂碎放在凳子上,老刘去后面拿来两个酒杯,还有一袋放了好几天的花生米。“老白干”打开了,呛鼻子的酒味立刻弥漫在店堂里。老胡率先喝了一大口,长长地吸口气,满脸荡漾着人生感慨。老刘问他出啥事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来喝酒了。老胡也不搭腔,又喝了一口,说,过年回去吗?老刘说,回去干啥,家里也没人啦,再说这过年回家,比孙猴子西天取经还难。老胡温暖地说,我今年带小桃回去,我家里也没人了,可是小桃家里有人,我们还有儿子,我想儿子了。老刘瞪大眼睛,说,这都啥时候了,你买到票了?老胡说,我偷偷买了,小桃不知道,我们初一回去,车上没人。老刘举杯,感慨地祝贺道,那就提前给你拜年了。老胡举起杯子,再次一饮而尽。老刘也是热爱喝酒,随着老胡也喝干了。
很快两个人都有了些微微的醉意。
老刘问老胡是不是心里有事?老胡没有回答老刘的问题,而是转了话题,问,我要是有钱了,你猜我会做什么?老刘歪着脑袋,取笑说,你喝多了吧,你这辈子估计有不了钱。老胡不生气,笑着,憧憬起来,说,我要是有钱了,都给小桃花,就是大明星、大美人站在我面前,我都不给她们花,我只给小桃花钱。给她买手串,买项链,买戒指,还要买皮大衣。老刘拦住老胡的话头,说,小桃每天去跟人家跳舞,你还让她去吗?老胡大度地挥手道,小桃从小就爱跳舞,我不拦着,再说她那是锻炼身体,去就去呗。老刘给老胡竖起大拇指,赞叹道,你是过分宠着你家小桃了,不过也要看紧了。老胡眨巴了一下眼睛。
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老胡拍屁股站起来,要赶紧回家,看看小桃怎么样了。老刘有些醉了,躺在沙发上,摆手说,不送了,不送了。
老胡走出老刘的小店,发现天空发灰、发白,再看街上、房顶上,都悄悄地变白了,再睁大眼睛细看,原来天空中飘起了雪花。老胡站在原地,大口呼吸着清凉的空气。老胡很长时间没有享受醉意了,醉意的时候是老胡最舒服的时候。
雪越下越大,也就是眨眼之间,世界已经变得通体透白。
老胡走到家门口时,不过走了五六百米,世界已经完全变白了。他发现楼下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浑身雪白。老胡醉眼都能看出来,那是他的小桃。显然小桃也看出走来的人是老胡,小桃张开双臂,白色蝴蝶一样向他飞过来,老胡也踉跄地迎了过去,两个人抱住了,一起滚在了雪地上。
老胡关切地问,你好点了吗?
小馄饨能治病,现在啥事都没了。小桃热切地说,随后嘴巴对着老胡的耳朵,吹着热气,小声地说,我想现在给你跳舞,给你一个人看。
老胡先是怔了一下,随后鸡啄米一样点头。
小桃站了起来,带着一身的雪,给老胡跳舞。小桃第一次单独给老胡跳舞,她跳得忘情,老胡也不起来,躺在雪地上,看得忘我。这时候,雪下得更大了,老胡再也忍不住了,也歪着身子站起来,情不自禁跟着小桃跳。
小桃大声说,你跳得不错呀,以后你就陪我去公园跳吧。
老胡学着电视里年轻人的姿态和语气,扬起一只手,大声回应道,天空飘过五个字,那都不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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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武歆,男,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陕北红事》《密语者》《树雨》《延安爱情》《天津爱情》《重庆爱情》等9部,中短篇小说集《诺言》,散文集《习惯尘嚣》。在《当代》《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大家》《小说界》《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山花》《江南》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篇。有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名作欣赏》《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文学选本。文学创作一级。天津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