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散文(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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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回到冰川

马温

到冈仁波齐转山

一直想去冈仁波齐转山。想了几年了,终于成行。我们从新疆进入西藏,这条路叫新藏线,号称这个世界海拔最高的公路。起点是叶城,老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在此拍过外景。叶城海拔不足两千,这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新藏线不过尔尔。车子出了叶城就爬山,一座座地爬,越爬越高。刚开始,四千多米的山口都让人惊讶,后来,五千多米的山口一个接一个,已经没什么感觉了。路是柏油路,很漂亮,路两边却是荒沙大漠,死气沉沉,偶尔看到几匹藏野驴,才意识到这儿还有生命。车子开过三十里营房,开过班公湖、狮泉河,开过扎达土林,就看到冈仁波齐了。

怎样形容这座雪山的都有,而我首先想到的比喻是一张脸,一张巨大的男人的脸,过目不能忘。

这个男人的脸上,横一刀,竖一刀,不知何故,被砍出两条深长的疤痕。这个男人是刀客么?他搏斗过,厮杀过,曾经有过九死一生的蒙难?那天下午,在一片湿地旁,我们停车。冈仁波齐的倒影填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洼,黑颈鹤在水中寻觅,长脖子一伸一缩,很像是在饮雪啄冰。冈仁波齐就在眼前。如此的近距离,我们当然是在仰望它。刀疤能让一个人变得凶悍,可冈仁波齐的刀疤因为横平竖直,俨然一尊十字架,这个符号让冈仁波齐变得深沉安详,这样的男人可以放心交往。你倾诉,他倾听;你默然,他倾听;你离去,他还在倾听。他永远是不发一言。

会不会有例外?以人性来揣摩这座山,好像会。在雪虐风号沙飞石跑的天籁之后,冈仁波齐也许会说话。一切被他倾听过的人,理应用倾听来回报这位倾听者。于是,许多人来了。来转山。

塔尔钦是转山的起点,也是终点。它是冈仁波齐山脚下的一个村子。一群群的人来,一群群的人去,可是村子一点不吵闹。与转山有关的商品,手套、护膝、拐杖、墨镜、矿泉水……放在路边等待顾客,这里没有叫卖声。所有人都是缓慢地走着路。不能急,这里的海拔已经接近五千米。转山人拥进塔尔钦,坐汽车,开摩托,骑马,蹬自行车,徒步,什么方式都有,各种国籍、口音,彩色背包像村口的格桑花,拉杆箱在碎石路上蹦蹦跳跳。奇怪的是,没一会儿,这么多人就消失了。他们钻进路边一家家简陋的客栈,和衣躺在床上,积攒力量,待到明天凌晨,这些人会重新出现,组成一支散漫而坚定的转山队伍,向黑黢黢的冈仁波齐出发。如无意外,这个人群中也应有我。

来转山的人,各个不同。有的有信仰,有的无信仰,有的信这个教,有的又信那个教;转山的方向,有的顺时针,有的逆时针;转山的形式,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磕长头;转山的动机或目的更是一言难表,净化心灵,赎罪还愿,教义规定,村落习俗,从众心理……我要说说我自己,我来转山,和宗教无关。在那条转山路上,我的脚印若与信徒重叠,也不代表彼此情投意合。到冈仁波齐转山,对我而言,就是一次较高难度的徒步旅行,我要的是这段经历,此外都是浮云。

冈仁波齐号称神山。神是什么,神就是开放性,包容性,广泛性,会交五湖四海的朋友。神其实就是开茶馆的阿庆嫂,来的都是客,人家不来,你怎么感化他、引渡他?所以冈仁波齐一点不挑剔,什么人来转山,他都欢迎,你是走是飞,他也不问,真正的不设门槛,来去自由,不歧视,不偏爱,一视同仁。冈仁波齐成为全世界最著名的一条转山路,就和这些原则有关。

向同样一座山表示敬意,有人是顺时针转,有人相反,是逆着时针,这么冲突的现象在冈仁波齐却正常得很。你怎么样转,冈仁波齐都无所谓。想想吧,如果转山只有一个方向,其实是很无聊的,我们看到的始终只是人的背部,背部缺少表情,我们无法有效地和背部进行交流。现在,多出一个方向,我们就能看到迎面走来的转山人。那个人是我们的镜像,他的苦累和欣喜,也是我们内心的挣扎与祈盼,他眉尖的尘额上的土,也是我们起意要拂去的,他瞳中的光芒让我们嫉妒,我们也想有一簇光让自己昏花的老眼明亮。

我们投宿的这家客栈,进来两个藏人,他们是老板的朋友,刚刚转山回来。老板招呼我们一起喝茶。他们说山里下雪了,雪很大,他们又说路不好走,你们有拐杖么。他们的脸黑黑的,这种肤色,掩盖了许多外露的表情。转山对许多人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可他们一点不兴奋,说过了雪,说过了拐杖,就埋头喝起酥油茶。我们说什么,他们就啊一声,头也不抬。山里的景色美么,我们这么问时,他们突然站起来,掏出手机请我们看照片,他们用生硬的汉话说:“很美,很美的!”那张照片上,中间是雪山,左边挂着月亮,右边挂着太阳,日月同辉,真的很美。

第二天,我们很迟才起床。我们没去转山。我们的嘴唇发紫,气不够用,山里又下着雪,我和同伴相互望望,决定放弃这次转山。

放弃很难么?有点难,因为转山前的铺垫太夸张了,几年的设想,外加上万里的奔波,好像只是为了与冈仁波齐擦肩而过。可是一旦决定,心里又是轻松的。唇仍然紫色,可是心脏跳得不那么慌了。我们回避了一次极限挑战。

继续开车前往拉萨。还是四五千米的山口,还是雪山,但路旁渐渐有了庄稼地。地里种着青稞,一大片一大片的,有绿有黄。下了一阵暴雨,雨刚歇,太阳就出来了,一条彩虹横跨公路。那是在萨迦境内。我们下车拍彩虹,就遇到了藏族小伙子普布扎西。他们一家正在田里收青稞。这儿离冈仁波齐快有一千公里了,他们这一生是否注定要到冈仁波齐去转山?没有问,我们谈的话题主要是牲口。他们家有四百只羊,扎西指着远远的山说,他哥哥正在那里放羊。他又指着路这边的山,说这是他们的冬季牧场,那儿有狼,会吃羊。扎西没有手机,但他会写汉字,他将地址给了我。现在,我有了一个新计划,就是跟着扎西去放羊。

沿着怒江

怒江边上,几排木屋或者几顶帐篷就是一个村子了。木屋冒着炊烟,帐篷外拴着一匹马,炊烟无声,马也无声,这就是村子的晨曲。静。静得像四周的大山。那些山,从下往上,能长树的地方都被树占领了,不长树的地方长满野草,野草不能占领的地方露出冷青色的山壁,再往上,就是冰雪覆盖的山头,山头上吐着白气。男人抱着马鞍走向那匹白马,女人弯腰挤着牛奶,两个小孩并肩坐在石头上:那天清早,我们开车路过日诺村,村边这户人家的一天已经开始。马鞍一点也不温柔地扣上马背,女人吩咐小孩吃早饭,而他们却跳下石头追跑起来,这样的早晨怎么会是宁静的呢?可是我们真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好像看的是默片。宁静并不是真的无声,是那些声音单纯朴素,没有太多含意,含意复杂了,声音就混浊扰人,纯朴的声音接近自然,传到耳中才会有“鸟鸣山更幽”的错觉。

其实,这一带最伟大的自然之声应当是怒江的咆哮,可是日诺人听不到。日诺虽是怒江边上的村寨,离着怒江却还有点距离。怒江在哪儿,怒江陷在深深的谷底,而日诺建在山上,它们之间的距离是一座山的高度。涛声向上传,传啊传的就细了,碎了,哑了。日诺人靠什么证明他们是怒江儿女呢?就是村里村外飘浮着的山雾,它们来自怒江,它们是怒江的水汽,它们放弃了吼叫(因为吼叫很沉重)才能轻盈地升到山上,每天每天,陪着日诺人度过黄昏和早晨。

记不清到底是在哪儿遇到了怒江,“遥远”是我的第一印象。瘦瘦的一条河,躺在深不可测的峡谷中。用“躺”来形容,是因为感觉不到它在流动,当然,更感觉不到它的宽阔与野性。阳光照耀着它,透过树丛能够看到水面银光闪烁,可是风来了,枝摇叶颤树点头,你就再也找不到它了。这样的怒江简直就是可以忽略的存在。

这只是我一时一地的短暂感想,当不了真。忽略怒江?怎么可能呢!它是怒汉,它是野人,它是崇山峻岭中巨大的发声体。所有的河流,起初都远离视线;所有的河流,起初都默不作声;所有的河流,起初都被忽略。这也是怒江的遭遇。好多河流都被这种遭遇击倒,而怒江继续向前,越来越汹涌,越来越蛮横,喊叫声震谷撼山。没有更恰当的名字了,只能叫它怒江:怒不可遏,怒气冲天,一怒而不可收拾。它开始逼近视线,逼近村庄,逼近一切动物和人类行走的大道小径。应当是先有山脉,然后才有了这条河,可是这条河踢开伦常,简单粗暴,直接就用它的私人名号将那片山川定义为怒江流域。怒江就是这么牛,不管这儿的山多么崇高,峡多么幽峭,峰顶是多少年的积雪,峭壁有多少丈的飞瀑,凡是这条河的水汽笼覆之处,它的名字就叫怒江流域。

怒江来了,村庄躲向高处,怒江继续逼近,村庄只好背起娃儿牵着马,躲进更深更远的大山过日子。我们在怒江边的公路上开车,有时,突然间,一队马帮就从公路边的山坡上冲下来。马帮很小,只有四五匹骡马,三两个人。他们沿着一条隐秘的小路,从大山背面走来。那条路在我眼前一晃就消失了,但我要承认,直到今天我也怀念着它。这条路也许就是茶马古道,路的另一端,群山的哪个撇折处必有一个村落,马帮从山外捎来日用品,又将这里的山货带走,如果我在场,就能见证一桩古已有之古风盎然的商贸交易。可是我做不到,我不可能是这笔生意的在场人。公路旅行的局限与缺陷就是线性化,顺着公路跑,而富有意味的东西大多藏匿于公路两侧,并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你不可能扔下汽车和那个马帮结伴而行。假如有一天我能勇敢地甩掉汽车的挽留,手拽缰绳成为一个马帮的临时队员,或者和一个叫普布扎西的藏族小伙子共同去放羊,那是四百只的大羊群啊,漫山遍野都是咩咩的欢叫,假如真有这一天,我会将这样的旅行定义为销魂。

我们踩了刹车让马帮先行,马匹驮着重物跌跌撞撞从山上冲下来,身子站稳后就不想挪步,赶马人不打算迁就,拍着马肚子大声吆喝。由马和人组成的这支马帮充满了神秘感,他们的路线有时会和一条公路重叠,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公开了自己的秘密。我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你说,我有多么沮丧?

怒江上有许多铁索桥。铁索很粗,桥面很宽,铺的是钢板。那种简陋的溜索,我没有看到。铁索桥给游人提供了一个和怒江对视的机会。对视就是他望着你,你也望着他,死死地瞪着对方,谁也不闪躲,人格平等,勇气也平等。我向桥中央走去,我走得不好看,没有抬头挺胸,因为桥还是晃悠悠的。这儿大概就是桥中央,也就是河中央了,我停下,扶着铁索向下看。满视野都是混浊的江水、翻滚的漩涡,没有一根顺滑的曲线,更休说一根直线、一处平静。这是我和怒江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没有平等感,就是觉得一个狂暴的男人要扑过来将我吞没。我事前设定的对视桥段实在有点矫情和自恋。在我探头向下看的那个片刻,怒江就是整个世界,这个世界的全部声音就是怒江的怒吼。和怒江相比,我是个渺小的男人。

桥那边是个小村子,建在半山腰的悬崖边上。村子的历史只有两三年,村民都是怒族,他们原来居住在更高的山头上,政府在这儿盖了新房,鼓励他们搬迁,他们就下山了。铁索桥是这个新村的配套设施。从前,他们是坐着溜索过江。和溜索相比,这座铁索桥就是他们的省道国道,村中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在桥上飞驰,只需几分钟就到了对岸,在小超市买几瓶啤酒,呼一下就又过江回了村子。我去村子看了看,还在建着新房。两只小猪娃睡在桥口——那儿也是村口——晒太阳,我蹲下身,碰碰小猪的大鼻头,它们闭着眼睡得很沉。怒江的水声,小猪听习惯了。

回到冰川

这条冰川以数字命名,越过去就是异邦,所以它也是国境线。国境线应当一成不变,但这一段会变,冬天冰川高大,夏天再来看,滴滴答答融化着,冰川变矮了。这样的季节变化让生硬的国境线有了亲和性。

那个异邦有许多好看的山间城堡与街心佛塔,我们要是有翅膀,飞过这条冰川就能看到,可是我们没有。谁有一双翅膀能够自由飞翔呢?在冰川的上空,此刻有一只鹰。

去冰川的路超级坏,车子吱吱呀呀爬到山顶时,我们看到了那只鹰。鹰也看着我们,眼神旷远而寒冷。追击野兔时,鹰就是这种眼神。它没有歧视我们,但也不准备给予我们优待。我们不适应这种眼神,空无一物又尖锐无比,是枣树的刺、板栗的果、铺满一地的铁蒺藜,我们不敢踩。我们的怯意让鹰很受用,它散开双翅,呼一声就飞向山谷。

山顶上只有我们,我们坐在越野车里,野越车看似霸道,胡子拉碴像强盗,其实外壳都是塑料。这就是我们的内涵。“不好玩!”鹰的内心一定会这样想。鹰飞进了山谷,山谷里内容多,好玩。

牦牛安静地嚼着草,嚼着嚼着,就将自己变成一尊雕塑。灰鼠从一个洞口窜进另一个洞口,草皮的下面建有它们的秘密通道。黄羊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突然间,毫无预兆,其中一只就会撒开四蹄,跳跃着,从路的一边跑到另一边。谁吓到它了?不知道。那边的草根比这边甜么?不知道。它闪电般越过公路,公路仿佛它的底线,来回穿越这根底线成为它的乐趣。

临近边境了,还是能看到放牧点。人住的房子低矮,石头垒起来的牛羊圈却很大。几个牧人,加上几十几百的牦牛绵羊,让那些微小的放牧点有了村庄的喧闹。清晨,繁星依然满天,可是星光正在发灰发涩。羊的肚子饿了,挤在圈门口叫唤,牦牛知道叫也是白叫,躺在地上静候。圈门一打开,牛羊就如潮水淌进了草甸子。太阳落山是它们归圈的时候。牧人还懒懒坐在石头上吸烟,牛羊已经沿着公路慢慢回家。草长得稀疏,又长得瘦小,可是吃了一天,牛肚羊腹都变得圆润,此时的归圈就是散步,不急也不慌。羊喜欢聚在一起,一团一团地,像白云,有时几头黑牦牛挤进羊的队伍,云就不白了。车子停下来让牛羊先行,牛羊却将车子围起来,好奇地嗅着鼻子。这个时候,牧人才站起来甩响小鞭子。那边的生活就是这样,缓慢,却又很到位。

一座碎石山成为阻挡我们视线的最后一道障碍。爬上去才能看到冰川。那就爬吧。山并不高,可是这儿的海拔高,五千多米,我们手持登山杖,爬几步就大喘气。

鹰在头顶盘旋,鹰没有高反,不会大喘气,鹰俯瞰着它的王国。牛羊吃草,牧人躺在干沟里睡觉,黄羊踢着前蹄扭头四顾,草甸子裂成碎片,露出满腹的砾石,还有昨夜残雪、动物残骸……日子天天如此,安详而艰难,艰难而安详。鹰所看到的,是不是有点单调、有点沉闷?不过,鹰因为飞得高,在我们还拄着登山杖努力爬山时,它已提前看到了冰川。

那条冰川是这片荒寒地带的亮色。

鹰先看到冰川。

接着是我们。我们也看到了。那个刹那是安静的。冰川那么美丽,它也没有大喊大叫,它就是安静地矗立在那儿,我们作为旅行者,凭什么大喊大叫?美的东西都不会喧哗,绝美的东西更是沉默如金。当一种美排山倒海、让人窒息地压迫过来,我们除了闭上眼睛感受,还能做什么?

可是,不好意思,我们终于还是忍不住喊叫起来:竟然有一对新人正在冰川拍婚纱照。我们将赞美送给了他们。婚纱照都是花好月圆,海风轻轻地吹,海浪轻轻地摇,可他们执意要找一个非凡背景,他们要请冰川见证他们生命的结合。这就要吃苦。女生穿着大红婚纱,鞋上套着防滑冰爪,在男友的搀扶下,一步步向上走。如果是在草坪上,男孩轻易就能抱起女孩,可是在冰面上,男孩再呵护女孩,他也无力完成这个浪漫动作了。在这儿,向前的路要他们一起走完,可以相帮,不能替代。这是婚姻的本质,而这个本质在通常的婚纱摄影中被平庸的童话曲解了。我们钦佩这对来自深圳的新人,他们千里迢迢奔向冰川,好像回到家乡聆听一场教诲。

当婚纱在晶莹的冰坡上铺展,真的像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在盛放,还有相机、外拍灯、反光板,航拍飞行器嗡嗡地响着,化妆师为新娘补妆,这些确实分散了我们对冰川的注意。可是我们不认为这是损失,我们把这次邂逅当作一则回家的寓言。

“回到冰川”,我这样说,是否用词准确呢?我们常常说回到家乡,“回到”就是重返、投奔,好像落叶归根,从此再不分离。可是,冰川不是我的家,昨天我没有弃它远行,今天我也不是浪子回头,既然如此,我为什么非要把今天的抵达定义为“回到冰川”呢?

和“回到”有关的,还有一个更著名的说法“回到拉萨”。那是一首歌,沙哑而深情,其中还有疼痛,把我的心洗清,把我的魂唤醒,然后呢,是得救,是回到我们阔别已经很久的家。这首歌普及了一个常识,那就是,我们去拉萨是“回到”。

去冰川的前一天上午,在拉萨八角街一根石头经幢下,我坐在长椅上,绕着大昭寺转经的人群顺时针向我逼近又离我远去。转经人最核心的奉献是时间,他们用滴答流淌的时间建造他的信仰,巩固他的信心。信仰其实就是交出,将小生命交给大生命,将小循环交给大循环,将小意义交给大意义。大昭寺有许多磕长头的人,当地面和他们的身体相击,你听:模糊的诵经,点亮酥油灯,镰刀割青稞,石锤杵泥,经幡飘忽,卷起唐卡,沼泽地中两只黑颈鹤踱步,天降大雪或冰雹,迷路的小羊,用牛粪烤火……藏区所有的声音,都在这儿汇聚。

我们有了生我养我的家,为什么还需要另一个精神家园?精神为什么要流浪,挡也挡不住,逼得我们要在无路之路上跋涉颠簸?为什么我们必须远避红尘,要在一个荒凉的背景下,才能死心塌地和自己对话?人与人相互环绕,可我们还是寂寞,非要去找一个不存在的夜晚、一个不存在的知己、一场不存在的彻夜长谈?我们要怎样,才能说完一腔的话,才能握住知己的手,才能共同站在旷野中说这个夜晚很真实?

冰川到了。在九月的阳光下,它正在融化。不用担心,它不会消失,寒冬正在到来,就是今天,凌晨,这儿又下了一场雪。那时,我们的越野车还未出发,而拍婚纱的那对新人,相拥着走出野营帐篷,站在漫天大雪中,已经摆好拍摄姿势。

责任编辑:鲍伯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