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奇怪自己怎么变得这么会说。尽管所说的都是他平时所想的,但他平时基本只放在心里想。他告诫自己要收敛。“都是被你逼成的。”他说。
“怎么是我逼的呢?”老油说。
得尽快回到正题上来,他想。“好好,不跟你辩,为了我那朋友,就算我说错了。你听我说下去。他一求我,我就想到了你,我想起你曾经说过有个朋友,当初完全是你讲着有趣,我听着玩的,没料到真有麻烦你的时候了。你也知道的,这种事,谁又愿意沾手?沾得一身腥。但人家也是,不到迫不得已,谁愿意跟人说?人家说了,你怎么好推掉?我是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
“对对对,你是读书人,你清高,前途无量,未来诺贝尔奖得主。哪像我?至多挣几个钱!”老油拍着手里的钱。
“诺贝尔奖个屁!”他又咆哮起来。老油诧异。
他也觉得自己失态,道:“诺贝尔奖会在中国产生?”当时中国没有一个获得这奖。“出国,哪个国家要我?一辈子闷在这腌菜缸里了!”
这也并非掩饰,他内心确实在悲鸣。老油安慰道:“瞧你瞧你,不就是随口一说吗?可惜我不是‘老外’,如果是,我就选你!‘老外’也真是,眼睛被牛屎抹了!好吧,说正事,没来多少日子了?”
“什么?”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个!”
他明白过来了。“我怎么知道?”他故意说,“那要问他,不,问她,女字旁的她。”
老油笑了。“就是叫你问他再问她,从单人旁‘他’问到女字旁的‘她’。瞧我,像不像语文老师?”
“像生理老师。”他也开了个玩笑。
“你这书呆子!”老油说。
他灿烂地笑了,这下他欣然接受。他庆幸自己在老同学眼中向来是书呆子。尽管他曾因为自己在社会上吃不消沮丧过,但这一次,他真愿意当书呆子,傻子!
4
按约定,大家一起在省妇幼保健院门口碰面。他跟她说是去医院准确检验一下,她同意。老油见只有他带着她,就问那个朋友怎么没来?他怕她开口,赶紧把老油拉到一边,说那男的难为情,临时不来了,任务全摊在他手上了。
老油挥挥手,二话不说,就带他们走。老油走在医院门诊楼,就像流水中的破布一样,动不动就挂住了。老油好像谁都认识,这让他忌讳。那些跟老油说话的人,都回头顺便看看他,特别是他边上还有她。他想出一个办法,让老油先走,他退后几步跟着,然后让她跟在他后面。她也害臊,本来就爱躲在他身后。突然老油停住了,他赶忙刹脚,一抬头,头顶上有块白地红字的牌子,写着“检验科”。
他向里面探了探头,里头有不少人。他正要对老油说“我不进去了”,老油已经丢下他们,自己进去,跟里面穿白大褂的人嚷嚷起来。他赶忙退到走廊来。
一会儿老油出来,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塑料容器。老油直接把容器递给她,好像她是他的女友一样,叫她去女厕取尿。她去了后,老油把烟头呸在地上,道:
“干这种棺材事,连女人的尿盆都沾手了,亏了运,生意蚀了,你给赔!”
他慌张撇清:“你向我索赔,我向谁索赔?哦,向他……”
老油道:“我不管。”
他道:“那种鸟人会给?”
老油道:“鸟人?说得对,用鸟快活的人。他懂得快活,快活是有代价的!”
代价!他的心被捶了一下。
两个人正说着,她已经平端着那塑料容器回来了。她交给他,他只得接了,那满满一容器的浓黄色液体,让他心里猛然像是被爪子抓了一样。他转交给老油,老油说:“这么满!”捏着它,小心翼翼进了检验科。老油在里头待的时间越长,他的心越慌。他不禁又去偷偷瞟她,跟她火辣辣的目光撞在一块。他赶忙避开那目光。快活是要有代价的!他想起老油刚才的话。我快活过吗?又有了裤裆里淌着冰凉鼻涕的感觉。
化验结果终于出来了。老油没有直说,但怜悯的目光已经足以说明了。他没有勇气去拿化验单,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老油把化验单递给他,他没接,倒是她伸出了手。他猛地感觉危险,按说她去接,才是正常的,他是扮演牵线人角色嘛!但如果被她知道结果,就没有回旋余地了。难道还有回旋余地吗?他猛地激灵,马上打掉,趁她不知道结果时,骗她去做进一步检查,打掉!一不做二不休。只是这必须老油答应。他抢过化验单,没有看,把老油拉一边,然后他再离老油远一点,装作给那个朋友打电话,报告情况。然后回来,大骂。“好人不能做!得寸进尺了!”他说那个朋友求他直接打掉。“现在人怎么都这样!你看现在,老人摔倒了都不能去扶,怕被讹。我这是被讹了!”
既然是被讹,那他就没退路了,那老油一定得帮忙。老油竟然也答应了。“谁叫我一生出来就‘被信教’了呢?只能救苦救难。”他说。
他这时候真把老油当上帝了。
但他没有料到,当老油把她带到人流室,她看到了牌子。也是他太自以为是了,那么大的牌子。而且她应该也懂这种手术,就是不懂,他会查网络,她就不会去查?老油已经把关系都打通了,急着说服她,她竟然顶老油。老油很冤枉,自己为你做事,这是何苦来?老油本来潜意识里就瞧不起这种女人,就也跟她吵了起来。
她扑向他,他很慌张,首先慌张的是她这种动作,岂非把他们关系暴露给老油了?接着感觉绝望。他想得太如意了,就像他出国的事。既然这样,也别隐瞒老油了,免得这样两面撒谎,两面受敌,他索性倒向老油那边。但理性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他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先把她镇住,又把老油拉到墙边,小声说:“我朋友还没有做通她思想工作。”
“做得通做不通,难道这女孩要大着肚子拜天地?”老油说。
“谁说要结婚……”他说。
“就是不结婚,大着肚子满街走?现在女孩可真开放!”
“我们都老了!”他掩饰道。
“老了老了!人老,跟得上人民币变小的速度了。没办法,好吧!”老油把食指关节骨重重击在他胸脯上。“你那朋友要是不想丢人现眼,要尽快!这种事等等等等就搞不下来了。他懂得急吧?”
“当然懂得急,就是很急!”他说。
只能先回去。出来时,她又跟老油干上了,只因老油用怪异的眼神瞥她。“看什么看!”她说。
老油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老油道:“看看又不会打下来。”
她委屈地喊他:“你看他!”
他很惊慌,她竟然当着老油的面,跟他这么亲热。女孩子一旦把身体给你,就什么也不顾了。他想老油一定是看出来了。老油当然看出来了,其实在人流室门口就看出了一二。原来这书呆子也不老实!唉,这世界哪有老实人哪!但现在老油更多的是担心他了,他会被这女的给坑了。他还在打圆场,对她说老油:“他这人就爱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老油正色道,“这事要紧,小姐你知道不?别后悔了!”
老油说她,但眼睛却看着他。
“我不会。”她竟答。
“不怕?当然了,这种事,女的是在之前害怕,之后不害怕;男的是之后害怕,之前不害怕。”
她扭头向他求证,他惊慌得真想钻到地底下去。他一边向她使眼色,一边又向老油使眼色,哀求他们消停。她却又说:“要是我朋友这样,我就跳海去了!”
她竟然这么说,他更加害怕了。这就是搞女人的代价,女人要豁出命去,十头马都拉不回来。这老油也真是,这么碎碎语。他才恍然记起老油虽然热心帮人,但也是个多嘴的人,而且多嘴得一套一套的。
老油仍道:“跳海?敢打赌吗?”
“怎么不敢?”她应。
“你们瞎扯些什么呀!”他赶忙制止,“都是没法兑现的话,空话,屁话!”他对老油道,“你到那边坐车吧,我带她去。”
“我敢打赌我跟小姐还会见面的!你还会活下去的,你不会去跳海。”老油仍不甘心地冲她说了一句。她还要应,他不顾自己的动作暴露,拽起她就走开。
“你怎么不帮我说话?”她怪他。
“怎么帮?过去抓他的脸?”他只能开玩笑。
“你这个朋友也太气人了!”她说。
“人家毕竟是帮我们的嘛!”
“谁要他帮?帮我去做那个?”她说,“是你的意思?”
她直接说“你”。他连忙否认,说是老油自作主张。这明显不能自圆其说,他自己都觉得太牵强。索性就此解决算了。他说:“不过人家说得也有道理……”
“什么道理?”
“这不是明摆着吗?难道要大着肚子满街走?让人指指点点?”
“我不怕!让人家舌头没骨去!”
“你敢,我还不敢!”他道,“我还丢不起这个脸!”
“那我把肚子束紧点,就瞧不出来了!”
都想哪里去了!“然后呢?”
“我快毕业了!”
确实可以拖到她毕业。“那然后呢?你就读到初中?”
“高中又怎样?现在读书又没用!”
“那你吃什么?”
“反正有你!我们结婚!”
他脚心都沁出汗来了。在他,读书是绝对不能停下的,他崇尚知识。但现在,他眼看着就要跟这样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人绑在一块,一生一世。简直荒唐。他直想给她一记耳光,直接把他的想法说了,让她清醒清醒自己是什么东西。但他仍然不敢。他只能讲道理:“你们这些女孩子呀,把世上的事想得太简单了!结婚是那么简单的吗?说结婚就结婚?结婚是人生的最大关卡!还有《婚姻法》,你知道《婚姻法》吗?光是法律条款,就一条又一条,这一切你都一窍不通!还有各方面关系,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吗?结婚是那么简单的吗?结婚是……”
他说得语无伦次。他只感觉悲哀、焦躁、绝望。他突然一个哀号,一拳头捶在自己大腿上,一屁股蹲下来。他两眼模糊起来了,他真的哭了。她被他的举动镇住了。好一会儿,她才也蹲下身去,愁苦地望着他的脸。见他哭了,她从衣袋里摸纸巾,为他擦。他抗拒着不让,他抗拒她的一切。但她仍然要为他擦。她把纸巾抹到他的眼睛,这一抹,好像一下子剐破了他的泪袋,他的泪水汹涌而出。他甚至哭出声音来了。这可是在大街上。她慌了,说:“别这样,别……”她用身子罩住他。被她这么一罩,他哭得更凶了。他的不幸都是这个女孩造成的!但她不知道他是这么想的,她以为他是因为结婚太麻烦。女人这时候的智商往往很低下。她说:“总会有办法的……”
“什么有办法!”他叫,他把她一推,她坐到地上去。她霍地站起来,道:
“最坏,最坏……最坏我们一起跳海!”
她说的是真的。跟他在一起,她什么都可以干。但他才不会把自己的命运跟她绑在一起,他有他的活路,他的计划。“说什么呢!”他啐。
“真的!”她说。
“我才不去!”
“我去!”她仍然说,“我爱你,我什么都可以干!”
他一惊,也霍地站起。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就怕她说爱,他也怕她为他做出牺牲。她就像一坨屎,她愿意为他牺牲,毋宁是把那屎粘在他身上。“你有点脑子好不好!理性点好不好!好好解决问题好不好?”他叫。“现在要做的就是不管怎样把那个去掉,以后日子还长得很!”他引诱地对她说。她想着跟他结婚,那就先让她做着这个梦。“以后,什么不会有?是吗?我们先打掉……”他把手抚上了她的肩膀,他已经很久没有触摸她的身体了,那身体令他肉麻,但为了哄骗她,他忍受着。
“不要!”但她竟然道,“有了,为什么还要以后?”
他的手像被她扣住,他赶紧缩回来。
5
都说到自杀了,她变得义无反顾了。她觉得自己跟他的命运完全绑在一块了,更肆无忌惮了。上他的课,她变得很特殊,让其他同学惊异。做练习,她不会做,不举手就离开座位,去讲台找他。他曾暗暗制止她,不料他的制止竟招来她的撒娇。他只能时刻警惕着她会干出什么来,一发现她站起来,就离开讲台,转到别的同学那里去,俯下身指指点点,装作没看见。但她竟然到那同学那里,抢先问问题。
她公然违反课堂纪律,很快被班干部告到她的班主任严莉那里。严莉是教语文的,当年就是从这学校考上了大学的。当初她当学生时,校长就是现在的校长。当年她表现好,校长对她记忆犹新,现在她是重点培养对象。
在校长心目中,年轻教师中就两个值得培养,一个是严莉,一个就是他。但校长误读了他,而严莉还真是爱校,还有爱国,乃至爱任何的“正能量”。她工作大胆,行事麻利,对同事也不留情面,招来不少人忌恨。学生也不喜欢她,因她脸上有不少小麻坑,据老教师回忆,她中学时代长很多青春痘,估计是因此留下的,学生就给她取绰号,叫她“麻莉”。听得懂的是“麻莉”,听不懂的是“麻利”。
对“麻莉”,他更是敬而远之。不料学校安排他教她的班数学,她教他班语文。
最初他也并没有对这种安排有太多的想法,反正公事公办。后来“麻莉”总是有事没事来找他,他班上哪个学生上课玩文具,也会被她交上来,交给他。哪个学生语文作业欠交了,也要告到他这里来。你自己的课程,学生不交作业,怎么来找我?他不快,但看她平时工作认真,他就将这一切理解为她过于严格。为了不冒犯这个动不动就脸上麻点涨红的女人,他每次都承接下来,过后将学生教训几句,就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