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然撒娇说,不用安心。他知道她的意思,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女孩就是头脑不清楚!他于是又想到一个理由,为了优生。
他这么说时,身体整个惊了一下,觉得她真的会给他生一个。
她同意了。他把早孕测试板交给她,教她检测的办法,然后自己到一边去,让她自己去弄。他不想看到她的身体,只想看到结果。
结果出来了,果然阳性。他顿时觉得被判了死刑了。他只想抽身逃跑。让她检测时,他觉得自己一只脚已经跨在门外,只等另一只脚再抽出来。那个门不仅是这个宿舍之门,是学校之门,也是国门。他现在觉得自己是已经申请到全额奖学金了,只是自己那只跨出去的脚,被她韧性地牵了回来。
他不甘,但就好像每次申请留学,失败了,从不信,到恼怒,到不甘,到只得甘心,到死心塌地。蓦地,他心底闪过一丝希望。他扑到电脑前紧张搜索,他搜索通过试纸检测怀孕的准确性。各种各样说法,他需要的是说不准的搜索结果。果然,有人说不准了。
何况,以他具有科学思维的脑袋分析,完全准确是不可能的。
必须到医院检查。但是他明显不可能带她去医院。让她自己去,她不肯,说害怕。“怕什么嘛!”他不耐烦地叫。就差说出后一句:你以为你还是小姑娘?处女?他这时候真希望她是一个大妈,甚至一个破货,可以自己去医院把胎儿打掉,并且毫不在乎,就像摘掉一顶帽子。
糟糕的是她不仅不是随便的女孩,而且还不听话。他试探她要打掉,她竟然不肯。难道她要把孩子生下来?他不敢问她的打算,他害怕这一问,反让她的心思成型了。像她这样的女孩,应该还不至于想这么多。接着几天里,他又用各种办法试探她,都被她挡回来了。再说下去,怕把事情搞僵。只能他自己想办法。
他想到了一个朋友,老油。他平时不爱交际,只有这么一个还算是朋友。老油是他中学同学,没考上大学,现在开一个卖服装的小店。老油生性油条,所以被叫作老油。但他也有上心的,他有个爱好,喜欢探访历史遗迹。偶然得知他住的地方就是赫赫有名的船政旧建筑,就跑来找他。老油习惯侃侃而谈,他当然不会把老油的高论听进耳里,他也对文史没兴趣。但老油还会谈社会方面的事,从做生意的以假充真,到吃喝嫖赌,什么都谈,然后就大骂社会,这他感同身受,所以也有点来往。再加上老油很坦白,什么都说,别人的事说,自己干的也说,糗事也说,他讪讪笑着。他就是这样知道,老油曾经把他玩出事的女人带到省妇幼保健院打胎的,那里有一个狐朋狗友。
当然他不可能把自己搞女生的事说出,他编好了一套话。他把她说成是一个朋友的女友,不说还是在读学生,好在她长得人高马大。
他谨慎地审查了谎言的各个细节,要找不出半点纰漏。他反复琢磨着这个编造的故事,快到老油的店时,他居然也觉得确是在为别人两肋插刀了。他甚至感觉到悲壮。
忽然,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个人影从他身边跑过去。他们叫唤着:“快,快!”顺着那些人跑去的方向望去,码头处已经聚集了一片人。又有一群人快步向那里奔着,他们叽叽喳喳议论着,他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只隐约听到一个词:“海市蜃楼”。一个人将“蜃”读成“唇”音了,另一个大声纠正他。他知道海市蜃楼这种现象,但实景没有见过,难道现实中真的出现了?他不觉跟了上去。他去做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最重要的事,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心思竟然被这牵引走了。
走了几百米,就望见远处海面上隐隐约约漂浮着什么。再往前走,看那浮动物虽然仍像是透过水帘,但轮廓清晰起来了。这俨然是一块陆地,好像从来就在大海的那一面,跟这边的陆地相对。它游动不定,摇摇晃晃,像被风吹动的电影幕布上的影像。他听到围观的人在对证,那是岸上的哪座楼房,哪一抱树丛,哪一个吊车臂,那里是港口,那是旧街,那是新开的路……虽然他对这种现象了如指掌,科学上完全可以解释,但他还是被惊住了。他凝视着那块新大陆,那当然不是美国,不是加拿大,不是澳洲,它不是地球上的哪个国家,它是全新的没有被人类占有的地方。一旦到那里,谁都找不到他了。他的整个心思被它占据,他眼前景象也越加稳定。恍然间,他看见自己站在新大陆的那一块空地上,那边的他在凝视这边的他。他的头脑也分裂成了两半,他不知道哪一半是真的,在想着实实在在的事:逃亡。
十五分钟后,这陆地如烟消散。它的消失在人群中激起了更大的唏嘘,许多人从幻觉中走出来。有人打比喻说,好像一早醒来,发现自家门前的石板路突然变成汪洋水道;有人说起海面下沉,无处可逃;有人说起股市猛跌,一夜跌回解放前;有人说起了人心,崩溃了再难找回……他好不容易才将自己散落的魂魄收拢,一股失去天堂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必须下地狱!
老油的服装店离码头不远,他正用叉杠从墙上取下一条桃红色筒裙。见他走进店来,扭头打个招呼。老油在接待一个顾客,继续跟顾客说话。客人是一个年龄不轻的女人,接了老油递给的筒裙,进了更衣室。老油这才跟他说话:
“去看海市蜃楼了?”
“你怎么知道?”
“那客人就是看了来的。你怎么走得这么慢?”
真的,他走得很慢。
“也难怪,好景象总是让人留恋,恋恋不舍。”老油说,“咱命苦,有店,饱不了眼福了。不过话说回来,那海市蜃楼也没什么好看的。说是像这城市,连道路楼房都一模一样,但这城市不是天天在看着?讨厌都讨厌死了!也许是幻象的魅力吧!也许魅力就在于它消失了,昙花一现。失去总比拥有令人怀念。喂,小妹,好了没有?外面有全身镜。”老油朝更衣室叫,回眼低声说:“其实应该叫‘大姐’。”
他笑了。
更衣室的门吱呀打开了,那女顾客换上那套红色筒裙出来。老油夸张拍手道:“我说的没错,就是没错!像小妹这么年轻,就要配这款式,红花绿叶相辉映嘛!哦,这是我朋友,”老油指他,“当老师的,大学高才生,要出国留学了,让他给你说说。”
“我年轻?你知道我今年多大呀?”女客在镜子里笑着,用撒娇的口气说。他看出,这女人在欣赏镜子里撒娇的自己。
老油流里流气地说:“小妹你考我?”
“还小妹?”对方道。
“不是小妹,但你也就三十吧!”
女客连忙不笑了,把脸皮拉平整,在镜子里端详着,但眼睛还是笑着。他看镜子里的她,是在竭力将自己配上老油所说的三十岁。这让他觉得好笑,也不看看自己肚囊都出来了。她明显已经生过孩子了,令人厌恶。怀孕的身体都让他受不了,他想起了她的身体。自从疑心她怀孕后,他再没有去看过她的身体。
那女客好像终究无法说服自己,神情有点沮丧。一股悲凉袭上心头。失去的好天堂哪!他想。他又想起了海市蜃楼。
“三十个头!”那女人嗔道。
“最多就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老油道,油腔滑调。这么一岁一岁地猜,有意思吗?但对方却高兴了,是啊,对步步接近地狱的人来说,过一天也许就是等于一年,他会千方百计拉住时间的一分一秒,坠向衰老的女人,再无可阻止,也要让青春的尾巴从自己手上竭力慢地一节一节地滑脱。女客笑盈盈地不置可否,倒好像她真的被老油猜中了似的。老油就趁热打铁:
“你想装大?”
“谁装大!”女客说,转了一个身,“我是来买东西的,谁来跟你装大了?开个价吧!”
老油不慌不忙,点了一支烟。“我看小妹你穿这么合身,也不叫原价一千了,八百卖给你,也算咱义务成全一个模特。”
“你想哄我吗?”那女客道,“穿得合身,不等于多少价都要买哟。”
老油笑,有点自言自语道:“有身材资本,就是这么转,任性。”他说,“好吧,就七百,我凭成本价卖给你,看你实在穿了太好看了,舍本赔小妹你了!不过你可不能跟别人说这个价,那样我店要倒了!”
女客道:“五百,半价!”
“六百,行不?我等于没赚了。”
“没赚你开什么店?还不关了去玩?”
“所以要六百,”老油央求道,“小妹你好歹让我挣一点嘛!”
“说得这么可怜!”女客道。
“说实在话,我卖了这么多,还没碰见过穿了这么漂亮的。不瞒你说,刚才差点害我犯错误了!”
女客啐了老油一口,答应了。多少有点卖弄风骚地抓钱,丢给老油。老油建议她就不要脱下了,他给剪掉价格牌。老油趴在女客肩膀上剪时,朝他使贼眼,但那女客似乎很享受。
末了,老油拿出一个十分考究的包装袋给她装旧裙。“这是原装袋。”老油强调。他想,天知道是什么袋,原装?到处是“山寨”。他又恶毒地想:处女都“山寨”!
女客飘飘然走了。老油点着钱,衔在嘴里的烟一抖一抖地问他:“知道多少钱吗?”
“不是五百吗?”
“我是说我多少批发来的。”
他摇头。老油张开一个巴掌:“五十!”
“够黑的!”他说,“哄骗得人家昏头昏脑,年龄都忘了!”
老油正色说:“搞女人,就这么搞定!但我也没有骗她。她哪里是忘了年龄?是装作忘了年龄。那么我怎么是骗她呢?我是在安慰她,或者说,我是在说我眼中的她。你怎么知道我眼中的她是什么样的?也许她因为我的夸奖,就有了自信,真的青春焕发起来了。相随心变是不是?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人生是需要幻象的,清醒有什么好处?我看过一本关于戒毒的书,那里说,人脑本来就含有吗啡,叫作什么‘体内阿片样’,它麻痹着人的真实感觉,才让我们能够人模狗样地活下去。什么是经得起认真的?没有。就是我将来娶的老婆是‘二锅头’,我也绝不刨根问底,自找不自在。现在哪里有处女?就是中学也没有了,都被老师给破处了。”
他一吓,疑心老油已经风闻了他的事。他顿时感到自己走进了一个不该来的危险地,他想逃。但逃肯定不合适,于是他就找个动作做。他把眼镜摘下来,抽出衣袋里的拭布揉擦,又将眼镜举起来照照店门外的天光,又继续揉拭。他动作机械得像木偶。他一直背着老油,没有勇气让自己回过身去。忽听老油在身后叫:
“喂,就是要擦亮眼睛,也没必要这么拼劲揉呀,小心将玻璃揉穿了!”
他嘻嘻笑了一下。这一笑舒缓了他的心情,他有勇气回过头对着老油了。
“你太单纯了!”老油说。
“我单纯?我他妈的单纯?”他大声说,高兴起来,他现在愿意人家把他看成单纯的人,哪怕傻子。之前老油这么说他,他一定要去论证老油单纯。但他现在反击的是:“谁像你是教徒?”
老油是基督教徒,这是他祖宗留给他的身份,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历史遗留问题”。因为整个家庭都信教,老油出生没多久就洗礼了,他说是“被信教”。老油很聪明,从坏处说是奸诈,他经常开玩笑说老油是“犹大”,是奸商。他现在去提老油教徒身份,老油条件反射地想到他肯定接着说他是奸商,自己刚在他面前诈了顾客,于是顺着他意思说:
“你是教徒!”
“我怎么是教徒?”
“你有理想,你是理想主义者,我卑鄙。”
“我理想个屁!”他几乎是咆哮道,好像急切要把理想主义这顶光闪闪的帽子甩掉,放在地上踩。只有自戮,他才配得上现在的身份。
老油很吃惊,问他怎么了?他才觉得自己失态了,于是笑了起来。他使劲笑着,先是掩饰,但掩饰不足以让他勇敢,于是他笑成一副无赖模样。这笑容掩盖了他的内心,那个殊死搏斗的战场。他几次努力让自己脑门关闭,产生漆黑感觉,好在盲目中索性一个莽撞,把要说的话撞出去。但没有成功。“你才理想……”他听自己说,但关键的词就是无论如何喷不出来。他累了,筋疲力尽。“你理想……”这时,他竟听自己口中说出一句话:“上帝没告诉你反对打胎?”
这话简直没有前后逻辑。好在老油仍然只是把他的话当作攻击,攻击重要的就是击中要害,东一枪西一枪很正常。老油笑了:“中国的上帝忘了告诉我了!”他嬉笑道。
“对了,你那狐朋狗友还在那个医院?”他做出忽然想起来的样子,问。
“你也有事?”
“我会有什么事!”他叫起来。但他告诉自己,必须抓住话题说下去,不说下去,再找由头就麻烦了。“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没顾着老油的反应,说下去。“他估计出了事了。我们是好朋友,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也是狐朋狗友,穿一条裤子。我们一起干了很多坏事,男人跟男人嘛!你不是有句话,男人和男人没有一同干过坏事,成不了好朋友,基友。”“基友”明显不是他的词。“我们就是这样的好基友……”
“我可没跟你一起干过坏事。”老油仍然油条。这倒让他放心。
“那你就不帮我了?”他脱口而出。
“是你?”
“不是!”他连忙改口,“也可以这么说,帮我基友,就等于帮我。你帮不帮吧?”
“说吧,什么坏事?”老油仍打趣。
“他只敢告诉我一个人,”他说,“但我有什么本事?我这种人,只会读书,好事干不成,坏事也干不成。所以只能来求你了。”
“敢情我是坏事干得成的?”老油说。
“我也想干坏事的嘛!”他说,“只是干不了,窝囊废!这个时代最糟糕的就是干不成坏事了,你看成功人士,哪个不是干坏事起家的?哪个不还在干着坏事?不干坏事能成功吗?”
老油惊异:“没看出你还这么伶牙俐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