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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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戏斗(3)

徐必余的话不是没道理,一个角儿支撑一个团,打从有了戏那天就是这样了。清末民初,北京演艺界梆子腔鼎盛,名伶辈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推侯俊山,侯俊山十三岁出科成为顶梁柱,人称“十三旦”。他把山西梆子的精华融进了河北梆子,开创了唱腔风格独特的京梆子,深受欢迎,成为河北梆子的创始人之一。清大学士徐桐麟曾赞誉其“状元三年一个,十三旦盖世无双”。鲁迅说:“老十三旦七十岁了,一登台,满座还是喝彩。”十三旦背后站着无数无名英雄,这段典故大家耳熟能详,徐必余用手指头弹着桌面,恳切地说:“你们说说,不捧角儿行吗?如果没有那么多人默默奉献,十三旦会出来吗?我们要站在历史的角度看问题,从事一个行业,就得有为这个行业牺牲的精神。如果谁都不肯牺牲,谁都只顾眼前利益,戏曲的进步在哪里?还有明天吗?”

他这话只打动了少数几个人,多数人继续闹。徐必余连夜召开紧急党员会,是党员吗?是党员就得服从组织安排!不服从的,想去哪里去哪里,组织绝不挽留!这一招果然见效,党员们都不好意思闹了。闹事的人一少,气也就泄了,再让党员分头去做工作。慢慢地,这股力量被压下去,大家虽憋着一肚子气,还是服从了团里的安排。

闫荣辉和姜玲玲一起找到徐必余,异口同声说:“徐团长,我们俩辞职!”

徐必余吓了一跳:“你俩干吗呀,辅助杨英争梅,你俩可是主力啊。”

“我俩都不想干了,不是您说的吗,想去哪儿去哪儿。”

徐必余赔上笑脸:“我的两位小姑奶奶呀,我那不是唬人吗,大家都走了,戏谁唱?”

“谁唱都行,反正我们不唱!”

徐必余赶紧去关了房门,又去给她俩倒了茶水,半带哀求地说:“你俩就算看我这张老脸上,也不能说走就走啊。话又说回来,团里培养了你们那么多年,花了多少人力财力,关键时刻你们撂挑子走了,扪心自问,你们对得起团里吗?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两人咬着嘴唇都不说话了。徐必余看话起了作用,再添一把火说:“从另一个角度想,这对你们也是个机会,要不然你们哪能在全国专家评委面前演戏?你们虽是配角,但演好了,配角超过主角的事也不是没有,说不准你们借此也一举成名了呢。”

闫荣辉说:“要我演也行,得杨英亲自来求我。”

“对,您求我们不行,得她亲自来求我们。”姜玲玲也附和。

“你们这两个小姑奶奶呀,好吧,我试试吧。”徐必余知道,这是各让一步。他了解这两人的性格,尤其是闫荣辉,说到做到,再不同意,她真敢走了,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可是他又心里打鼓,杨英也是好强,她会亲自去求她俩吗?

徐必余被逼到了悬崖边,只好去找杨英,拐弯抹角说明了来意,心里已经准备好一箩筐说服她的话,没想到杨英一听答应得非常痛快:“好啊,去就去,这有何难?她俩没入选心里不好受,我理解,我去给她们一个面子也是应该。”徐必余长松一口气,心想杨英人不大气度不小,这让他对她陡然增加了几分佩服。

杨英果真去找了闫荣辉和姜玲玲。她没空着手,给闫荣辉带了一副品牌护膝,她在练功时腿受过伤;给姜玲玲送了一套高级化妆品,她爱漂亮。杨英的这份关怀,让两人都不好意思再对她冷着脸。闫荣辉大她一岁,姜玲玲跟她同岁,但小她几个月,她叫着姐姐,叫着妹妹,恳请她们来参加排练。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闫荣辉和姜玲玲都绷不住了,答应跟她一起排练。

还有一大关要过,邬宝凤是她师傅,如果她不愿意教,就会走很多弯路。杨英带着更重的礼亲自登门去看望师傅,她非常恳切地说:“师傅,我能不能成功,可全靠您了,您德艺双馨,要不是年龄上卡着,这梅花奖早是您的了,哪轮得上我们呢?”开场一句话把邬宝凤拍得心里舒坦,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其实杨英知道,邬宝凤获过最高的奖也就是一次并不权威的全国二等奖,可人就是这么虚荣,邬宝凤也不例外,好话她爱听。杨英又说:“不管我将来能不能争梅成功,师傅永远是我师傅,我绝不和师傅抢主演,两队各行其是,永不合并。”邬宝凤的顾虑被打消了,立即摆出一副师傅的样子说:“你好好练吧,成功了是你个人的荣誉,更是团里的荣誉。”

杨英又挨个拜访剧团里的演员、乐师,还在全城最好的喜来登酒店订下宴席,感谢大家为她做出的牺牲。宴请摆了五桌,除了黎萍卧病,全团都去了。杨英一一敬酒,每人一干而尽,对回敬过来的酒也是来者不拒。她喝得酩酊大醉,差点醉死,原本还有气的人被这小妮子的不顾一切镇住了,私下里说:“算了吧,为了参个赛,她也不容易,这是拿命在搏呢。再说上头都支持,胳膊哪能拧过大腿呢?真要辞职了,未必能找到更好的工作。”

杨英以她少有的老成,扫清了所有障碍。

6

九十年代争梅的标准是一出大戏,三出折子戏,要在申报后的一年时间里演完,专家和评委看完戏,综合打分,最后给出结果够不够梅花奖资格。杨英选的大戏是《秦香莲》,三出折子戏分别选的是《扈三娘》《占花魁》和《红娘》,她一个人演了闺门旦、刺杀旦、贴旦和副旦,唱念做打舞,不同的风格,不同的演技,是对一个演员舞台戏路的综合考验。

在这几出戏中,生角都是吴桐,闫荣辉和姜玲玲饰演不同的旦角配角。

黎萍拆了石膏回来上班,医生叮嘱她,短期内不能做高难度动作,武戏是不能演了。徐必余也没安排她活儿,让她没事在单位里转转,就当散心了,好过憋在家里。黎萍的办公室是十几个人的大办公室,白天别人都排练去了,只剩她一人。她把桌子腾净,铺了纸,开始练写毛笔字。父亲写一手好字,黎萍从小就喜欢,她临摹王羲之,一个个黑字端秀清新,写在过期的旧报纸上,如黑色的蝴蝶爬满灰色的植物丛林。

不远处的练功房里鼓乐铿锵,断断续续的声音从玻璃窗缝钻进来,黎萍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纸上。她很少和吴桐见面,他和杨英天天长在练功房里,她几乎忘记了他的模样。

这天上午,黎萍正在写字,徐必余让她去库房里找一顶文生巾,给吴桐送去。黎萍在库房里翻了半天,才从3号盔头箱最底部翻到。她拿着这顶羽白色有绣花的缎质帽子,去了练功房。

吴桐和杨英正在排练《扈三娘》,吴桐抡大旗,杨英翻大旗旋子。吴桐大旗从高空落下,贴着地皮扫过去,杨英双脚腾飞,从大旗上跳过,如鹞子飞花,身体和地面几乎成平行状,大旗抡过一次又一次,杨英也一次次让身体腾飞,她一口气翻了三十多个大旗旋子。在旦角中,这几乎不可能。黎萍看呆了。就算她不受伤,也不能保证自己能舞出这么多大旗旋子,心下叹道:“她会扬长避短,还工于心计,也许只有她这样的人才是最后的成功者吧。”

突然,杨英脚下一趔趄,身体没有跳起来,几十斤重量的大旗杆重重打在她小腿上,她喷出一口鲜血,身体跌了下去。吴桐扔下旗杆,奔过去紧张地问:“杨英你怎么了?是不是我旗杆落下的节奏不对?”黎萍注意到,杨英的腿上青紫一片。杨英双目紧闭,说不出话,大口鲜血从嘴巴里喷出来。

所有人都吓坏了。吴桐一把抱起杨英,“快,找车,上医院!”

黎萍站在原地,迟迟不动。人们忙忙碌碌,从她身边经过,她听到了人们的议论:

“完了,比赛不成了,被累坏了。”

“白瞎了我们这么长时间,还是回去准备下乡演出吧。”

“人的命,天注定,不是你的争也不行。”

回到办公室,黎萍手执毛笔心神不宁,写一个“大”字,她把一撇一捺写出了界限,傻愣愣难看。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大家三五成群,议论不止。突然,杨英一掀门帘走进来:“大家放心,我没事。”说着就地来了几个漂亮的小翻,又“嘡”来了个亮相,“怎么样,还行吧?”

“岂止还行,非常棒!”大家热烈鼓掌,黎萍也忍不住鼓了掌。

后来,黎萍听说,杨英为了克服女人每月生理期那几天,从一位老中医那里找了一个偏方,吃了这个药,例假就不来了。别人是吃一次,她常吃,造成倒行经,医学上叫“代偿性月经”或“替代性月经”。确诊了病情,她不顾医生劝阻,拔了输液管子从医院跑回来。

7

杨英如愿夺得梅花奖。

她获得了真正属于她的成功!

她从广州领奖回来,市长带领一帮官员,亲自到机场接机。谢了头顶,晃动着圆溜溜鸟蛋似的头颅的市长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松:“小杨啊,了不起啊了不起,你为市里、省里争了光,我代表全市人民感谢你!”无数支麦克风,像筷子一样戳到她面前。

这样的荣光,对剧团人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徐必余激动得手舞足蹈,皱巴脸上每一条细缝里都塞满了笑容,真是扬眉吐气啊!新闻媒体报道,一层一层领导看望,小小的剧团门槛儿都被踏破了。

各项荣誉和职务相继落到杨英头上,省劳模、先进工作者、省戏曲家协会副主席,她入了党,还被提拔为副团长,二十三岁,她成为建团以来最年轻的副团长。

这一切,黎萍并不感到意外,让她意外并且备受打击的是,自从她受伤后,吴桐就开始疏远她了,她病中他只去看望过她一次,站在她床头没说两句话就匆匆走了。开始时她还以为他是怕她父母知道他们的关系,后来她回到剧团上班,他竟处处躲着她走,有几次实在躲不开撞了个碰面,他把头埋得很低,两人的眼光再无交集,这和过去她走到哪里,他的目光就黏到哪里判若两人。黎萍这才确定,他已经不喜欢她了。美好的初恋就这样夭折了,黎萍猜不出他变心的原因,她整日痛苦得不能自已。

突然有一天,她看到了吴桐和杨英手拉手出双入对,他们公开了恋情,成了男女朋友。黎萍明白了,和杨英比,自己是一个失败者,受伤后身有残疾,也许永无登上舞台的可能,哪像杨英又是获奖,又是副团长,又是前途无量,人总是会选择更好的吧,她恨他,又为他开脱。

闫荣辉为黎萍不忿,让她去找吴桐要个说法。要什么说法,当初也许只是好感吧,窗户纸都没捅破,现在能要什么说法,不是自取其辱吗?闫荣辉说不出话,她为好朋友难过。

闫荣辉看不惯杨英当了副团长后在她们面前颐指气使,向团里递了辞职申请,跳槽到丹霞河北梆子剧社,和黎萍父母成了同事。

不久姜玲玲也辞职不干了,她开了一家化妆品店,听说生意很红火。

徐必余好话说尽都没有挽留住她们,他摇头叹息着:“可惜啊,可惜!”他自责又内疚,为什么人才都留不住,难道是我错了吗?

邬宝凤说:“你是捧杀,捧了一个,杀了一群。”

自从杨英成了名,邬宝凤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人家定戏,上来就点获过梅花奖的杨英队,邬宝凤那队人干瞪眼没戏演。邬宝凤说:“我曾经说过,观众哪天不喜欢我了,我立马下。我承认我输了,只是,我不明白,难道演员的演出水平只能用奖项来衡定?难道演员的毕生追求只是一个奖?到底是奖项错了,剧团错了,还是观众错了?输给一张纸,一个所谓的奖杯,我一百个一万个不服!”

徐必余捧着茶杯的手哆嗦着,邬宝凤的质问他回答不出。

徐必余第二天没来团里上班,他急火攻心病了一场,发烧咳嗽,卧床了一个多月才好。

杨英和吴桐婚后不久,吴桐的调令就下来了,他要离开剧团,调到文化局去从事行政工作。徐必余很震惊,团里辛辛苦苦培养吴桐这么多年,他是团里最好的生角,是台柱子,怎么能说走就走?再说,去从事行政工作不是把这一身好本领全丢了吗?徐必余分别找两人谈话,他先去找杨英,杨英说了她的理由:第一夫妻俩在一个团里,吴桐又是她的手下,会让吴桐心里不舒服,不利于她开展工作;第二文化局好过剧团的地方,是八小时之外的时间属于自己,吴桐可以照顾老人、孩子,为这个家,总得有人做出牺牲。徐必余问:“那吴桐愿意牺牲吗?”“他爱我,自然支持我的一切。”徐必余又去找吴桐谈,问:“是不是杨英逼你去的?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做杨英的工作。”没想到吴桐非常肯定地说:“去文化局是我提出来的,杨英比我成绩大,成就她也是成就了我自己。”

徐必余再无话可说,眼看着剧团又流失了一名人才。这些年来,他一次又一次惋惜,一次又一次问自己,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黎萍也很快结婚,男方是别人介绍的,在机械厂上班。他们的婚姻状况黎萍从来只字不提,没有人知道她过得怎样,直到她生下女儿后不久,有一天团里人才听说,黎萍离婚了,女儿归黎萍抚养。外界不知他们离婚原因,有说男人好勇斗狠,外面打了家里打;有说男人好酒好赌,还勾三搭四拈花惹草,对此黎萍讳莫如深,就连最好的朋友闫荣辉问她,她也不肯说。

黎萍带女儿搬回娘家居住。孟皖灵天天替女儿担忧,又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她开始失眠,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又过了几年,戏曲突然失去了市场。一些民营社团纷纷倒闭,还在苦苦支撑的,也不得不寻求新的出路。当年实力可以和国营剧团分庭抗礼的丹霞河北梆子剧社,同样面临着危机。社长为迎合观众口味,把梆子社改为丹霞歌舞团,承接各种商业演出。遭到以黎世兆夫妻为代表的老演员的强烈反对,社长权衡再三,保留了一支十来人的戏曲小分队,大戏肯定是演不了了,只承接农村婚丧嫁娶的小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