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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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戏斗(2)

黎萍偷偷去找邬宝凤了,撒谎说:“我妈说了,让我跟您好好学。”邬宝凤颇感意外,心上一喜,原来对孟皖灵久结不下的恶气竟一下子消了。

在徐必余的主持下,黎萍瞒着妈妈,正式给邬宝凤磕头拜师。黎萍本来底子就在那儿,师傅精心一教,水平噌噌就上去了。

另三个人不干了,我们也得拜邬老师为师。三人一起去找徐必余。仨女孩鼻涕眼泪一闹,徐必余没了主意,答应去找邬宝凤说说。邬宝凤不答应,古人说,宁给三亩地,不教一出戏;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我都教给她们了,这舞台还是我的吗?徐必余就做她的工作:你教黎萍一个也是教,教四个也是教,将来她们唱得厉害,成绩不都是你的吗?徐必余软硬兼施,邬宝凤只得答应再收下这三个徒弟。但她给徐必余提出一个条件,就算哪天团里两队合而为一,还必须她当主演,什么时候换下她,那得观众说了算。观众哪天不喜欢她了,她立马下,只要观众捧她,这个角儿谁也别跟她争。徐必余满口答应,于是由他做证人,三个姑娘给老师交了礼金,磕了头,就算正式纳入师门了。

黎萍面上不说,心里老大不高兴,闹半天自己还得跟她们在一个起跑线上。四个人争着向师傅献殷勤,邬宝凤始终不露声色。剧团里像宫廷斗,同辈儿之间斗,上下辈儿之间也斗,是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3

孟皖灵到底知道了女儿拜邬宝凤为师的事,心下咽不下这口气,跑到剧团跟邬宝凤大闹一场,气得邬宝凤明誓断交,再无黎萍这个徒弟。黎萍大哭一场,黎世兆也怪妻子做得太鲁莽了。

“我不管,她想样样都骑在我头上,就不行!”孟皖灵小孩脾气。

黎世兆拿妻子没办法,只好安慰女儿不要太放在心上,她不教你,我们可以教你,再说还有团里其他师傅。

“我不要你们教,除了邬老师,谁我也不认!”

黎萍给邬宝凤磕头:“师傅,我父母和您的恩怨,是他们的事,我心里只认您这个师傅。”

邬宝凤硬着心肠,给她个脊背:“你走吧,有些事强求不得,你我没有师徒缘分。”黎萍在地上跪了半天,邬宝凤早走了。

黎萍心下怨恨妈妈,好几天不回家。黎世兆做好了满桌饭菜叫她回家吃饭,她说:“我不想回,我怕回去跟我妈吵。”黎世兆劝半天不顶事,只得怏怏走了。

一晃几年过去了,“四小名旦”都出落成二十多岁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这天,徐必余召集她们开会,省里要举办全省青年文艺会演,团里有一个参赛名额,要在她们四个人中出一个参赛。四个女孩都等着听要推荐谁,徐必余咂一口茶,嘿嘿一笑:“推荐谁我说了不算,得文化局领导说了算,这段时间你们都好好练,到时领导看上谁谁去。”

四个小姑娘个个热血沸腾,谁都知道,如果能在省青年文艺会演中夺魁,就能参加全国戏曲梅花奖比赛,梅花奖是戏曲界最高奖,那是戏曲人最高的梦想。

为了给她们腾出时间练功,徐必余亲自出面,把早就订好的台口都退了,有的不愿意退,给人家说尽了好话;有的向团里要违约赔偿金,徐必余上下周旋,请了好几壶酒才算摆平。四小名旦也都挺争气,练功谁也不偷懒。

邬宝凤没有参与竞争,她年龄超了。只要没演出,她就在练功房里指导三个徒弟,当初虽不情愿收她们,一旦有了师徒名分,她也教得卖力。黎萍很识趣,师傅不认她,她就躲得远远的,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去练功。

徐必余心疼黎萍,得空就给她指点一下。徐必余是作曲家,在团里多半辈子,戏里戏外看得多了,反而比唱戏的还是行家。有了徐必余的指点,黎萍也不输她们。徐必余又瞒着其他人,给黎萍找了武打老师,专门为她设计了几个新鲜的武打动作。

黎萍选的是《穆桂英挂帅》里的穆桂英,穆桂英头戴金冠,冠上插满圆圆的红色绒球,脑后两根长长的翎子,背插四面大旗,身穿铠甲,腰悬尚方宝剑,她在“哐哐”的锣鼓声中开嗓了: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走出来保国臣,头戴金冠压云鬓,当年的铠甲披上身,帅字旗,镇乾坤,浑天侯,穆桂英,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率三军……

接着“穆桂英”开始抖“翎子功”,摆翎、甩翎、竖翎、旋翎,脑后一对翎子像是具有了生命,忽而一前一后呈大花飞旋,忽而在头顶呈S形,忽而直竖而起,忽而双翎前垂,一对翎子控制自如,形如金蛇飞舞,状似飘带临风……翎子功首创于清光绪年间,创始人为蒲剧老艺人贾王女,后成为各种戏曲流派的基本功,可真正能把翎子功练到炉火纯青的,少之又少。黎萍天赋极高,她的翎子功在剧团堪称一绝,连邬宝凤都不及她。

抖罢翎子功,黎萍又拧旋子,在舞台上绕着圈飞腾,身体一次次腾空而起,飘扬的裙裾,舞动的大旗,灵动的翎子,整个舞台都是运动的光线和身影,让人目不暇接,忍不住击掌赞叹。这折戏全面展示了黎萍的才华。大家都说,正常情况下,参赛人选非她莫属。

文化局来验收的时间迫近,黎萍练功到了拼命的程度,每天在练功房练到深夜,回去睡三四个小时,第二天天不亮又起来练。那几天她感冒了,发着高烧,还一个劲儿咳嗽,吴桐劝她去看医生,她不去,自己吃了点退烧药和止咳药,照常练。

那天清晨四点钟,黎萍又是最早一个去的,外面天还黑,练功房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黎萍熟练地摸到墙上的电灯开关,一按,灯管儿没有像预期中那样亮起来。她没多想,以为是停电或者跳闸了,本打算回去睡觉,又一想既然来了,还是练吧,反正就这块地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先吊了会儿嗓子,再练武功,劈腿、压腿、拧旋子,拧旋子需要空间,往日都在屋子正中拧,这次因为黑暗她身体偏到了一边,突然,她飞起来的左脚被尖利的东西钩住了,从脚面到脚踝被挑开,尖锐的剧痛让她身体失衡,从半空重重摔落。她趴在地上,好半天动不得,除了左脚剧痛,她先着地的右胳膊也不能动。疼痛、惊恐、绝望,她用尽全身力气,侧着身子往外爬,在距此二十多米的门口值班室,值班人员老王睡在那里。她大声呼救:“王师傅,救我……”

黎萍被老王叫来的人送往医院。

她左脚筋被挑断,右胳膊肘碎裂。后来她才知道,她旋到了墙边,脚撞在了挂工具的架子上,架子上一根伸出来的尖利铁钉无情地挑开她的脚,进而摔伤了胳膊。比赛是不能参加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医生让她耐心养着。

她只以为是自己的失误造成的,后来才知道,那天的灯管是有人故意用弹弓射碎的,那把弹弓,就放在练功房后窗的窗台上。到底是谁射的?剧团人都怀疑另三小名旦,最不想让黎萍练功的,当然是她们。黎萍也怀疑是她们中的一个,她仔细回想,那晚她们四个练功到十点多,她本想再练会儿,杨英说,哎呀别练了,早点休息吧,把身体养好,磨刀不误砍柴工,闫荣辉和姜玲玲也都随声附和,她也就不再坚持,跟她们一起走出练功房。为了方便大家随时进去练功,练功房的门从来不上锁。练功房在一楼,宿舍在三楼,她们四人住一个宿舍。那晚她记得回去后有上卫生间的,有去洗澡的,有洗衣服的,十一点的时候,大家都上床睡觉了。如果她们中的一个跑下楼用早已准备好的弹弓射坏灯管,再跑回来,时间上完全可以。可这顶多只能算是个恶作剧,是她自己太倒霉了称了人家的心。

三小名旦成了众矢之的,团里人说什么的都有,她们个个赌咒发誓不是自己做的,可越这样,越不能让人信服。闫荣辉性格刚烈,为了证明自己,主动要求退出比赛。徐必余劝她,全团六十多人,有人故意使坏也未必可知,你何苦用这样决绝的方式证明自己,那岂不是更称了某些人的心?闫荣辉却是铁了心要退出,徐必余看着这眼含泪花、银牙咬碎的刚烈姑娘,只好说:“好吧。”他为她惋惜,这姑娘人正,活儿全,但身在是非中他也不能再多说什么。

只剩下姜玲玲和杨英竞争了。

选拔赛那天,宣传部副部长、文化局局长、文艺处处长,还有三个科员,一下子来了六个评委。徐必余给他们发了打分表。姜玲玲唱了《三上轿》中崔秀英“三哭三别”一折,杨英唱了《杜十娘》中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一折。也不知当天姜玲玲是太紧张还是情绪不佳,没有发挥出最好水平,打分结果,杨英以高出零点五分的轻微优势胜出。

杨英获得了参加全省比赛的机会。当时在全省,尤以S市的河北梆子实力最雄厚,而S市又尤以朝阳河北梆子剧院水平最高,所以杨英在全省比赛中,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夺得了金奖,获得了参评全国戏曲梅花奖的资格。

那段时间,杨英风光无限,仿佛梅花奖已经胜券在握了,说话的腔调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徐必余提醒她:“你处在风口浪尖,还是低调行事,谨慎言行。”

“我干吗要低调?灯管又不是我射坏的,我光明磊落,别人谁愿意说什么说去!我完全是靠我的努力,心里没鬼,何必藏着掖着!”

徐必余被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忽然发觉以前真是小觑这个小姑娘了。徐必余跟邬宝凤说:“我今天才知道,杨英不简单!”

邬宝凤嗤一声冷笑:“平日里你总说我厉害,挡了年轻人的路,现在知道了吧,这些小丫头片子哪个没有心计?哪个不比我厉害?恐怕把咱们卖了咱还帮着数钱呢。”

徐必余不爱听邬宝凤这样说,正色道:“年轻人追求进步总是好的,她们有出息,我就是被卖了也甘心情愿!”

徐必余走了,邬宝凤望着他的背影,突然间眼睛里涌上了泪水,她冲着他唱了一句:“张郎啊!可记得双星当日照西厢?”期期艾艾,是《西厢记》中崔莺莺的一句唱词。徐必余脚步顿了一下,头也没回。邬宝凤泪如雨下。

4

徐必余像个犯错的孩子般在黎世兆面前垂着头:“老黎,我没把孩子给你看好,对不住你啊……”

黎世兆轻叹一声:“不全怪你,是这孩子的命。”

黎萍对父亲的话不置可否,她不信命,只恨害她的人。这件事后,她和闫荣辉成了知己好友。闫荣辉劝她不要生活在仇恨中,也许那个射灯管的人也生活在内疚中吧,他也没有预料到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

姜玲玲和杨英都来看望过她,都嘘寒问暖,看不出什么。黎萍也知道了杨英在省里获奖,要参赛梅花奖的事。

有一天黎萍突然对父亲说,等我病好了,我准备离开剧团,这辈子再也不唱戏了。父亲说,你自小学戏,也耽误了功课,不能考大学,不唱戏做什么?我去街上卖菜也行,反正我能养活自己。妈妈很生气,骂她不争气,咱们是河北梆子世家啊,你竟然想要去卖菜,简直是对艺术的侮辱,你让别人怎么看我们!

妈妈的责骂让黎萍突然觉得,妈妈就是古希腊神话中那个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做着倾其全部的努力,却承受着一次次失败,妈妈嫌自己受苦还不够,难道要女儿再重复她的命运?

爸爸问她:“说真心话,你爱不爱戏曲?”

黎萍想了一会儿说:“爱!”

“那就是了,既然爱它,九死而不悔,女儿,这是一种信仰。”

爸爸说得非常郑重,黎萍第一次听到爸爸提到信仰这个词。爸爸又说:“舞台好比一片草原,演员好比草原上的狮子,狮子中总要有个狮王,这群狮子才能生存下去。要想成为狮王,不经过残酷而激烈的斗争怎么行?也正是优胜劣汰,才保证了整个狮子家族的发展和传承。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说过,没有什么事物是不包含矛盾的,没有矛盾就没有世界,世界在矛盾斗争中进步发展。”

黎萍突然理解了父母,理解了他们的追求,他们的失败,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执着。黎萍开始怀疑自己,那个“爱”字怎么那么轻易就出口了,是不是真爱?分量有多重?真的重到要九死而不悔吗?她不知道,也无法权衡。

5

这次争梅,省里、市里都重视,又是人力又是物力又是财力全力支持,全市已经八年没有一个梅花奖了,主抓文化的大员也感到脸上无光,这次一定要争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杨英身上。

但杨英的争梅之路并不顺畅。

为了配合她争梅成功,团里停了所有演出活动。一停不是一天两天,是一年多啊!团里所有人都有意见了,为了你一个人,让我们大家都喝西北风?我们不干!演员闹,乐师闹,一拨拨人堵在徐必余办公室里,群情激奋,振臂高呼:“不让我们出去演出,坚决不行!”

徐必余做工作:这争梅呢,表面看是为了她个人;从长远看,是为了咱们团,咱团里得有个能在全国叫得响的角儿啊,观众看戏看什么?不就是看角儿吗?没有角儿,团不硬气,大浪淘沙,不定哪天就淘没了;有了这个角儿,就能细水长流,起码几十年不成问题,而那时候,新的角儿又成长起来了。这是咱团的生命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