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萍望着车子远去,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恐怕这种方法不但不能让政府收回成命,反而会把事情闹得更僵。文化体制改革,这是上面的决定,一个市有什么权利更改?改革是迟早的事,就是不改,剧团又能活多久?不说别的,曾经S市的中山路上,建有梨园春大剧院、影乐宫等多个文化场地,剧团最红火的时候每年在梨园春大剧院演出几十场,一票难求。后来戏曲没人看了,年轻人都去看歌舞,看明星演唱会,梨园春大剧院成了无人问津的地方。政府干脆把这一溜文化场地全拆了,影乐宫建成了大商场,大剧院改成了体育中心,一场场足球联赛,一次次明星巡演,疯狂的粉丝们振臂高呼,场面之热烈让人难以想象。整个S市,竟然连一个供戏曲演出的场地都没有了,这难道不够可悲吗?
后来老张给黎萍讲述了那天的情形。
团里人在政府门口堵着,群情激愤,强烈要求收回剧团改企决定。政府出来两名工作人员,劝大家先回去,让你们团长来说。
“我们不听她的,她调到别的单位一样是领导干部,我们在剧团干了一辈子,临了成了工人,基本工资都保障不了,有人考虑过我们的处境吗?”喊声很大,悲郁中夹杂着抑制不住的愤怒。
正僵持着,杨英从政府大楼里出来了:“有什么事回去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她后半截话激起了大家的愤怒,早就对她有气的老刘吼道:“你还嫌丢脸?我们的脸早被你丢光了,是谁把我们弄成这样的?该害臊的是你,我呸!”
大家平时怕她,忍气吞声,这会儿都爆发了,无数手指戳向她,大声指责着,谩骂着,杨英脸色青白,她劈着嗓子发出的声音,被淹没在大家的唾沫里。杨英霎时失去了团长的威风,干脆一跺脚开车走了。
剧团人更无所顾忌了,搬来了被子、茶缸,轮流值班,举着白条横幅,写着“救救剧团,拒绝改企!”的黑色大字,在政府门口闹了三天。第三天,派出所民警来了,把老刘和两个嚷得最凶的,以扰乱社会治安罪抓走了,剩下的都不敢再闹。老刘他们三人在派出所关了一星期,再放出来变乖了,一句反对话不说了。全团谁也没蹶子尥,只得听天由命。
杨英召开了全体大会商讨改制事宜。她刚宣读了文件,台下就乱成一锅粥。杨英提高嗓门说:“改企大局已定,反对也没用,我们眼下要做的,是要面对现实,尽快拿出一个改企方案来,怎么改,改后怎么发展?请大家群策群力,有什么想法都说说吧。”
她话音刚落,一向和她唱对台戏的老刘率先站起来,毫无顾忌地喊:“我在这剧团待了快三十年了,我亲眼看着剧团的兴盛,看着剧团的衰落,可你还在大言不惭地说,只要有你在一天,剧团就一天不能散,今天大家都在,我问问你臊不臊!别把自己的话当放屁!”他一喊,会场又乱了。
“对,你怎么解释?工资发不全,我们多少年没排过一出新戏了,政府都不爱管我们了,你难道没有责任吗?你躺在梅花奖的荣誉上享受了多少年,现在也该醒醒了!如果改企后剧团解散,你将是历史的罪人!”
改企会变成了对杨英的讨伐会。
杨英孤立无援地坐在椅子上,像一面靶子接受四面八方的利箭。她不躲,也不反击,就那样坐着,脸色铁青。她身边的副团长张少平想劝说大家,被她用手势阻止了,她由着大家尽情骂。会议室里像吵架场,跳脚的,大喊的,声音大得差点把屋顶掀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大家消了劲,会议室里突然鸦雀无声,都坐正了,几十双目光看着台上的她。
她目光扫视大家,好一会儿才平静地说:“我接受大家的意见,也做出深刻检讨,剧团走到今天,我有很大的责任,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要紧的一是要尽快拿出改企方案来,二是我的去留问题,组织上已经找我谈过话,希望改企后我还担任企业法人。今天听了大家这么多心里话,我想我应该引咎辞职,在我辞职之前这最后一项工作,我会摸着自己的良心,本着公平合理的原则,尽可能不让剧团受到伤害,尽可能满足职工的合理要求。从今天起,给出三天时间,请大家以书面形式,写出自己的想法,我们最后综合考虑,拿出科学合理的方案。散会!”
没有像想象中的一哄而散,大家都坐在原地,谁也不动。是杨英那句“引咎辞职”震撼了大家,虽然对她不满,但每个人心里都像明镜似的,杨英纵有千般不是,但她懂行啊,如果换个外行来掌管剧团,剧团注定必死无疑。把她赶走才是最不明智的做法,她到别的单位照样当处长,反而落得轻松,那不是更遂了她的心愿,而我们该怎么办?此时大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
这样的情景显然正中杨英下怀,她得意地看了一眼台下,收拾了自己的本笔和水杯,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中,踏着小高跟鞋,哒哒走出了会议室。
黎萍始终坐在角落里,别人咒骂杨英的时候,她一句话没参与。此时,她对她充满了鄙夷。
10
黎萍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因自己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是一个她值班的清晨,剧团里除了她空无一人。她在院子里逡巡一圈,望着这与自己相伴了近三十年的院落,这七十年代盖起来的现在早已陈旧低矮的四层办公楼,这院子里已经形成气候的白桦树,还有密植的冬青、月季这些花花草草,所有的一切熟悉到犹如她身上的一部分,想到也许过不了几天,自己将永远离开这里,心中不由五味杂陈。她回到门口的合欢树下,唱了《宝莲灯》三圣母的一段:
华山修炼春复秋,白云青松做伴稠,你听那林中棹棹樵声远,再看那几处茅舍起炊烟,阡陌间,阡陌间耕桑人男女相伴,惹得我清静人顿起波澜……
唱声中平添了许多悲郁,声震云霄。她已完全融入这戏里,天地之间只有她的唱声,她忘掉了自我,忘掉了身处境地,她属于戏,戏就是她的灵魂和生命,她用灵魂和生命淬炼出声音!
这一唱,竟惹出了事端。不知是谁,用手机把她拍了下来,传到了网上。这还不算,发帖人还添油加醋编造了黎萍的故事,把她一家的坎坷遭遇大肆渲染,并且把这一切都归结于现任团长杨英的迫害。一个剧团看门人的出众演唱和悲惨身世,这本身就是一个噱头,黎萍竟然一夜间火爆全国。
网络真是让人匪夷所思之地,网民习惯了在这里发泄不满、宣泄情绪和表达所谓的同情心,也不管是真懂戏还是不懂戏,一律为黎萍的演唱点赞,一律为黎萍鸣不平,一律对杨英进行恶毒的谩骂和攻击,甚至有人说要到纪委部门举报杨英。
不明真相的人都想当然地认为,这是黎萍故意做的这一切,她忍辱负重那么多年,终于可以借此机会,既宣传了自己,又对杨英狠狠踹上一脚,有人说,这正是黎萍的高明之处。黎萍百口莫辩,只有她清楚,发帖人并不是为了她好,不过是在利用她制造事端,逼迫杨英离开,借此搅浑水给改企设置障碍。这个人做得太绝了,他一定是剧团里的某个人,他到底是谁?
黎萍正拿着毛笔,在纸上胡乱写着,杨英也不敲门,咣一声推门进来,她怒火冲天指着她:“黎萍,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谁发的帖子我真不知道!”
“我再重申一遍,当年不是我给你弄坏的灯泡,你走到这一步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杨英恨恨地摔门而去。
黎萍呆呆地站着,是啊,自己走到这一步,难道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自己的怯弱吗?自己看似看淡了一切,可内心真的放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