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直到天黑了她才慢慢往家走,夜幕遮掩了她的面容,让很多人不认出她,也遮掩了她内心的烦乱和反射到脸上的悲戚,她缓慢地行走在便道上,恍然觉得人生虚无,不知该何去何从。突然,她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她连声说“对不起”,一抬头,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虽然这张脸胖了不少,她还是借着灯光一眼认出了他,是吴桐。
她想绕开他走过去,他却拦住她说:“黎萍,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她淡淡地说:“没什么好说的。”
“你一定要听我说,这句话,我憋了二十多年了,本来我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说了,这次网帖事件,让我知道,这么多年,我深深伤害了你,也伤害了杨英,我对不起你们俩。”
黎萍吃惊地望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一定没有想到,射坏灯管的人,是我。”他把刚才很快的语速放慢了,一个字一个字像从喉咙里迸出来,每一个字像一块石头,砸在夜的脚面上,连迟钝的昏暗不明的夜都要弹起来了。
黎萍的第一反应,他在为杨英开脱,他们二十多年的夫妻,他这样做,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是真的。”他又说,他的嗓音提高了,又突然降下来,很显然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你还记得吗,当时你一直在感冒咳嗽,却还在起早贪黑地练功,我劝你休息一下,你不肯。那晚结束前你咳嗽得厉害,为了让你第二天早晨再回去多睡一会儿,我自作聪明地把灯管射坏了,我本以为黑灯瞎火的你肯定不练了,谁知你摸黑训练,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当时我也想解释,但人多嘴杂,我怕解释不清,反而给你更大的伤害。我离开你,离开剧团,也是因为内疚,不能面对你……这件事,我没告诉过杨英,我怕她看不起我……但现在这件事又被重提,我知道我不说,对你们两人的伤害更大。”
黎萍无法形容自己的震惊,二十多年了,她怀疑过剧团里的每一个人,独独没有怀疑过吴桐,她只从恶意的角度去揣测那个人,没想到他的初衷竟是为了她好,那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责怪,怨尤,仇恨,这些情绪都不适合她,往日情感已不再,他是别人的丈夫,是一个刚刚碰面的,不过是告诉她实情的“陌生人”。如果她表现出任何情绪,只能证明她还没有忘记过去,而这对现在的他们,是不合适的。她想起不久前看过的一首诗,诗里有一句话她记忆深刻,“纵然内心如波澜壮阔的大海,也要表现得小溪一样宁静”,此时,她就这样做了,她说:“谢谢你告诉我实情,我也告诉你,那网帖真不是我发的,我从没有报复杨英的意思。”说完这句话,也不管他在后面喊她,她快步走进了夜色中。
很奇怪的是,当晚她睡得格外好。她终于可以放下一切怨尤,和昨日彻底告别了。
那些日子,黎萍简直不敢出门,她走到哪里都有人认出她,甚至还有网友找到单位,捧着鲜花来看望她。黎萍不胜其扰,被迫接受着各种同情和关怀。但也不全是坏事,她现在的名气比当年杨英获得梅花奖影响范围还要广,关注粉丝还要多,好几个大剧团向她伸来了橄榄枝,承诺给她优厚的待遇。就连久不联系的姜玲玲也找到她,聘请她去自己的会所唱堂会。姜玲玲从卖化妆品发家,现在开了好几家茶楼和会所,成了商界名流。她劝她说,你有这么宝贵的才华不用,还过着这样清贫的生活,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还有一些省市电视台邀请她去做节目,都被她婉言谢绝了。黎萍想不明白,究竟人们是真爱她的戏,还是想消遣她的故事?
没过几天,剧团就驻进了三名纪检工作人员,关在房间里不分昼夜查阅剧团账目,杨英也被叫去纪委接受调查。剧团里乱成一锅粥,改企的事暂时搁置一边。
老团长徐必余也被叫来,配合对杨英的调查。
徐必余临走时,来到黎萍的小屋。黎萍正呆坐着,她心乱如麻,练不成字。
徐必余说:“黎萍,什么事别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是被人利用了,不过也好,你让大家都见识了你的唱功,也因为你,让河北梆子这个小众戏曲,开始被大众认识和接受,在对传统戏曲的传承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观众的传承,所以说你也为河北梆子做了一桩好事。”
黎萍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徐必余又说:“爱和恨都在一念间,爱有多深,恨有多强,人心有多可怕,连自己都不知……”也不等黎萍答话,徐必余环视着墙上的字说:“字写得不错了,向你讨要一幅墨宝吧。”
黎萍想了一下,提笔写下“上善若水”四个大字,恭恭敬敬地捧着送给徐必余。
徐必余接过,看了又看,说:“很好,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这是我们中国老祖宗留下的哲学,你再给我写一个西方的吧,就写‘麦田守望者’吧。”
黎萍又写了。
徐必余说:“这几个字留给剧团这些旧人吧。”说完拿了“上善若水”走了。他的背伛偻了,行动迟缓,拿着纸的手哆哆嗦嗦,迈下台阶时,他踉跄了一下,幸亏扶住了门框才没有跌倒。黎萍看他顶着一头苍灰的白发,慢慢走了,整个人瘦小又萎缩,黎萍鼻子一酸,泪水淌到下巴上。
黎萍望着他的背影,才想起,自始至终,自己没说出一句话。她回身望着“麦田守望者”几个字出神,他们这些人,将会是最后的守望者吗?
11
纪委查了一个多月,杨英什么事也没被查出来。相反,查出她曾多次用自己的住房做抵押,从银行贷款,为演员们补发工资。有多少次,剧团面临资金危机,都是她从亲友那里,借来钱帮剧团渡过难关。所有这些,她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她对纪委的人说:“我是团长,困难我扛理所应当。”
这个结果让剧团所有人都感到意外,谁也没想到杨英曾为剧团做过如此多的牺牲。
杨英回来重新主持改企工作。她一进剧团,先去了门岗。黎萍正在写字,她抬头看见杨英,忘了放下毛笔,笔尖上的墨滴滴落到宣纸上,洇成黑黑的一团,像池塘中一圈正在扩散的涟漪。黎萍以为她又是来兴师问罪的,她站着没动。杨英走到她身边,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说:“师姐,坐下来说。”多少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叫她师姐,以前,她都随团里人叫她黎师傅。黎萍坐在椅子上,杨英在她身后站着,两人谁也看不见谁的脸。这样省去了两人的尴尬。
杨英说:“我今天是来向你道歉的,这么多年,我耽误了你,挫伤了人才的积极性。这次事件,有人想整倒我,庆幸我没有被关进去,这也使得坏事变好事,让大家认识到无论我有多少过错,但我的心是爱剧团的,爱河北梆子的,我从没有想过把剧团带进泥坑里。经过这件事,我反思了很多,我确实做错了很多事,尤其是你要看门的时候,我该阻止你……”
“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有人想让你走,你偏不走,把剧团带好,别让剧团在我们这一代手中死了。”黎萍眼睛盯着墙上那张“麦田守望者”的字,心里升起悲壮的感觉。
杨英高兴起来:“这么说你支持我?就为了你这句话,我坚决不走!但你也要答应我,改企后要留在剧团啊!我反复想了,群众不喜欢我们,除了时代的原因,更有我们自身的原因,我们翻来覆去总唱那几出老戏,又如何怪观众不爱看?如果我们排出叫好又叫座的作品,还愁没人看吗?我准备把邬老师、闫荣辉都请回来,邬老师年龄大了,可以做年轻人的艺术指导,闫荣辉和你都是咱们的台柱子。”
黎萍没有立即答应她,她说:“我再想想吧。”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管改企后的未来如何,她愿意给剧团,也给自己一次机会,毕竟,她深爱着戏曲!
晚上,黎萍给闫荣辉打电话说:“找个时间,我们聚聚吧。”
责任编辑 刘洁
【作者简介】杨辉素,女,70年代生人,河北省第12届文学院签约作家。在《小说界》《青春》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获第十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出版有《永远还不起的债》等四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