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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北最后一间教室对他有着特殊吸引力。他总是在讲课前先将讲台下的学生扫视一遍,尽管他清楚,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才最终将目标猎入眼底,但他还是要这样做。这种扫视让他兴奋,这是在自己担任班主任的班级里所不能产生的感觉。但今天,他迈进这间教室的步子变得迟疑畏缩。他近视镜片的度数仿佛骤然加深了,不,简直成了白镜片,无论看什么,都浑浑噩噩。他将眼皮狠眨几下。有一刻钟,他的目光不小心滑出课本的字里行间,顿时像一个岸上的小孩失脚掉进了汪洋大海。他明白自己是落进了那双热情洋溢的眼睛里了。
他急急向黑板转身,仓皇捡起一个粉笔头,但根本没有什么需要板书的。他只得随意写一个方程式。
“老师看不见……”身后传来学生的叫声。他定了定神,窗户射进来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侵占了四分之一的黑板。他用手掌涂抹起那刚写上的方程式,涂抹得很笨拙,或者是在磨蹭,因为他拿不定抹掉了,要不要再去写?写什么?或者说,如果他再做着无意义的板书,至少在他心里,他的恐惧就昭然若揭了。最后他还是挪了挪脚,在没有光照的地方,又把那个方程式写了一遍。然后,他煞有介事在底下画了两道横杆。这样,好像就是写了与之前不一样的内容了,心才躲进了阴暗的角落。他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半。终于过了两个钟头了!他想,有点轻松起来。
过去的两个钟头,他简直是在逃亡。两个钟头前的中午十二点,他的宿舍阳光无处不在,天花板、地板、四面墙壁都是明晃晃的,好像整个泡在夏天露天游泳池里。一个女孩子在跟他说话,声音咣咣的,听起来也毫无实感。她的脸和身体也光影飘忽,好像在梦中。她为什么要中午来他宿舍?她向来是傍晚来的,以至于刚才他见每一个同事,都担心他们撞见她溜进他的房间。她长得人高马大,鹤立鸡群,很显眼。他当初第一次看到她,想到了抻着长脖子的长颈鹿。接着觉得她更像翘着大屁股的鹅。也只有在他没有担任班主任的班级里,他才有这种放肆的思路,就好像男人离家越远,出轨,越没有心理压力,可以无所顾忌。
但她并非孤零零在学校里,她有一个表舅,是学校的工友。原来是木工,修课桌椅什么的,现在可修的桌椅少了,也干其他杂活。他脾气暴躁,虽然跟教师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却没有学得细腻一点,倒是嫉妒心见长了。平时听人家说教师的子女书读得好,是因为父母可以教,他就不舒服,就说:
“孩子会读书就会读书,不会读,抱在膝盖上教也不会读,跟老师有什么鸟关系?”
她的这个表舅不说“父母”,而说“老师”。
但到了他自己表外甥女上初三,看着许多人都找老师补习,表舅也坐不住了,也找上她的语数英老师。同事之间,不好说钱,表舅就利用自己工作之便,为每个帮忙补习的老师做个小书架。他宿舍里的书架就是她表舅做的。他的宿舍简陋得像仓皇逃难途中的临时安身地,只有这个书架有点光彩,他喜欢看些杂书。
她也喜欢看,现在更有机会到他宿舍借书了。她借了书,每次都自己定下还书的日期。一次次这样,他揶揄地想到这像在预约下次幽会。但他也只是想想,没往心里去。他根本看不上这个女孩子。对未来,他有自己的设计。
书每次还回来,书脊上都被她贴一个玲珑可爱的长颈鹿粘贴纸。他对花里胡哨一向不喜欢,觉得小家子气,好在那动物设计得颇有洋动漫的味道,他也就没去撕它们。有时候会打趣地想:难道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像长颈鹿?他想,她可知道我觉得她更像鹅吗?很快地,许多书都被贴上了长颈鹿,排在书架上,呈现出一排可观的景象。长颈鹿后来还爬上了冰箱,床头也贴了一枚,把这个死气沉沉的单身汉宿舍贴得活脱起来。他欣赏着那些长颈鹿,不禁想起一句话:一个家,有了女性就活了。
他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正迈向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于是他毅然把它们撕了。她再来还书,要再借时,他拒绝了她。她低着头,立在房间正中央不肯走。他借口说要出门办事,她仍不挪一步。他忽然产生一种急躁,伸手去拉她,却不料拉出了她一串泪珠,打在他的手背上。
他只得答应再借一本书给她,最后一本。但她走前,仍然自己定下还书日期。
过后他也觉得自己未免太小题大做了,见风就是雨,自己这岂非也落入了校长的思维逻辑里?他从来鄙夷这个教政治出身的校长,他曾讪讪地听着校长把学生爱吃零食当作恶习,并且一路演绎到将来走上犯罪道路。当然校长的话语也有变化,随着学生热衷的事物的变化而变化。学生热衷于穿名牌鞋,他的演绎就从穿名牌鞋开始,哪怕学生穿高仿的名牌,或者只是“匡威”,他也一样演绎。学生有手机的多了,他又从手机演绎起。学生流行手机上网了,他更是振振有词了:上网最终会走向犯罪道路。反正只要学生喜欢的,最终都会走上犯罪的道路。因为学生喜欢的东西越来越成人化,价格也越来越高,所以他推演到犯罪的过程也越来越短,他们离犯罪也似乎越来越近了。
最让校长振振有词的就是那些经常不穿校服的学生。确实有许多这样的学生,这不是一所好学校,只是三级达标校,学生大多不听话,对校服,变着法子不穿。“你为什么不穿校服?”校长说,“无非就是跑到校外方便!无非就是为了做坏事方便,不会被认出来!”他也觉得这些学生不像样,但他对校服也有看法。中国的校服怎么都这么难看?“这简直是糟蹋祖国花朵!”有一次他讽刺道。他当然不认为这些催命魔鬼一样的学生是什么花朵,但校服确实太难看了。他从一篇文章里读道,难看的校服具有袈裟一样的功能,控制学生的欲望,国外规定学生穿校服的初衷也是这个。这似乎也有道理,难看的东西就不会让人产生欲望,比如对这个女生。她不好看,不合他心目中漂亮女生的标准,不入他的法眼。不漂亮又往往容易让人同情,他再想起她可怜兮兮赖在他宿舍的情景,觉得自己不仅神经质得可笑,还有些残忍了。当他再一次见到教室里坐着她,他觉得对她很抱歉。
他是名牌大学毕业,三年前到这个学校。大学毕业时,他本来是要去美国留学的,麻省理工,但没有申请到全额奖学金。他一直自信自己是能够申请到的,他的成绩很好,天知道老美怎么不按常理出牌,这让他第一次对洋人讲规则的观念产生了怀疑。他家不富裕,没有全额奖学金,就留学不了了,只能先工作。他曾去考公务员,但一败涂地。他也曾去过国企,但那里没有编制。得知教育局有编制,于是他参加了教师招考,进了这所中学。校长把他当宝贝一样,专门找他谈话,让他教初中。学校为教师提供宿舍,其他年轻教师是两人合住,他单独给一间。只是这单间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校长对他说,如果他不喜欢,可以调。他则更喜欢这种地方,远离人群,他有点孤僻。
校长还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重点介绍他,说他本来是要去留洋的,放弃了。校长不知道奖学金不奖学金,认为被大学录取了不去,是很长脸的。“为什么偏要去人家的国家呢?中国人就应该爱国!”校长说。在校长看来,这是很有骨气的决定。校长思想一直比较“左”,过去中国贫弱时,他就“左”,闹了很多笑话。现在中国有钱了,他的“左”又有了支撑,就更坚定了。
被校长这么介绍,他有了被校长焐进被窝的感觉,温暖,但肉麻。但他当时没有意识到,校长对他的介绍,是把他按进了茅坑,给他贴上了标签。有同事还背地里议论这“80后”怎么跟老顽固一个样?现在的孩子思想大倒退,他成了一个例证,还有人背后叫他“脑残”。他知道了很恼火,去不去美国留学,本来只是经济的问题,现在成了爱国问题。他不想在这里待了,但是他已经跟教育局签了协议,走不了了,而且一签就是五年,合同期未满,要走,赔钱。有编制好,但也失去了自由。他后悔了,不如没编制,你不保障我,我也不需要你保障,可以跳,我还是自由之身。但他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还是要走。他申请了一个非“藤校”,只要给全额奖学金就行。但是他仍然没能申请到。
这两年,社会上移民蔚然成风了,他更急着要出去了。如果说之前他只是想出去学习,毕竟西方先进,现在他多了一个心思,要去定居,这样就有了更现实的考量。这不仅是事业的前途,而且是生活的前途。
他转战澳大利亚、加拿大。但他也没有申请到澳大利亚全额奖学金。等加拿大的,他每天都无数次去打开邮箱,E-mail来了,竟然被拒绝。
收到拒绝信的那个下午,他失魂落魄走到学校边上的码头,呆呆坐到黄昏。他恨洋人不接纳他,他们不讲规矩,甚至不讲道义,之前对他们的国家、制度、民族性的种种想象破灭了,那些写在纸上的褒扬那些国家、制度、民族性的文字,都成了笑话。当然他更恨自己没有经济能力,他的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阶层,无法支撑他的留学费用。不能出国,书读得再好,智商再高,也只能被捂在中国。即使日子过得安稳,也是腐烂下去。他已经看到自己退休的时候了。有一刻,他想跳下海去。
最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回到学校。学校已经清校,有着黄昏特有的死寂。宿舍门虚掩着,他才记起他收完E-mail出去时,门没有关。他推开门,如血的夕阳从窗户斜射到屋里,把他的影子长长投在空空的地上。宿舍如同一个坟墓,而且是铁坟墓,是锈迹斑斑的铁坟墓,所以才是红色的。他盯着地板上自己孤单单的身影,忽然发现,他肩膀的上方有一个东西在晃动,好像是一只长颈鹿。它细长的脖颈下,又生出两根手臂一样的东西,展开来,一会儿好像要搂抱他,一会儿又弯曲起来,做着抚慰他的姿势。他猜得到是谁了。在自己离开房间的空当,她进来了。他闻到了洗发水的气味,这味道很熟悉。接着一披长发掩住了他的脸,他整个人发蒙了,跟外界的联系阻断了,他只感觉到自己,他像孤魂野鬼一样寻找归宿。他需要一个落脚点。他抽动右手,狠狠去抓住已经转移到左肩上那个长颈鹿的脖颈。他抓到一根肉颈,那个肉颈靠上了他的后脖颈,落脚点有了。他死死揪住它不放,既不回头,也不吭声,残忍地感受着那肉颈有些颤抖,惊慌地要挣脱。它甚至发不出声来,好像要窒息了。他又猛一猫腰,那个肉颈上的头被拽到他的面前。他的嘴前就是那张嘴,他压了上去。对方更剧烈颤抖,但没有反抗,随他摆布。有一刻,他有点不满,他甚至怀疑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于是不再含蓄,把舌头伸进她嘴内。她不知回应,其实她完全没有经验,她是被吓住了。但他才不管吓着她了,他的苦难必须得到补偿。他于是又一猫腰,把对方整个人甩到前面来。对方终于叫了一声,她的身体仰在他的眼前,她的裙子掀起来了,两条丰腴的大腿毫不保留地呈现,像犒劳他的美食。并且这美食是活的,它有叫声,证明了它是活物。
他果然收获了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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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又来。第三天、第四天,天天都来。她好像自然而然来的一样,不再用借书还书作为理由。他也没有阻止她,也没有担心她来的路上被人撞见。他也太需要她了,就像幼虎尝到了血的味道。他从来没有哪怕看见过一个女人的裸体。而她,就是自我投饲的肉。
几天之后,他不再饥饿,他可以卧在床上冷静端详这块肉。她虽然不漂亮,但扒去衣服,却完全不同,那已经是成熟女性的形态,一个成年女性,一个社会青年。他更喜欢她的成熟。最初她紧张得要丢了性命,这他喜欢,这可以证明她是单纯的。但检验过后,他就需要她的熟练了,免得周折,麻烦。她也合他的心意,她变得一点也不害羞。她甚至成了顽皮的宝贝,令他爱不释手。
这所学校本来就没什么教学氛围,好学生被重点学校捞去了,普通学生也去了二级达标校,捞了两遍,剩下的只是学习成绩不好的了。他之前不满,现在倒让他跟她行成人,不,就是苟且之事,没有障碍了。反正大家都无心干正事,反正沆瀣一气,反正学生不像学生,那么她这种形骸也就是正常的,老师不像老师,他也就没什么可指责的。他破天荒不再考虑出国的事了。当然本来考虑了也是白考虑,一次次失败,让他失去了信心。现在他有了更好的去处,那就是她的身体。她是他的希望,更是他的绝望。他像丢失江山的帝王,得到了美人,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绝望。他每天活在发狠的绝望中,她成了他醉生梦死的温床。
不过他还是有个在意的地方,他不让她叫自己“老师”了。她不习惯改嘴,他还会发火。
偶尔他会觉得不对,他当然不想跟她结婚,不想跟人家结婚却这样,可谓疯狂。但他又实在离不开她。有一次,他情不自禁感叹她对他真好,她说:
“只要你对我是真心的,我就对你好!”
这话让他警醒,让他惶惑。这毋宁是在告诉他债务,他平生最怕欠债。他开始后悔起来,想撤退。但是她怎么办?人家已把处女之身给了你。好在这时代已经对处女与否看得很轻了,可能她现在会受不了,但随着她走入社会,观念就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