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ummer Dragon
夏日之龙(上)
作者/[美]托德·洛克伍德 翻译/宽缘
第一部分 夏龙
序章
屠杀开始时,他们正给龙宝宝喂食。
格雷登最先发现入侵者:暗淡的阴影,形态参差扭曲,从黄昏的天空降下。他把铲子插进装干鱼的手推车里。见食物断链,巢里的龙仔齐声抱怨。成年龙发出轻柔的声音安抚雏龙,但它们自己也透过偌大的滚轮大门朝天上看。这是间又长又窄的育龙房,一侧的大门朝围场打开,另一侧俯瞰高高的悬崖。类似的结构有好几层,层层叠叠地垒在山腰上。下方很远之外,库罗达的房顶挨挨挤挤,被陡峭的岩壁与茂密的森林包裹,森林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平原。
敌人一直试图突破高山龙场,每次都无功而返。库罗达有骑龙的巡逻队和锯齿样的山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然而这些东西终于在防线上找到了突破口。
格雷登眯眼细看。瞧着像龙,但又不大对头。远方的身影显得破破烂烂,由内往外漏出绿光。他突然浑身发冷,裹紧了外套。“父亲——那是什么东西?”
他父亲艾德南也扔下了铲子。微风从悬崖一侧的开口吹进围场,带来灰烬和腐朽的气味。“诸神在上,格雷。”他脸上的血色褪尽了,“谣言是真的。哈洛迪人找到了败坏龙的方法。那是凶煞。飞天凶煞。”
艾德南朝正在围场里泵水的大儿子喊话:“巴赫南——敲钟,警告你弟弟。然后关闭上层龙巢的门。快去!”巴赫南抬头看向育龙房上方的天空,不由张大了嘴巴。他扔下水桶,冲向院子另一头的库房,边跑边喊:“勒姆!哈里恩!”钟声很快响彻院子,其他人大声回应他。
“格雷,帮我关门。快!”艾德南和格雷登一齐冲向面朝围场一侧的大门,顺着轨道将它们推过来,将龙巢封闭。
龙仔感受到了陌生的紧张气氛,发出惊疑不定的尖叫。它们的父母转向悬崖一侧,面对不断接近的噩梦张开翅膀,摆出威胁的架势庇护自己的宝宝。洪亮的钟声停歇,格雷登冒险朝围场望了最后一眼。只见巴赫南领着两个弟弟正往山腰上冲,顺着长长的阶梯跑向下一间育龙房。阴影追赶在他们身后。
有什么东西撼动屋顶,泥灰雨点般落下。格雷登焦躁地大吼一声,终于关好最后一扇门,放下门闩。他的目光投向平台对面。天色越来越暗,扭曲的形态纷纷降落,多到数不清。他和父亲别想赶在它们之前关上悬崖一侧的门。
屋外一片尖啸。天花板上方第二次传来重物落下的声响,引发又一轮惊恐的叫唤。“格雷,”他父亲道,“得有人去哈尔登,给龙骑士团报信。”
“什么?”
“骑基文去。”
“围场的门已经关了,我过不去装备库——”
屋外传来弓箭的呼啸。一声尖叫。格雷登听出那是哈里恩的声音。尖叫被一片粗粝的咆哮拦腰截断。他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没时间了,”他父亲说,“直接骑,不用鞍。相信我,孩子——你必须去。现在。”
格雷登冲向自己最爱的坐骑、属于他的龙父基文。他一跃跳上基文的脖子。几乎同时,打头的凶煞降落在往下两层的平台边缘。那是个长翅膀的巨大阴影,背上骑着深色的人形怪物,绿碳似的眼睛扫视龙巢。又一个降落在它身旁。然后再一个。
龙父龙母嘶嘶叫着冲向焦黑的怪兽。牙齿相撞,利爪撕扯。龙宝宝涌出巢外,挤在靠围场一侧的门边。怪兽将它们的父母撕裂,扔下岩石,鲜血流入虚空。更多怪兽疾飞而下,占据了龙父龙母的位置。
格雷眼见一个焦黑的骑手从龙背上跳下,手拿大口袋,朝哀鸣的龙仔走去。他惊得愣了一下。
他高喊:“它们想抢幼崽!”
他父亲抓起挂在墙上的砍刀,站在号啕的龙仔前迟疑不决。他对上儿子的眼睛,他眼里写着恐惧:“走!逃命!”
格雷登让基文转向悬崖一侧。他紧紧扒着龙脖子上的大鳞片,大喊一声:“上!”他们升上空中。迎面飞来一头凶煞,挥爪想抓住他,一击不成,便拖着腐败的气息继续降落到育龙房的地板上。格雷一面催促基文加速一面回头看。大片形态扭曲的怪物蜂拥而至,压倒了育龙房里的龙父龙母。疯狂的撕扯、咆哮化作痛苦的呼喊。更多怪兽聚集到屋顶和围场,上面几层龙巢也被占领。格雷悲痛地哭喊。他的家,他的兄弟,他的父母,他所熟知的一切。他最后一次望见艾德南,只见父亲被逼到墙角,身后是自己养育的幼崽。人形的焦黑怪物朝他逼近,有的拿着武器,有的拿着大帆布袋。艾德南转身面对龙宝宝,举起砍刀想尽量减少敌人的收获。刀只落下了两次。
格雷听到父亲最后的声音,是那些地狱之物扑向他时,他发出的愤怒与绝望的嚎叫。
第一节
心不在焉的驯龙人必遭诅咒。
这是母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话里带着怒气,从那时起就一直萦绕在我心头。
我在连接崖顶老宅和龙场的石桥上停下脚步。如果我胆敢心怀期待,算不算心不在焉呢?我望向前方,灰色光线下有龙的身影。我在黎明前的寒气中打起了哆嗦。
明天是育龙节。内阁会派人来买我们的龙宝宝,这一年的繁殖季将在宴饮和表演中结束。不过今年或许会比往年都强。这窝龙宝宝数量特别多,是史上最多的一次。父亲老早老早就想再添一对配偶了。内阁总不会非得把龙仔全买走吧。父亲准备跟他们陈情,希望能留下两只。
一只给达瑞安,一只给我。
我的祖辈世代繁育龙,自任何人能记得时就一直如此。起先为军阀服务,然后是国王。古尔万帝国征服了我们所属的西部行省卡迪亚以后,我们就为帝国的龙骑士团培育龙。我们的龙场规模不算最大——帝国最大的龙场在北边的库罗达,由艾德南和他的儿子们经营,他们不时过来交换龙蛋、分享消息。不过我们的龙仔很吃香。父亲经常自豪地说,连将军也骑我们的龙呢。这是真的。
再添一对配偶肯定是好事,对吧?
“玛芮娅!”达瑞安拎着油灯一路小跑,折回桥上扯我袖子,“现在可不是傻站着发懵的时候。你搞什么呢,姑娘?”
“没什么。”我抬头看他。他什么时候长得这样高了?我俩并肩朝围场走。“我们一直很卖力,达瑞。这是我们应得的。”
达瑞安没吭声。他的神色让我想起父亲。每当怒气在父亲心头酝酿,他就是这副模样:风暴云一样的黑发底下,笔挺的鼻子略微皱起,深色的眼睛闪闪发亮。达瑞安不肯看我,我心里七上八下。“今年再合适不过了。我俩都成年了,而且龙仔比哪年都多。”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你有事瞒着我?”
他收紧下巴:“以后再说吧,玛芮娅。”
“你已经瞧中了一只龙仔,达瑞,我知道是哪只。”
“库鲁宗的大臭屁,玛芮娅!我们还有活儿要干。走吧。”他跑起来,把我一个人留在黑暗中。
我差点笑出声——无论面对什么情形,达瑞安总有一句渎神的脏话等着。他连库鲁宗本尊都骂过。库鲁宗是阿赫希曼皇帝的坐骑,好几百岁。他是阿瓦,也就是说高阶龙,灵性与魔法的神秘生物。相比之下,我们培育的山龙只能算是野兽。高龙存在于我们熟悉的自然世界之外的领域,有人甚至说高龙能喷火。自古尔万帝国建立,库鲁宗一直侍奉历任皇帝,作为顾问、作为龙神殿的领袖——也是事实上的统治者。龙神殿说他的年龄远不止几百岁,他就像是宇宙最初创世主的某种具象。这话很难懂,我就此提过不少问题,但并没得到清楚的答案。他仿佛故事里的角色,一位神祇,超越了现实。
不过眼下的问题肯定出在现实里。我目送达瑞安消失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知道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情况?我唯一知道的只是战事吃紧——我们听到不少小道消息,足以引起怀疑。我转身背对龙场大院,只见黎明第一缕红光洒向北边被称作轰雷的瀑布。底下很远,瑞亚特村各处亮起灯光。烟囱里的烟让人想到新的一天、想到时钟的转动。明天,内阁的金币会通过我们的龙场流进瑞亚特。育龙节对村民而言也是盛大的节日。对我们所有人都是。
马蹄的得得声和车轮的咔哒声让我转过头去。一匹栗色母马拉着马车穿过院子,来到桥上。挂钩上摇晃的油灯照亮了车夫的脸。
“弗伦!”我一溜小跑,爬上马车。我一出生就认识弗伦,刚蹒跚学步时他便让我骑他的马。通常我们一年只能见到他两次:冬天他从高山湖送冰下来,为我们补充地窖的存货;然后就是育龙节,他会带来铺在巢里的木屑。这之间他偶尔也顺道过来,有时带来木材,有时带头鹿给龙吃,还有时候带来森林那边的新闻。
马车载满雪松的木屑,香气刺激着我的鼻孔。我们用它们铺龙巢,让买家看见干净、漂亮的展示。
“小姐,你的影子一向可好?”他低头看我,大大的微笑不但加深了嘴边的笑纹,让他的眼角也皱起来。
“我的影子很好。你的呢?”
“好着呢。”他哈哈大笑。这是我俩惯常的招呼。弗伦有一次告诉我,说这话有特别的含义。人有两种影子,一个是太阳造的,另一个则在死后追随每个人,是这人一生所有行为的后果。“让光平衡黑暗,”他解释说,“因为你做的每件事都会留下影子——时光潮汐的涟漪。”
而且你得小心留意自己的影子——第二种影子。其实我不大明白这话什么意思。除了弗伦,谁也没这么讲过。
“新买的马,”他指着马说,“我今天得离远点,她对龙还不习惯。”
“我敢说她不会有事的。我们帮你留心着。”我从他马车上跳下来,朝围场跑去。
“育龙节快乐,玛芮娅小姐!”他在我身后喊,“我知道你今年期望很高。别忘了你生日那天出现了晨汐。你是幸运儿!”
我哈哈大笑。可是哥哥行为古怪,母亲的话又犹在耳边,我并不觉得幸运。我转身去追达瑞安。
轰雷瀑布的水声吞没了靴子踏在桥面铺路石上的声响。
在仓库高高的石墙背后,围场里一片忙碌。本地的农夫有的把稻草或木屑铲进垃圾桶,有的从车上搬下一箱箱西瓜和尖叫的小鸡——那是龙的晚餐。我们又从村里雇来额外的人手,把龙场大院的每一寸地方都清扫、整平。装备库房门大开,龙鞍已经摆出来,待会儿龙父龙母就要出来展示。上过油的皮革和大头钉在油灯下闪闪发光。
我拐过弯,朝住满龙仔的育龙房走。门还关着,我差点撞上达瑞安。他停下脚步望着眼前的场景。
“别停那儿!”一个满头大汗的农民的儿子驾着破烂的马车,倒退着停在了垃圾堆前,父亲挥手把他赶走。“你!你干吗?我跟你说了那车草先等着。不是去那边的。”那个瘦巴巴的年轻人跟缰绳搏斗,努力控制紧张的马儿,好容易才把路让开。可怜的孩子一只眼睛老瞟着父亲,仿佛恨不能打马逃走。我很理解他。每逢育龙节前一天,父亲的脾气通常都挺暴躁。他身量高大——他的名字马格汉意思就是“强大有力”——胳膊上满是在龙骑士团时留下的文身。除了契约之印、军衔的标识之外,伤疤周围还有治愈术留下的奇特线条。无论何时何地父亲都气势迫人,但舒迦在他身旁时尤其如此。
舒迦是乌黑的庞然大物,他急不可待地来到吊起的鞍下站好位置,偌大的翅膀紧紧收拢,长脖子向上弯曲,羽冠往上拉直。舒迦开心地说:“属-猎!”他很有语言天赋,不过“狩猎”两个字在龙嘴里至多也就只能说成这样。舒迦热爱打猎,他眼里闪出快乐的金色光芒。父亲将吊臂移动到舒迦的龙鞍上方,然后爬上去把龙鞍上的圆环挨个挂到起重臂上扣紧。他扭头大声下命令,正好看向我们这边。
他眯了眯眼睛:“达瑞,你妹妹呢?”
“这儿呢。”我站到达瑞安身边。见父亲的注意力转向别处,农夫的儿子显然松了一口气。
“好。你俩去打水,给龙仔洗澡。把巢里的脏稻草弄走,巢洗干净,再铺满木屑。打扫平台,有乱放的工具都收拾了。清理鞍具、上油,顺便检查一遍龙鞍。我要一切都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展示影响买卖!”
育龙节的例行说教。我瞥了一眼达瑞安。他躲在油灯的强光背后,跟着父亲做口型,几乎一字不差,还故意把上嘴唇伸得老长。我一拳砸在他胳膊上,悄声道:“别这样。”
“玛芮娅,别再淘气了。”父亲眼里闪出那种光,仿佛远处的闪电。“去干活。马上!”总是这样。达瑞安惹事,我背黑锅。
托曼哥哥和他妻子吉荷牡领了另两头龙父出来。育龙节前一天,我们总让龙父龙母尽情打猎。它们喜欢这样。龙父先去,一去好几个钟头,接着就轮到龙母——在巢里照料宝宝好几个月,它们比当父亲的更需要活动。明天的宴会上会有很多鹿肉,但打猎的意义不止这个:它们已经好几个月没尝过自由的滋味,今天在空中飞到筋疲力尽,等内阁带走它们的宝宝,愤怒和悲伤都会迟钝些。
“走吧,”达瑞安抓住我的胳膊肘,“还有好多活儿呢。”我们穿过围场,朝对面的育龙房走去。“瞧瞧他们,达瑞。”我指着三个龙父——它们几乎要在石头上跳起舞来。舒迦胸膛深处发出低沉的隆隆声,别的龙父龙母纷纷应和。声音仿佛透进了我的骨头。我试着模仿那节奏和音调,但我的不是隆隆,更像肚子里断断续续的呼噜。而且我也没法像它们一样把声音传遍整个龙场大院。
达瑞安说:“你听着像要呕吐。”
“你可真会说笑话。”我记得母亲经常朝龙仔发出咕咕咕咕的轻柔声音。她不止一次告诉我,说龙有自己的秘密语言,而她正在学习。没人相信她,但每当父亲笑话她,她都朝我眨眨眼。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留心听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