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屏住呼吸。玛毕尔,我们这位富于智慧的老德哈拉,用梅利恒自己的逻辑把他给困住了。干得漂亮。
“也许,”最后贝鲁埃点点头。“如果真能确定的话。”
“你呢,洛夫上尉?”玛毕尔问,“你是负责征购的人。”洛夫看看贝鲁埃,又看看玛毕尔。他与父亲对视,然后是达瑞安,最后是我。
我的皮肤都缩紧了。
洛夫道:“我将遵从德哈拉和梅利恒的决定。”
玛毕尔点头道:“那好。弗伦被抓伤是确定无疑的,马格汉也已经解释了他准备怎样用善行抵消这一噩兆。如果森林里有龙的尸体,我们自然也能找到它、确认其真实性。我们先吃些东西吧,别浪费了食物,然后就去废墟,迅速确定实情。”
第八节
之后没再进一步讨论。我们回到龙场大院,给龙套上鞍具,准备飞去废墟。父亲带玛毕尔骑舒迦,达瑞安与托曼共骑,我和吉荷牡分享奥达科斯的龙鞍。贝鲁埃和洛夫跟着其他人飞往神殿废墟,我和吉荷牡则飞到岩脊背后。山谷与昨天并无二致,有暖阳、轻风和鸟鸣,然而感觉却全然不同。沉浸在神秘中的奇妙感受消失了。
我们很快就从空中发现了龙的尸骨。奥达科斯降落在空地里。吉荷牡像我昨天一样跪在尸体旁,嘴角下垂。“是母龙,比公龙骨骼小些。甚至不到珂露菲的年纪。但愿她没有怀着宝宝。”
头骨和脖子间只剩最后几根干瘪的韧带,吉荷牡用小刀将其切断。她又拿起还缠绕着金属套索的后腿骨,让我一起抱着飞去废墟。它们又大又沉,很难拿得稳。最后我们只能用鞍具上的带子把它们捆住。
这么个奇妙的生物,只留下些可怕的残骸在我大腿上,我感觉糟糕透顶。它不该这样死去。突然间我觉得这或许真是凶兆,就好像诅咒被唤醒,很快就将宣告自己的力量。我开始哆嗦,怎么也停不下来。
吉荷牡搂住我:“不会有事的。”
我们降落时,其他人都已聚在门诺格和达哈克的雕像背后。玛毕尔抬头招呼我们过去。他指指我拿来的骨头,又指指我昨天坐过的那块大理石。我把遗骨轻轻放下。
贝鲁埃用树枝捅了捅雕像背后的什么东西:“这就是你处理过的鹿?扔在献给至高者的圣地,任由它被虫啃食、盖满苍蝇?”
达瑞安脸上闪过一丝惊恐:“我们”——他停了一秒——“我们太激动了。我们刚刚看见了夏龙。”
这是达瑞安第一次用“我们”代替“我”——在解释为何犯错的时候。
“于是你们就把祭品藏在只有最低劣的食腐动物才能找到的地方。”
“我们没想把它当成祭品,只是放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我们准备把它带回家去的。”
“可由于你们的疏忽,它确实变成了祭品。”
达瑞安原地矮了半截,然后他看见了龙骨。昨天的收获和今天的收获相聚。他与我对视,接着目光落在鹿的残骸上。
“这是另一个预兆的证据。”玛毕尔指着头骨和腿骨说,“骨头上还有套索。”
贝鲁埃只略扫了一眼:“我只看见了凶兆,并无证据表明曾有高龙出现在附近任何地方。”
“你看不出来吗,贝鲁埃,这本身就是证据?为什么这些年轻人要编造这样一个被坏能量玷污的故事?如果他们要编故事,难道不该尽量让它有利于自己的目标?”
“又或者他们利用了各种符号,想为谎言增加可信度?”
“我们没有——”达瑞安没说完就自动闭上嘴,他瞟了父亲一眼。
“我们该去那儿上面看看。”我指着岩脊顶部说,“他昨天就降落在那里。”
玛毕尔拍拍我肩膀:“就步行如何?我这个老头子爬上爬下龙背已经很困难了。”
玛毕尔挽住我的胳膊,我们一起爬上山顶的废墟。地势陡峭、灌木茂密,老德哈拉走得很艰难,花了不少时间。到达山顶后,玛毕尔和贝鲁埃立刻四下检视。玛毕尔得有人帮忙,因为遍地都是断裂的柱子、翻倒的石块、倒地的树木。他默默用脚趾翻开小石头,偶尔弯腰检查土地。基本上都是沙砾和破碎的大理石,没什么可看的。我急于找到证据,便也四下张望。
我再次在心里描绘革提克。那画面依然无比清晰,我清楚地看见每只脚放在哪里:一只前肢在那儿,那根倒地的柱子上,另一只在那儿,那块裂开的石头上,然后一只后脚……“这里!”我指着那个地方,挥手叫大家过来。玛毕尔最后一个赶到,包括贝鲁埃在内的其他人已经围在一大片苔藓周围。
上面有一个几乎完整的巨大脚印,足有五尺宽。毫无疑问,是龙的脚掌与爪子把苔藓压进了潮湿的泥土里。
父亲和吉荷牡几乎异口同声:“库鲁宗在上。”
达瑞安咧嘴笑:“瞧见了?”父亲顾不上责备他。
“那么这就是了,梅利恒贝鲁埃·阿德·瑞忒勒,”玛毕尔朝地上的印子抬起一只手,“曾有高龙站在此地的证据。”
我满怀期待地抬头看他。
梅利恒皱着眉沉吟半晌,缓缓点头道:“我们已经听到至少六种解读:马格汉的、德哈拉的、洛夫上尉的、我的、还有两个孩子各自的。看见了吧,这类事件会飞快地演变。必须彻底调查。在我们开始胡乱揣测、赠送龙仔之前,我要先带达瑞安和玛芮娅去阿维卡,由教会委员会进行质询。”我的心沉下去。
“不行,”父亲道,“旅程太长了,你又是跟着征购车队走。哪怕你离开车队飞过去,这些事也要持续好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而我就会短了人手。你很清楚,养育龙是很繁重的工作。”
“体力活你大可以雇人来干——”
“这并非全是体力活,梅利恒。达瑞安和玛芮娅与龙一起长大。他们理解龙,在龙周围他们很自在。弗伦的事故就是由于不熟悉;他不该把车驾到靠近龙身后的地方。还有,我需要龙仔,龙骑士团需要我养育更多的龙。”
玛毕尔拍拍父亲的胳膊,“高龙出现在这里,贝鲁埃。这些征象最终给我们指明了方向。”他双手一摊,“马格汉已经解决了弗伦受伤的问题。现在我们必须对夏龙在瑞亚特的出现致敬,无论他是独一无二的革提克,或是库鲁宗意志的映像。”他恭敬地朝贝鲁埃点头,“而致敬的方式应该是生命,而不是更多死亡。又由于这个日子的特殊意义,我建议采取龙仔的形式,给马格汉的孩子每人一只龙仔。”
父亲道:“我同意。”
贝鲁埃盯着脚印研究半晌,仿佛难题的答案会从里面跳出来、长出翅膀。
他自顾自地点点头,然后抬起眼睛,“我承认瑞亚特值得感谢,我也同意龙仔的分配是个核心问题,我们必须达成一致,保护各方的利益。男孩会得到他的龙。”
达瑞安将双拳紧握在一起。我屏住了呼吸。
“但我们也需要抵消以不当的方式祭献的血肉,以及一个生灵的死亡,正是这种生灵定义了瑞亚特和马格汉的龙场。高龙亲自将剩下的答案展现给了我们:他将玛芮娅领到了龙的尸体处。她亲口承认,此事发生时,她正在玩忽职守。所有征象中,独独这一个只与她有关。玛芮娅不能得到龙。”
他的话收缩成刺入我腹部的尖锐的疼痛。我身体瘫软、跪倒在地。那只棕色夹杂米色小母龙的身影浮现在我眼前,每个细节都与夏龙一样清晰。
贝鲁埃继续往下讲:“如此一来,库鲁宗将会满意,因我们的赠予没有超出他所愿意的限度,至少在我们寻求他的建议之前应当这样。而至高者所愿赐下的祝福同样受到了尊重。洛夫会得到他需要的所有龙,只除了一头。而马格汉将根据未来的需要开始扩大他的龙场。各位都同意吗,先生们?”
洛夫沉着脸看着贝鲁埃:“我遵从梅利恒的智慧。”
达瑞安道:“不公平。”
泪水刺痛我的眼睛,我望向父亲。
“我需要两只龙仔,而不是一只。别让我的龙场失衡。我需要两只雏龙。你们给我带来了问题,却又不让我用我自己培育的龙仔解决它。”
“龙仔不属于你,”洛夫道,“它们属于陛下、内阁和库鲁宗。”
“如果等太久,达瑞安的小龙年纪太大,就没法与新伴侣结契,我就会失去他。或者选中的伴侣太年轻也一样。这取决于龙仔的性格,但你没法预测性格。而且,如果可供选择的范围太窄,也很难选出适合的。要确保两只龙结契,唯一的方法就是把它们一起养大。这样的契约能持续一生。你肯定不愿意看到我手头出现一头不合群的公龙。”
“你负责监督野生种群,不是吗?就在悬崖背后的山谷?你怎么就不能去野生龙的巢里偷一只龙仔?”
“不,这我连考虑都不会考虑。野生的龙仔没有被人类照料的经验,它不会回应人类。”父亲的语气越来越急躁,只是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
贝鲁埃摇头:“即便如此,拉撒尔的教会委员会还是必须直接听到这个故事。库鲁宗大人需要亲耳听到——”
我打断他的话:“你不是说我们昨天看见的就是库鲁宗吗?那么,对于他自己昨天到访瑞亚特的事,他不是应该已经知道了吗?他究竟什么意思,你倒是问他啊。”
父亲抓住我的肩膀:“玛芮娅,让我来处理。”
贝鲁埃几乎难以控制怒火:“库鲁宗会想直接听到他的信息被如何接受。他不能替你思考,也不能替你解读。我们需要直接恳请他的智慧。”
我的怒火终于爆发。“你为什么玩这种文字游戏?”我喊道,“从你听到我们故事的那一刻,你除了在里头寻找邪恶——”
贝鲁埃将暴怒的目光转向我:“我没玩游戏,小孩。我的动机很简单:保护帝国的利益,首先是促进拉撒尔的利益,以及库鲁宗的利益——”
“你昨天并不在这里!你根本不明白——”
“以及库鲁宗的利益,他是你的主人与保护者。这次的事件很可能极端重要,不能依着你们乡下人古怪的习惯或者小孩的愿望去判断。我也不能允许它变成民间故事,传播开来,完全脱离事实背景。真相必须以合适的方式、带着合适的情境被讲述。拉撒尔需要如此。”
父亲双手放在我肩上,将我拉回他身边。“内阁需要我扩大龙场,却又不给我必需的资源。我女儿的经验对我绝对必要,不比达瑞安少半点,而且我需要另一只龙仔。”
玛毕尔的脸皱成一团,像在努力思考:“一岁的龙结契也不算晚。”我的耳朵烧起来,玛毕尔也让步了?
父亲摇头:“除非情况完全合适。傻瓜才把希望寄托在这上头。”
“那么或许你应当等到明年,今年一头龙仔也别添。”贝鲁埃走到父亲面前,两人的脸相距不过数寸,“我开始明白了,为什么你把目击的故事透露给村里——好在你乡亲心里夯实一个想法:这是天意、不可改变,而且这事跟瑞亚特相关。你以为你能借此从征购中挤出一对龙仔。但你大错特错了。”他的目光挨个扫过我们,“我有责任确保这故事保持某种程度的真实性。我已经允许你留下一只龙仔。正如洛夫上尉所言,龙仔并不属于你,不属于任何育龙使,除非皇帝陛下许可。如果你坚持按自己的方式讲这个故事,你会发现很难再找到另一只龙仔。如果需要,我们可以为你的新龙父找到龙母——哪怕我需要安排你女儿嫁到另一个龙场。再过一年,这或许会是你唯一的选择。”
我感到自己的脸白了。我看向吉荷牡、托曼、父亲、达瑞安和玛毕尔,寻找不敢苟同的表情,但所有人都一脸震惊地沉默了。
“另外还有梅利恒。这么一位深色眼睛的美人,又精通龙的知识,许多梅利恒都会愿意娶她。”
贝鲁埃瞅我一眼,有刹那功夫他的目光落到我胸口。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不谨慎,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飞快将视线转回到我眼睛上。愤怒和难堪让我喉咙发紧。我把双臂环抱在胸前。
父亲睁大了眼睛,僵硬地沉默着。最后他说:“你开玩笑吧。”
“育龙使,你的固执逼我不得不使用手头的筹码。”贝鲁埃的目光总算从我身上移开。“但我的目的并非偷走你女儿。我的目的是将这次的事件钉牢,免得它失去控制,发展出有害的力量。这是为你们好。达瑞安会得到龙仔,带着库鲁宗的祝福。玛芮娅不能。”
所有人都看着父亲。而父亲似乎想用目光当场杀死贝鲁埃。
我觉得自己仿佛吞了一块碳。
贝鲁埃道:“育龙使?”
父亲怒道:“这不大像谈判,倒像敲诈。”
“这从来就不是谈判,育龙使。”
“诅咒你。那么我接受一只龙仔,但你别把我女儿牵扯进去。”
“我已经解释过,我非得这么做不可。”
“这事不算完,我绝不——”
“哦,这事已经完了,已经敲定,再无更改。”贝鲁埃转身骑上龙背,他低头看着我们说:“我走的时候,玛芮娅会跟我一道离开。”
“贝鲁埃——”父亲还想再说,但贝鲁埃已经起飞,没再回头。
第九节
等我们降落在围场,我已经找到一团尖锐、紧绷的愤怒,用它挡住了泪水。尽管心里难受,我还是决心装出勇敢的样子。我咬紧牙关,开始处理手头的活儿:卸下龙鞍、给围场里的宝宝喂食。父亲和其他人也被日常的活计分了心,或者他们选择如此。没人跟我说话,这正合我意。我躲避所有人的视线,而且有意不去看我的宝贝。如果看见她,我敢说我会失态。
事情越来越清楚了: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解读我的经历,好达到自己的目的。洛夫只同意那些让他可以取得龙仔、完成征购令的部分。玛毕尔确保情境被扩展,能把他的信众包含在内,借此保护了自己那一点点权威。在我以为他会挺身而出为我辩护时,他却同意了安抚所有矛盾方的折中方案。
贝鲁埃则确保玛毕尔承认自己地位更高,把革提克说成库鲁宗的镜像。还不止,他还威胁要把我拖去首都阿维卡,去被更多他的同伙盘问。想到他飞快瞥我胸部的情景,我越来越愤怒——并且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