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几个字声音沙哑,但很快就顺畅起来。我领大家走进森林,闭眼在心头描绘每个细节,并形容给他们听——夏龙出现前森林一片沉寂,但比整队的鼓手更令人心惊。他经过时树木震颤,他的翅膀仿佛打磨过的铜,肩膀的肌肉像满是鱼的捕鱼网一样波动。他的眼睛像夏季锐利的闪电般刺透人心。他再次起飞以后我不由自主地跟上,去到遗迹顶端,以及背后的山谷,就好像有一条链子拴住了我的心。颜色、气味、大地在我脚下旋转,活生生的森林随着某种时间一般古老、但又一直存在的节奏摇摆,那种即便在悲伤中也将我紧紧抓住的欢欣。它将我领入森林绿色的庇护所,我发现一头腿上缠着绳套的龙的尸体。
“我知道父亲肯定想知道偷猎的事,”我讲到结尾,“于是我就往家走。我爬到岩脊顶上回头看,又一次看见他在对面的悬崖上。然后我就尽快跑回了家,因为……”我睁开眼。桌边再没有紧锁的眉头和恼怒的面容,每个人都目瞪口呆、全神贯注、一脸茫然。我咽口唾沫,深吸一口气:“因为我以为或许真能得到一个龙宝宝。我的龙宝宝。”一片寂静。
在我讲故事的时候,凯西端来两大碗玉米烩饭,还有水煮蛋、水果、奶酪和葡萄酒。她听我的故事听住了,站在拱门底下,一缕黑发垂在震惊的面孔上。谁也没碰食物和酒。
玛毕尔睁大了眼睛,他最先开口。“太惊人了。”他环视桌边的众人,“你们看,尊敬的贝鲁埃和洛夫,我们有许多事情需要考虑。”
贝鲁埃将一根手指放在脸颊上,“首先,最重要的是确定那是否真是夏龙。或者那根本不是高龙。”
“哦,我想那的确是一位阿瓦到访,这是毫无疑问的。”玛毕尔微笑道,“他们的描述你也听见了。这两个年轻人都对龙十分了解,我想他们不会被野龙蒙蔽,产生如此强烈的情绪。”
贝鲁埃将两手合拢,放在桌上。
玛毕尔继续道:“所以,最重要的任务是弄清这次拜访的意义。它所蕴含的信息是为谁准备的?信息的内容又是什么?”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很明白。”父亲朝我和达瑞安伸出两只手,“无论这是造访有什么意义,它都是传达给我的孩子的。”
玛毕尔慈祥地笑笑。“但正因为他们是你的孩子,而你又是瑞亚特龙场的育龙使,这次拜访就同样跟龙场、跟瑞亚特产生了关系,解读也因此变得复杂了。”
“好吧,也有道理。当然。但你还是拆不开跟我孩子的联系。”
“不,”贝鲁埃纠正道,“姑且假设那的确是阿瓦,你就不能拆开此事与吾主库鲁宗的联系,因为所有高龙都是他的映像。”
玛毕尔摇头:“关于这点,许多比你更有学识的人也曾发表不同意见,好贝鲁埃——”
“库鲁宗是你所侍奉的拉撒尔神殿的领袖,是皇帝的首宰,是帝国的监护者。一切都与库鲁宗有关。”
“的确如此。但阿瓦在整个古尔万的传说与历史中多次现身,比库鲁宗更早。”
贝鲁埃深吸一口气。“库鲁宗代表存在于一切之前的力量,他是这力量活生生的化身。他是诞生宇宙的原初烈焰。是这火推起高山,是这火挖出海洋,它会持续到时间终结之时。”他的口气仿佛老师在向执拗的孩子说教,“过去与未来的所有高龙都是他的示现。龙神殿拉撒尔如是说。梅利恒如是说。这一真理体现在库鲁宗四百年前建立、至今依然守护的帝国的辽阔幅员中,其中也包括了你们的卡迪亚省。你们应当净化这种村野的怪异想法,别再紧抱遥远过去的偶像不放。所有阿瓦——所有高龙——都是库鲁宗的映像。”
“但对此一直有不同看法,我们遗迹里的雕像就是明证。”玛毕尔道,“它早于古尔万,也早于库鲁宗。如果两个阿瓦都是库鲁宗的映像,又为什么要描绘它们之间的战斗?”
贝鲁埃挥挥手,对玛毕尔的论点不屑一顾:“那显然是对斗争的古老隐喻,不应从表面加以理解。”
所有人都沉默了,玛毕尔和贝鲁埃互相审视。突如其来的对抗让我吃惊。我并不知道古尔万与底下行省之间对经文的细节有争议,不过权力斗争这种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在我们自己朴素的神殿里,彩绘玻璃上的库鲁宗被画成所有阿瓦中的至高者,但别的阿瓦也同样存在,包括革提克。过去玛毕尔将它们称作库鲁宗的“化身”或“形态,”从没人向我解释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贝鲁埃又说到“映像”。我糊涂了。我想象某个存在可以将自己的形象送到世界里去,代替他自己去看、去听、甚至与别人交流——就好像革提克其实是库鲁宗伪装的,只不过换了身衣裳。感觉怪怪的。
没等我想明白,玛毕尔就字斟句酌地回答道:“依据描述和时间——仲夏前一天——我们必须接受那的确就是夏龙,无论它是独立的个体抑或库鲁宗的映像。”贝鲁埃没反对,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
托曼的背挺直了些:“那这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托曼从不为细枝末节操心。
玛毕尔想了想才回答说:“夏龙现身,这本身并无积极或消极的意味,只是预示着某种时刻到了。这个时刻也许很长,比方说一个纪元,也可能很短,比方说一季。革提克有时会在物质最丰饶时出现,所以才以夏来称呼他——至日过后,一切都最为繁盛。不过物质世界的改变是那么迅速,所以,他的到来预示的可能是即将迎来丰收……或者夏季干旱之后的漫长衰落。可能性有很多。达瑞安说他是改变的征象,这是不错的。或许更应当称他为可能性的化身。他只是宇宙循环的一个方面。”
“一切都存在于情境之中。地点是情境的一部分,这里涉及的是瑞亚特村。马格汉的孩子也是情境的一部分。很不幸,情境也包含了弗伦被抓伤和发现龙的尸体,更不必说意外成为祭品的小鹿,被粗心地丢弃在古老的祭坛上。这些都不是偶然。再考虑到库罗达的悲惨消息出现的时机,可能是坏兆头。”
贝鲁埃瞥了我一眼,我看见他对玛毕尔点点头,不禁咬紧了嘴唇。“你的话恰恰印证了我的观点:只要涉及高龙,不存在什么‘本地情境’,因为高龙全是库鲁宗的映像。目击高龙必然反映了我们国家的命运,而不只是这个村子。更不会仅仅是一双孩子的运气。”他在“孩子”两个字上稍微加重语气,刚够让我瑟缩。“如果预兆可以从孩子身上扩展到龙场,又再扩展到瑞亚特村,那你就必须将它延伸至整个古尔万和库鲁宗本尊。所有阿瓦都是库鲁宗的映像,或者化身,或者替代性表现——库鲁宗是唯一真实的主体。你将革提克与至高者区分开来,这是毫无意义的。比无意义更糟,是自私自利。”
玛毕尔的目光变得尖锐:“你不能硬要预兆为你自己的欲望服务。预兆只服从它自己。”
托曼再次介入:“可其他那些预兆又是怎样影响情境的?弗伦、死去的龙,还有鹿——”
父亲一拳砸在桌上。“够了!什么‘情境!’除了革提克,其他那些事全都不是什么征象,只不过是发生的事情。如果弗伦被抓伤是坏兆头,我来解决好了。我出钱给他疗伤,让他在龙场工作。会有花销,但这是正确的选择,我本来也准备这么做。好了,你们所谓的坏兆头,我这就抵消了一个。至于死掉的龙,我们当然会调查,不过我怀疑那头龙来自山那边。我们同样可以抵消这个罪行,只要做我们本来就会做的事:找到偷猎者,杀死他们。”
“你的实用主义令人钦佩,育龙使。”贝鲁埃眉头紧锁,“但是,你以为自己能用行动消除预兆,到头来你也许会发现自己忽视了它们真正的含义。这次目击对库鲁宗和帝国有何意义?我担忧最坏的可能性。”
父亲摇头:“你把每件小事都视作危险的征象,这就把事情弄得复杂了。今早我听见舒迦放屁,我该杀只鸡吗?或者献上祭品?”
托曼问:“还是燃几炷香?”达瑞安把笑声憋回肚里。
贝鲁埃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要开玩笑随你们愿意,但一切都是相互联系的。”他再次转向玛毕尔:“德哈拉,你自己说的,这些不是巧合。这是紧密相连的情势,一环扣一环。抓伤、扔掉的小鹿、龙的尸体,全都玷污了两个孩子在里头的角色。若无视如此邪恶的征象,很可能将诅咒引入你的山谷。”
贝鲁埃说到“诅咒”两个字,而且又一次鬼鬼祟祟地瞥我一眼。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今年本来准备留下两只龙仔,”父亲道,“这窝龙数量够多,时机也正好。但你们的征购令却要求把龙仔全部买走。如果龙骑士团需要龙,就该给我资源,我好扩大规模。这难道不是最佳方案?简直没道理。把这也扔进你的‘情境’里去好了。”
贝鲁埃摇头:“你可以找年长些的龙来繁育——”
“你自己明白这根本行不通。龙会在年轻时结契,而且契约会持续一辈子。只有极少数情况下才可能教成年龙结成一生的伴侣,这还需要特别手段。我只在舒迦身上成功过,因为我们打仗回来时他还算年轻,也因为葛露斯性格特别温柔、耐心,还因为我特别懂得跟龙打交道!”父亲抱着膀子问:“你干吗不直说,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你想怎样?”
贝鲁埃的目光从父亲转向玛毕尔,然后又转回父亲身上。“首先,在我们解开故事的意义之前,事情要保密。”
“有什么可保密的?”父亲道,“目击的消息昨晚就传开了。玛毕尔是在神殿的医务室听说的消息,当时侍祭忒鲁正在那儿领村民祷告。”
玛毕尔点点头:“我当时正在服务信众。恐怕消息已经传开了,好贝鲁埃。”
“你为什么需要保密?”父亲问,“我还以为你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
贝鲁埃缓缓摇头:“你们或许已经打破了装蛇的桶。我们若不当心,事态很可能失控。这件事所传达的信息必须小心把握。”
“为什么?”
贝鲁埃还来不及回答,洛夫上尉突然站起来,他脸上的怒容让前额的纹身翻转成古怪的花纹。“废话说够了。事情不只是发生在仲夏的前一天,也是育龙节的前一天。这就让此事关系到了龙仔,因此也就关系到防卫部和龙骑士团。你们想要情境?那就让我提醒各位,我们刚刚失去了最高产的龙场。”
玛毕尔紧张地咽唾沫,贝鲁埃观察着桌边诸人的神色。
洛夫怒目圆睁:“这就是你们的情境。内阁需要龙,现在就要。我们必须夺回库罗达,然后进入哈洛迪,从源头消灭凶煞。我有征购令,育龙使,争论预兆也不会改变这一点。还要再过一年龙仔才能开始作战训练。再加上贝鲁埃关于所有预兆都服务于库鲁宗的分析,我认为两个小孩都不该得到龙。因为我需要它们。全部都需要。”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我看向达瑞安,他煞白着脸回看我。
“请听我一言,好洛夫,”玛毕尔吃力地站起身来,“这事情有两个方面。照我们现在的讲法,如果库鲁宗要求我们将情境一直延伸到库罗达和对抗凶煞的战斗,革提克则又把它带回了这里。正如你不能忽略较大的方面,你也同样不能忽略较小的方面,无论大局多么危急。如果革提克的出现与库罗达陷落有关,那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因为龙仔在这里。它们显然很重要。龙骑士团需要它们。”
父亲又一拳砸在桌上:“我需要它们,而服务龙骑士团最好的办法就是——”
“抱歉,马格汉,你还没意识到我们的需要已经急迫到何种程度。”
“那就听德哈拉的话!尊重夏龙。留下我需要的龙仔,让我可以扩大龙场。”
洛夫很恼火:“我有命令在身。龙仔已经准备就绪,我们得把它们带到训练场,与新招募的士兵结契。我可不准备一直辩论下去!”
接下来的几秒钟似乎极其漫长,谁也没有说话。最后贝鲁埃打破沉默,他的声音像玻璃杯的碎片一样清晰、锋利。“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我们尚未回答。我们并不知道这些孩子究竟有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我目瞪口呆。
达瑞安坐直了:“你什么意思?我们当然看见了!”
“噤声,达瑞安。”父亲嘴里责备,眼睛却盯着贝鲁埃。玛毕尔的脸因震惊而拉长:“孩子们干吗要编造这么个故事?”
“他们听过你的布道,不是吗?而且他们还说过,神殿废墟是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矗立着高龙雕像的废墟。有这些灵感,丰沛的想象力便创造出了这么个故事,岂非自然而然?”
玛毕尔道:“你是什么意思?”
“马格汉的孩子太想得到属于自己的龙。他们自己也说了,他们知道自己不会得到龙。什么能改变这一点?什么能有利于他们的盘算?这一盘算他们的父亲同样支持。也许可以告诉大家他们看见了代表改变的阿瓦、受其眷顾?”他看着我,“或许他们编造了这个故事,好造成神赞许他们愿望的假象。”
父亲的语气低沉、冰冷:“你质疑我孩子的诚实,也就是在质疑我。”
贝鲁埃抬起手:“我并非暗示说是你教唆他们编了故事——”
“现在你又往我的话里加进了我本来没有的意思。”
“我无意质疑任何人,只想确定事实。我需要证据。”
我忍无可忍:“那我们就去找证据!”所有人都扭头看我,我咽口唾沫。“昨天有高龙站在废墟上,我知道有,达瑞安也知道。所以我们不如一起去看。”达瑞安点头,脸颊上又有了血色。这时我突然想起,我去过废墟顶部,却只闻到些许残留的气味。
贝鲁埃也在点头,但眼中依然阴云密布。“如果找不到证据,那这整件事就只是浪费时间,而洛夫应该拿到他的龙。”
玛毕尔将胳膊撑在桌面上:“既然如此,你应当同意,如果我们能确定目击真实存在,总应该表达某种敬意,比如奖赏孩子们、扩大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