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鞠躬回礼,然后微笑着指指我们,手掌向上:“先生们,我的大儿子托曼和他妻子吉荷牡,他弟弟达瑞安,还有我女儿玛芮娅。他们将为各位效劳。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告诉他们。当然,首先要为你们的坐骑卸下鞍具,带它们吃喝,而你们尽可以好好看看我们这批出色的龙仔。”
托曼朝客人们鞠躬,仪态很端正,然后跟对方握手。吉荷牡照做。达瑞安鞠躬时活像提线搅成一团的木偶,跟对方握手时乐得容光焕发。
我尽力像模像样地鞠了一躬,但几个士兵已经跟父亲攀谈起来。枪骑兵洛夫转身跟吉荷牡和托曼说话,只有贝鲁埃握了我伸出的手。“很荣幸,尊敬的小姐。”他鞠躬道,“你无疑是此地龙场之花了——荒野中的一朵野花。”
我感觉到自己涨红了脸,暗自希望他没发觉。他又鞠了一躬,然后两手背在身后,溜达进了龙仔的海洋。
很快洛夫上尉就招呼自己的大白龙站到起重臂底下,又把达瑞安推上了龙鞍。达瑞安拍拍巨兽的脖子。“他叫什么名字?”
“这是齐延。”
“他可真帅!”达瑞安用手指检查龙鞍,“这是真正的枪骑兵盔甲吗?”
“没错,不过我们摘掉了枪轨、摇柄和闭锁机构。眼下的任务用不上。”我倒觉得不过是运送龙宝宝,根本连他都不必来。难道还会有人攻击征购车队不成?
“他多大了?”达瑞安似乎完全没留意军官公事公办的语气。
“十二岁。”
“我父亲过去是枪骑兵,舒迦二十八了——舒迦是父亲的龙。”达瑞安热心地指给对方看,“我希望我今年也能得到这些龙仔里的一只。”
洛夫不动声色道:“当真?”
达瑞安啪地闭上嘴。“唔,之前是这么想来着。”
“抱歉,”托曼在齐延身下,迟疑似的看着枪骑兵盔甲的皮带。“这套装备能麻烦你指点一下吗?”他偷偷冲我眨眨眼,表明打断谈话是为了免得达瑞安继续丢人。可他的表情里还藏着些别的东西,就好像事情不止关乎达瑞安的荣誉。
“当然,”洛夫道。“从这几条皮带开始。”
就在这时,升降台的钟声响起,崖底有人想上来。“应该是玛毕尔,我们神殿的德哈拉。”父亲礼貌周到地鞠躬,“先生们,恕我失陪片刻。”
所有情绪一起涌上心头:希望、恐惧、渴望、期待、忧虑。我心里七上八下,为什么达瑞安不肯跟我谈?
玛毕尔会不会像达瑞安想的一样,把革提克的出现视作我们应该得到龙仔的征象?又或者我昨天惹的麻烦还没过去?我完全不知接下来会怎样。我手上仍能感受到弗伦血的温度。
我搜索吉荷牡的身影,但她忙着领龙仔到保育龙身边。我咽口唾沫,跟父亲一道上了升降台平台。“我帮你。”
父亲神色沉稳,一只手放在我肩头以示安慰。我的麻烦还没完,但没准父亲不会找我算账。
他放下“篮子”——那是带栏杆的平台,十尺见方,用来运送人、货上下悬崖。平台开始下降,我从护墙上探头往下看。
只有一条路从村里蜿蜒而出,通到孤峰山脚——龙场就建在孤峰顶端。这条路通过横跨野龙河的桥,钻进轰雷瀑布的水雾中,最后抵达升降台底部。升降台可以把笼子联在我们的绞车上,让它们一个个升到崖顶,等我们往笼子里装满龙宝宝再放下去。现在,排头的货车正在过桥,河水在下方翻涌,流向村子。
已经有一辆黑色小马车停在孤峰脚下。是玛毕尔。过去他也曾有一头龙,所有祭司都有龙,他会和其他人一起飞上龙场。但他那年迈的坐骑五个夏日之前死了。在他这个年纪,如果他要与另一头龙结契,龙几乎肯定会死在他后面,等他死时或许就得杀掉。于是他选择坐马车,或者搭别人的龙,或者步行。
篮子落到底部,玛毕尔小小的身影上了篮子。钟声很快再度响起。我松开刹车,开始摇动绞盘。
“我们可以把水渠打开,玛芮娅——让水车拉他上来。”
“好,但我想先弄一会儿。我紧张得直哆嗦,等下还要跟他讲话,我得先发泄发泄。”我讨好地对父亲笑笑。
父亲点点头,来绞盘前跟我一起摇。
轮轴嘎吱嘎吱,棘齿嗒嗒响。还得再过一会儿水流才能帮上忙。
我闭上眼睛。下方的村子里远远传来音乐和阵阵欢呼。不远处,龙宝宝发出愉快的叫声;这会儿保育龙应该在逗它们玩耍,而它们的母亲则迟疑着退在一旁。我的棕色和米色的小龙也会在里面。这是分离的第一阶段,是最终背叛的第一阶段。
我安慰自己:但她会属于我的。
水车开始发力。我退后几步,睁开眼睛。很快篮子就升上来、与平台边缘的铁钩咬合,发出响亮的咔哒声。玛毕尔到了。
第七节
他的黑袍松松垮垮地垂在干瘦的肩膀上。他戴着祭司标准的圆柱形帽子,帽子底下的脸活像蔫土豆;下巴上钻出又粗又硬的胡须,同时朝各个方向逃窜。但他眼里有种明亮的闪光,比神职的黑袍更贴近他的性情。我们都知道他富于耐心、笑口常开,花许多时间精力给了自己的教众。我一直很喜欢他。我没有祖父,对我而言他就是最接近祖父的人。在我心里他并无年龄。
不过他这会儿没笑。“你好啊,玛芮娅。听说你经历了一场冒险。”玛毕尔慢慢走上前来,行动间带着些小心——他总不肯用拐杖,还轻蔑地将神职人员的法杖称作“道具”。我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
他安抚似的将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好吧,咱们现在来谈谈。你等我来的这阵子,准像坐在蓖麻上一样呢。对不住了。”
一丝笑意浮上他的嘴唇:“马格汉,我们应该先处理这事儿,赶在其他争执和讨论之前。”
父亲点点头:“同感,德哈拉。”
“我们谈话时,保育龙和它们的骑手可以照看龙仔。那位军官和梅利恒会来老宅加入我们吧?”
“是的,德哈拉。”
“那就成了。”玛毕尔把胳膊肘伸给我挽着。“亲爱的?”现在他露出了货真价实的微笑,我立刻感觉好多了。我们朝石桥走,达瑞安也过来,把胳膊伸给德哈拉扶着。
“谢谢你,我的孩子。直到所有人聚齐之前,一个字也别说!”
我们过了桥,进入凉台的阴凉下。父亲和其他人很快赶上我们。父亲唤来了我们的厨子和管家凯西,让她给所有人上早点。
不对劲。父亲面色苍白,眉头紧锁。他回避我们的目光,却偷眼看洛夫和梅利恒。两位客人都一脸严峻。
凯西鞠躬,把围裙系得更紧些,然后就消失了。
“这边走,先生们。”父亲领我们穿过走廊,来到内院。这里有一处被高大竹子遮蔽的石头平台,平台上放着两张沉甸甸的木桌和舒适的柳条椅,四周有大石头从蕨类和玉簪属植物底下冒出头来,石头脚下还有野花和小草。
父亲为玛毕尔拉开一张椅子,又和托曼一道将两张桌子拼起来。很快所有人落座,桌边一片紧张而尴尬的沉默。我和达瑞安面对面坐在桌子拼缝处,我们目光相会,他也一脸苍白。我把两手夹在膝盖中间,免得自己坐立不安。凯西带回了陶土水杯和一罐水。因为有客人,她特地从地窖取了块冰放进去。随后她再度消失,去厨房为我们拿吃的。
父亲赶在大家开始闲谈之前清清嗓子。“朋友们……”有片刻工夫,他似乎不知该怎么往下讲,“我承认,过去几周我一直有事瞒着大家,因为我担心它会让我们分心,不能全力为今天做准备。”
托曼的忧色变成震惊:“哦,高龙啊……难道真的是库罗达……”
父亲沉着脸点点头:“哈洛迪人一直在试探库罗达的龙场。我们并不觉得真有什么危险,毕竟库罗达的高山是天然的屏障。但现在,洛夫上尉带来了可怕的消息。”
我和达瑞安的视线再度交汇。他面色惨白,而玛毕尔张大了嘴巴。
洛夫缓缓站起,目光扫过桌旁的众人。“是真的。我今早才接到信使送来的确切消息。库罗达被哈洛迪人占领了。”
玛毕尔轻声呻吟,旋即抬起一只手捂住嘴唇。“库罗达是……曾经是库鲁宗最高产的龙场。这真是沉重的打击。”
托曼的双手在桌面上颤抖:“是不是有……凶煞?”
洛夫点头道:“他们派凶煞到艾伯林,借此把我们引过去,分散龙骑士团的兵力。然后靠数量优势压垮了库罗达。辗转逃离哈尔登的难民讲了许多恐怖的故事。”
“到底是什么东西?”我问,“我是说凶煞。”
洛夫瞥眼父亲,然后神色严峻地盯着我,嘴唇的线条又冷又硬。“想象一下:将变异的人类和动物缝在一块儿,脑袋上钉牢头盔,手臂是武器。行走的腐肉。”他停下来,眼睛下垂,仿佛在与自己的话交战,“它们来自哈洛迪,途经坦姆兹,好几百,无法阻挡。它们从不质疑命令,不知疲倦,残酷无情。它们不睡觉,一切死物活物它们都吃:牲口、储存的谷子,就连植物的根也从地里挖出来吃光。它们身后不会留下任何东西——树、灌木、哪怕一棵草也不会幸存。”
我从未听人描述过它们,至少不是从真正见过它们的人嘴里。洛夫的话让我浑身发冷。“它们从哪儿来?”
“它们是人造的,”洛夫道。“我们还不知道是怎么造出来的。”
我问:“它们干吗不吃掉彼此?”
“它们被某种邪恶的魔法控制,受制于自己的创造者。”洛夫说,“这些东西只要放出来,很难把它们打倒。”
院子陷入沉默。冬夜里我们常围在火边,听父亲讲自己在龙骑士团的故事,但他的故事里并没有这类东西。他有时会质疑凶煞是不是真的存在。他作战时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怪兽,只有人和动物。
父亲问:“艾伯林怎么样了?”
“你为那里担心,这是对的,毕竟那是前线。艾伯林地区目前还算平安无事,一直到坦姆兹的沙漠高地,全都很安全。唯一能拖住凶煞的就是没东西可吃,所以农场都很危险,因为它们将生命带进了沙漠,为凶煞提供了物资。不过难民逃跑时会先把一切都毁掉。但艾伯林只是虚晃一枪——库罗达才是它们的目标。”
托曼问:“哈尔登呢?”
“沦陷了。”
父亲又问:“它们推进了多远?”
“我们在查拉丹拦住了它们,但为此不得不烧毁了大桥。”
“那里的部队怎样了?”
“不清楚。但他们应该把凶煞控制在了峡谷远端。库罗达被高山环绕,所以凶煞也算是被困住了。但整个行省都落入了它们手里,现在凶煞有地方聚集、巩固自己的力量了。它们钻在里面,龙骑士团没法攻击。还有更糟的。我们在艾伯林的部队被分割,现在不仅北面受敌,西面也有了敌人。接下来的一年,哈洛迪人恐怕会给我们很大压力。他们大大增加了对凶煞的使用。”
吉荷牡睁圆眼睛,身体前倾:“库罗达的龙父龙母和龙仔呢?”
“那地方很快就被攻克,没机会救出任何龙仔。据育龙使的儿子报告,他最后见到父亲时,他正想杀死所有龙仔,免得落入敌人手里。我只知道这么多,全盘场景仍然不够清晰,只是一幅草图。”
父亲瘫软在椅子里:“艾德南没逃出来?”洛夫缓缓摇头,父亲垂下脑袋。
沉默再次淹没院子,四周只剩下微风轻拂竹子的沙沙声。一张张煞白的面孔相互打量,吉荷牡毫不掩饰地哭泣。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头一片迷茫。我认识艾德南和他的几个儿子。他们不时来这里拜访。两年前我们还卖给他们一头龙仔,好为他们的龙厩注入新鲜血液。舒迦的配偶葛露斯就是从他们的龙场交换来的,在我出生之前。
玛毕尔清清喉咙,指关节敲击桌面。“尊贵的客人、朋友们,在我们瑞亚特这里发生了一桩不可思议的大事。我们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必须先加以讨论。我们这两位年轻的朋友经历了一件事,现在我相信,此事必定与刚刚的新闻有极大关系,也必然对今天所做的决定有所影响。”
所有人都转头看我们。父亲和托曼眉头紧锁,洛夫和贝鲁埃只略显得好奇。我开始出汗,背上直痒痒。
“我已经听达瑞安少爷讲了这故事,实在不可思议。情势所迫,我还没来得及听到玛芮娅的版本。我想最好还是直接开始吧。那么,达瑞安,劳你从龙场发生的事讲起,告诉我们昨天发生了什么。”
贝鲁埃和洛夫对看一眼,达瑞安组织语言时,两人都凑近了些。
玛毕尔鼓励道:“讲吧,我的孩子。”
起初他说得很慢,就像我头天晚上跟吉荷牡讲的时候一样。但很快他就找到节奏,整个故事倾泻而出。随着故事推进,梅利恒身体紧绷,低头皱眉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等达瑞安承认自己把小鹿忘在了遗迹里,贝鲁埃把椅子拉近桌子:“这是不祥之兆——”
玛毕尔抬起一根手指按住嘴唇:“请少安毋躁,梅利恒。”
达瑞安见玛毕尔冲自己点头示意,就继续讲完了故事:“——我记起夏龙应该是预示改变,或者说带来改变,于是我就想——”
“你据什么认定那是一头高龙,而不是野生龙?”贝鲁埃身体前倾,等待答案。
达瑞安毫不慌张:“请您原谅,先生,不过我了解龙。那不是野生龙,它可大了。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我们的龙和它比,那就是油灯和太阳!”
贝鲁埃眉头皱得更深了:“似乎不大可能。它究竟有多大——”
“我的好梅利恒,我们暂且把疑问留在心里吧。”玛毕尔不自在地笑笑,“免得影响接下来的故事。玛芮娅早该有机会讲述她的版本了。”他朝我点点头,我的胃收紧了。
贝鲁埃一脸惊奇:“这姑娘还有更多可说的?”
玛毕尔转身直视着他:“我们还是先听她讲完,再来评判吧。”
洛夫把手搭在贝鲁埃肩头:“让她说。”
贝鲁埃往椅背上一靠,双臂环抱胸前:“好吧。”他神色不定——那个叫我龙场野花的英俊青年似乎消失了。他为什么会这样不安呢?
洛夫皱着眉打量我,托曼和父亲眼睛一眨不眨,达瑞安满脸期待,吉荷牡朝我眨眼、几不可见地点点头。我清清嗓子,咽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