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曼和父亲把舒迦的龙鞍移动就位,我走到达瑞安身边,一拳打中他胳膊:“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他没回答,我又给了他一拳:“达瑞安!”
他转过头来:“今天我们所有人要一起开个会——你、我、父亲、托曼和吉荷牡,玛毕尔,还有内阁派来的梅利恒和征购官。然后他们会决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以及要怎么办。好了吧?现在我把不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不许再打我了,咱们干活去。”
他大步走进了育龙房,似乎心神不宁。竟然放弃育龙节低空飞行的盛大表演,这可不像他的作风。他像是吓着了,这加重了我的忧虑。他还有什么没告诉我?怎么无论什么事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
我帮忙给龙父套上鞍具。很快三位骑手都坐进鞍里绑好束带,我退后一步,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家人和他们的龙。父亲咧嘴笑,他似乎放松了一些。舒迦骄傲地踏步,他一甩头,耳膜啪一声展开。吉荷牡满怀希望地朝托曼微笑,托曼朝她竖起大拇指。
奥达科斯在跺脚。“上!”龙嘴的结构让它们很容易掌握这个字。他知道接下来是什么,显然满心期待。我不禁笑出声来。父亲瞧见了我,他也在笑,好像忘记了昨天的不快。龙仔已经做好准备,困难的工作已经完成。很快内阁的金币就会通过我们的龙场流进村子。育龙节是一种释放,是几个月辛勤劳作后的高潮。所有人都感同身受。连老宅的厨师和仆人也过桥到了龙场,从高处观看表演。我仿佛卸下了肩头的重担。
父亲对上我的眼睛。“玛芮娅,把龙宝宝放出来。时候到了!”我推动围场一侧沉甸甸的大门。达瑞安突然出现在我身边,他到底还是舍不得错过表演。我们一起把育龙房完全打开。
龙宝宝从我身边涌进围场,它们第一次进入这片开阔空间,十分激动。龙母熟练地照料着这群跌跌撞撞的小家伙,不时用爪子或翅尖轻轻一碰,让它们守规矩。这次外出有两个目的:龙仔需要尽情玩耍、消耗精力;同时它们也会第一次看见成年龙上鞍、看见人类骑在龙背上。
父亲下令:“起!”舒迦后腿直立,翅膀向正后方展开,脖子弓起、下巴回收,以人立的姿势伸着前肢抓挠空气。拉努也坐直了,就连奥达科斯也试着模仿它们。宝宝们挤到各自的母亲身边,兴奋地发出嗷嗷、呜呜的叫声。父亲哈哈大笑。
我的胸膛因骄傲和渴望而膨胀。父亲带我骑上舒迦好多次,但骑着与自己结契的龙飞行肯定完全不同。我想看看那头棕色和米色的小母龙,可围场里太闹腾,光线又不够。
父亲抬起一只手。“已经破晓。随时准备。”
村里响起号角声,接着又是一声、再一声。声音被悬崖反弹,不断增多。内阁的车队到了。
“现在!”父亲举起的手握成拳头。“舒迦!咆哮!”
舒迦咆哮起来,那是雷霆万钧的吼声,满含力量与权威,摇撼着育龙房的大门,令我脚下的石头为之震颤。拉努和奥达科斯加入进来,渐渐形成和声;声音从岩壁上反弹、在峡谷中回荡。我声嘶力竭地欢呼,虽说谁也不会听见我的声音。龙宝宝都退回母亲翅膀底下,但龙母也加入到合唱中。我隐约听见达瑞安在身旁纵声大笑。然后,不等这曲壮丽交响乐的回声开始消散,父亲大喊“上!”三头龙父都跃入空中。
我和达瑞安跑去护墙上。底下老远,内阁的车队蜿蜒在村中的小街上,刷成纯白的车顶在黎明的光线中闪出琥珀色。拖拽车队的塔尔古庞大而笨重,似乎新近洗过澡——或许车队昨晚淋了雨。塔尔古鼻角和獠牙顶端的套子都闪着金光。村里人穿上最好的衣裳在街道两旁列队欢呼。孩子们在车前奔跑跳跃。小男孩紧跟着士兵搭乘的箱式货车,个个都佩着木剑、拿棍子充当长矛。房顶上飘着花样繁复的风筝,五颜六色的长尾巴拖在身后。
再过一会儿,瑞亚特最棒的厨子就会在屋外的烤架上准备美食,还有本地最好的葡萄酒和啤酒供大家畅饮。有人会来贩卖小玩意儿,孩子们会得到礼物:拍打翅膀的木头龙;陶瓷制成的龙蛋,上面画着刚孵化的小龙;龙面具;士兵玩偶;玩具喇叭;还有糖果,大大小小的风筝。人们会点燃篝火、奏乐、跳舞至深夜。今天是育龙节!
“看看,今年的笼子真多。”达瑞安道,“比去年多。”
的确,我数出二十二个。每一个都能装下十二只龙仔。
“哇!不知多少已经装满了。”
“好问题。瑞亚特应该是他们沿途的第三站,或者第四站。看来今年不止我们这里龙仔生得多。”
内阁的四头龙在车队上方盘旋,不过高度低于龙场,毕竟我们身处崖顶的制高点。我们能看清它们翅膀上的印记,那是它们在龙骑士团中的身份标识。其中三头是保育龙,都是较年长的母龙,职责是安抚即将与父母分离的龙仔。
第四头龙特别抢眼:白色的巨兽,脖子和肩上有深色条纹,穿着龙骑士团的盔甲。准是征购指挥官的坐骑。
“玛芮娅,瞧!”达瑞安道,“那是谁?新来的?”
“不知道。他比舒迦还大,对吧?我觉得他要大些!”
内阁的龙画出紧凑的螺旋向上爬升,我们抬起头,知道接下来是什么。村里的人群开始欢呼。舒迦、拉努和奥达科斯原本就高高飞在上方,此刻它们盘旋着再往高处飞,一面旋转上升一面展开鞍袋里的丝质条幅——拉努是红色、奥达科斯是白色、舒迦是黑色——每条都有两百尺长。八个育龙节之前,拿第三条的是母亲和葛露斯。葛露斯在不远处发出呻吟,她看得极其专注,仿佛随时准备跃起加入进去。那是一种忧郁的声音,从来只出现在葛露斯口中。
接着它们开始向下,起初很慢,但它们将翅膀收紧,飞快地加速。条幅飘荡在它们身后,仿佛空中的色彩在追逐他们的动作——先螺旋向左、再螺旋向右,接着编了个复杂的麻花辫。人群发出快乐的惊呼。
“奥达科斯做到了!”我喊道,“好漂亮的辫子!”吉荷牡和其他人陪他练习了好几个星期。
它们一头往下扎,穿过内阁的龙组成的圆环,然后抬升、擦着村里的屋顶飞过,低得让人毛发直立。条幅在它们身后噼啪作响。人群的欢呼追随它们回到空中。
它们从相反方向画出垂直的巨大圆环,先将圆环串成一串,又将三个圆环互相串起。当三只保育龙和枪骑兵升上来与它们会合时,它们朝三个不同方向飞开,再重新会合,这时它们把辫子编成了一条爬在云上的蛇。
迂回和之字形之后又是圆环和夸张的翻滚。接着拉努和奥达科斯组成巨大的圆圈,舒迦单独表演旋转和盘绕。再接下来是结束动作:三条横幅交错、短暂分开、接着最后一次向下冲刺,形成一个越来越小的螺旋,到最后一刻猛然分开。三条龙分别从不同方向掠过房顶。所有人都挥手欢呼。
这是育龙节庆典最棒的部分。我的心再次带着渴望和喜悦高高飞起。真美啊,我多想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我转头去看棕色和米色的小龙,然而兴奋的龙宝宝乱成一团,我找不到她的身影。
“他们回来了!”达瑞安把龙仔赶回母亲身边,腾出降落的空间。我也去帮忙。我们很快就把所有龙宝宝赶进龙妈妈用翅膀搭起的篱笆里。舒迦、拉努和奥达科斯率先降落,骑手们把条幅塞回鞍袋,保育龙和白色带条纹的大块头枪骑兵也落到围场中。
第六节
达瑞安在我耳边嘟囔:“库鲁宗的左屁股瓣儿,那东西可真大。”
“达瑞安!”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千万别让玛毕尔听见你这话。”
“本来嘛,只有最大最强壮的龙才能当枪骑兵的坐骑呢。瞧瞧他。”
现在舒迦和新来的龙并排站在我们眼前,很容易就能看出谁大谁小。要不是前一天才见过夏龙,我没准儿会被他的块头震住。他可真够帅的,耳膜特别小,再结合皮肤的颜色,我看应该是来自遥远东方海岸的峭壁龙。
从鞍上滑下来的骑手也同样引人注目。此人身材魁梧,只比父亲略矮些,这点让我很满意。他的刺青让人吃惊。刺青不是简单的文身,只有神殿的祭司能做,其中灌注了特殊属性,能增强技能、强化肌肉、辅助治疗,或者建立契约。这人浑身都被刺青覆盖,从光头顶上一路往下直到双手,刺青在后脖子上环绕契印,在手臂处几乎吞没了军阶的标识。他步态放松,显然习惯了受人尊敬,那是龙骑士团骑手特有的派头。
父亲朝他伸出手,他很快握住。我本想凑近些听他们说些什么,却不防被大堆龙宝宝淹没,它们全都一拥而上想看个究竟。
“达瑞安!玛芮娅!”托曼朝我们招手,“过来帮忙收拾鞍具!”父亲依次欢迎每位来访者。舒迦已经走到起重臂底下,拉努和奥达科斯排到他身后。达瑞安爬上舒迦后背,把龙鞍扣在吊臂上,我和托曼则在下方配合。
我指着枪骑兵和他的坐骑问托曼:“那是新来的军官?”
“看着像。”托曼眯眼,“好个硬汉——瞧那些刺青。胳膊上那些能增强力量,眼睛周围的我不认识。肯定不便宜。要我说准是富家子弟。”旋转的符文和奇特的图案似乎控制着下方肌肉和血管的走向。它们蜿蜒到他的短上衣底下,他的躯干多半也被刺青覆盖。
“军阶上是四爪,校旗上也有四爪。”托曼指指龙鞍,一根柔韧的细杆子插在后部,上面的小旗子迎风招展。“他是上尉,正式任命的军官。多半是职业军人,准有政治抱负。”
“那只龙可真大。乔克崖?”
“没错。来自古尔的龙场。这品种块头大,但有点野性。瞧骑手的契印,强化过两次呢。”
“什么意思?”契印很重要,是所有刺青中最重要的。它们强化交流、增强下意识的合作、加强骑手与坐骑之间的链接。每头龙、每位骑手都有,在各自的后脖子上,都是古老的符文和其他符号构成的环形图案。上尉的契印很大,而且十分密集。
“这个么……不知为什么,他需要对坐骑拥有更多的控制力。那头龙可能不大驯服。也说不定是他的第二头龙,所以跟第一头龙的契印必须被反转、覆盖。龙如果受伤有时也会削弱契印。或者骑手待龙太粗暴,所以需要更多控制。”
“那他干吗不去打仗,却跑到这儿来?”
“好问题。”
“压!”舒迦说——意思是下。我俩只顾说话忘了干活。
托曼朝我眨眨眼:“哈!瞧这儿谁说了算。”
我们用绞车吊起龙鞍,连同坐在鞍里的达瑞安一起送进装备库。舒迦从起重臂底下跳开,拉努就位。我爬上拉努后背,等达瑞安回来。我们就这样轮换,一人在上,一人跟托曼待在地上,直到卸完所有龙鞍。这是一场舞蹈,是机械与肌肉的高效编排。
他俩在下面还没弄完,我就已经扣好了龙鞍的圆环,于是借这片刻空闲继续研究枪骑兵和他的坐骑。骑手比父亲年轻,比托曼年长,也许三十三、四岁。他面带忧色,仿佛心事重重,眼睛周围的刺青活像复杂的翅膀,向上包裹住光头的头顶,更强化了这种感觉。
我站在高处,看不见龙脖子与头部连接处的契印,倒是发现之前以为龙脖子和肩膀上的条纹,其实是复杂的图案和文字。它们也是刺青,跟画在他翅膀上的军队符号有所不同。这头巨兽上嘴唇有道疤尤为狰狞,周围又有帮助愈合的医疗刺青,因此总让人觉得面带讥诮似的。
托曼和达瑞安弄好了鞍具,我骑在拉努的鞍上滑进了装备库。我迅速解开扣子,回到托曼身边。奥达科斯走到起重臂底下,达瑞安爬上去。
我看见保育龙的骑手从龙背上跳下来。其中两个看打扮像军人,应该是上了年纪的退役士兵,他们的龙也老了,不能再打仗,却能安抚笼子里的龙仔,所以对龙骑士团仍有价值。这两人瞧着挺眼熟,大概前几年育龙节也来过。第三个人是个梅利恒,内阁的祭司。
我朝那人点头,问托曼:“那是新来的梅利恒对吧?”
“嗯,没错,”托曼道,“好像每两年就要换个新人。”
一般的祭司叫德哈拉,比如我们村的玛毕尔就是,其首要职责是通过自己在龙神殿中的日常生活去教导、牧养大众。他们都掌握了诸如治愈之类最基本的刺青术,许多德哈拉还必须懂得如何为龙和骑手在头颅底部刺上契印。玛毕尔就是这样。
但梅利恒是精英祭司,在军中尤其是龙骑士团中担任治疗师,运用神殿科学。
他们会在首都阿维卡学习很多年,那里有龙神殿的宗教学校马科塔。他们对神殿科学的理解,其广度和精细程度都无人能及。枪骑兵和坐骑的复杂刺青肯定出自某个梅利恒之手。我感觉他们更靠近神殿权力之轮的中心,我们的乡下祭司一辈子也比不上这些人。
眼前这位梅利恒看着比上尉年轻些,大概二十八,黑色长发编成几股辫子,穿着梅利恒的黑衣,头戴圆锥形帽子。他饶有兴味地打量蜂拥而上的龙宝宝。它们闻他的衣裳、打闹时擦碰了他,他也并不紧张。
“好了。”托曼拍拍我的背,把我拉回手头的工作。我们把奥达科斯的龙鞍和龙鞍上的达瑞安吊进装备库里。
达瑞安爬下来、回到我们身边,父亲正巧领着枪骑兵和梅利恒走过来。“托曼、吉荷牡、达瑞安、玛芮娅,来见见洛夫·阿德·雷安纳格上尉,他是今年负责征购的指挥官。”
枪骑兵朝我们鞠躬,动作利索,彬彬有礼。托曼说对了,这人是富家子弟。
“这位是贝鲁埃·阿德·瑞忒勒,拉撒尔来的梅利恒。”内神殿的祭司。拉撒尔是神殿的权威阶层,高层宗教结构的上层。
梅利恒也鞠了一躬,不过没那么正式。近看这人还挺英俊。方下巴,鼻梁笔直,朝我微笑时脸上的酒窝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