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读卡佛
最近,读了一些卡佛的小说。卡佛是美国短篇小说作家,出身贫苦,父亲是个火车司机,后来在一家木材厂做工,母亲当饭馆招待兼零售商品推销员。1956年,18岁的卡佛高中毕业,次年,和博克小姐结婚,年底就有了第一个女儿。转过年的10月,他们的儿子又出生了。20岁以前,卡佛已经有了一个四口之家。在这之后的20年里,他带领全家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当过加油工、清洁工、看门人,替人摘过郁金香。而他的妻子则给人端盘子,也上门推销商品。后来,他转到一家医院守夜兼擦地板,就在这期间,他开始酗酒,同时,开始发表小说。卡佛执著于文学写作,甚至在多年的漂泊生涯中,也从未间断过。自上个世纪70、80年代起,卡佛的小说在美国频频获奖,《纽约时报书评》称他为“真正的当代大家”,他的作品也被认为“足以进入美国小说的经典行列”。可惜,就在他最后一篇小说终获欧·亨利奖不久,卡佛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年仅49岁。
卡佛的创作一直深受早年贫困生活经历的影响,一方面,他的创作所表现的,几乎全是中下层生活不安定者的悲哀和挣扎,他善写各种各样的酒鬼,通过这些酒鬼,他揭示了现代社会表面舒适的生活之下所掩藏的孤寂和冷漠,表现了当下生活的困窘和无常。而另一方面,这也是他终生以短篇小说和诗歌为写作样式的原因之一。他的小说都写得很短,但不乏强烈的感染力,有人称他的小说写作为“极简主义”,这与生活本身的贫瘠似乎形成了一种对应关系,他的语言总是洁简的,冷峻的,洗练的,很少使用华而不实的修饰性的辞藻,却非常耐人寻味。这也是他的小说十分耐看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曾经两次错过了卡佛,第一次是在1992年,花城出版社出版的《20世纪外国文学精粹丛书》,其中就有一本卡佛的,书名用了《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第二次是在1999年,我的朋友丁晓禾请几位作家推荐“影响我的10部短篇小说”,王朔所选10部短篇小说的最后一篇就是卡佛的《他们不是你丈夫》,对此他有一点说明,他认为,这是“那种很佳构很典型的短篇小说,丝丝入扣写一日常心理,滴水不漏,看完也觉得好,仅此而已”。也许是因为“仅此而已”吧,当时竟没有多加注意。这一次,译林出版社出版了肖铁翻译的《大教堂》,我却被它深深地吸引了,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我在想,为什么前两次我与卡佛擦肩而过,而这一次却能意外相逢?其中有偶然,也有必然。其实,我们的阅读,除了个人的口味之外,在更深一层的意义上总是受到现实的影响,表现为对现实中的缺失的一种补偿。所以,当我阅读卡佛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想到我们当下的写作,几乎见不到卡佛似的简洁和朴素。作者总是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短篇很少有人写了,动辄一个长篇,少的几十万字,多的上百万字,甚至几百万字,很吓人。但其中所包含的情感还不如卡佛万把字的短篇更多,显然是被泛滥的文字稀释了,读起来就有一种寡淡的味道。卡佛的小说却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就像蜜蜂酿蜜,工人酿酒,情感总是很浓烈,读者很容易就被他的叙事所打动,所感染。而他的语言又是最简单,最朴实的,他在使用语言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吝啬,但这并不妨碍他把小说写得很感人。
我被卡佛所征服还有另一层原因,就是在他笔下,我们所看到的,都是伸手即可触摸的人和事,都是我们自己的切身之痛,没有一点隔膜,不像看我们当下的一些作品,反而感觉离得很遥远。其中的奥妙就在于,在卡佛的作品中,困窘和绝望不是回忆中的过去时,而是我们的生活现状。犹如译者所说:“失败不是故事的开始,也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他们故事的全部。生活的变质和走投无路后的无望,而是人物性格命运的转折点,不是通向某种解脱或升华的中转站,而是人物的常态。卡佛不是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作家,而是一个鲜有的能够以悠长的凝视直面无望的失望者。”对于我们这里所流行的奇观式写作来说,卡佛应该是一剂良药。
记忆是生命中的一根刺——读赫塔·米勒
对赫塔·米勒来说,她的写作是活在记忆中的。这位2009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女作家,几乎是用记忆构筑了她的全部作品。记忆是嵌在她生命中的一根刺,只要这根刺还留在身体里,她就一定会感到疼痛。她曾经说过,她是因为害怕才写作的。看来,恰恰是身体里的疼痛感不断提醒她,恐惧还在,使她害怕的“秘密警察”的威胁还在,而她的武器却只有写作。当她写作的时候,她知道,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将迫害者拖到众目睽睽的被告席上示众。
赫塔·米勒出生于罗马尼亚,1987年,在她34岁的时候,与其夫,小说家理查德·瓦格纳一起移居德国。虽然她在1982年已经出版小说集《低地》,但其叙事的真正展开,并不在罗马尼亚,而是在德国。她以流亡者的身份,在德国,用德语写作罗马尼亚的故事,成为其写作的标志性特征。所以,她的作品,不可避免地包含着对于罗马尼亚20世纪80年代特殊政治时期的描述与评价。不过,由于她的写作总是以“我”为叙述主体,其落脚点和着力点总是放在最下层人群的日常生活,因而读者往往并不将她的写作仅仅视为“政治的”控诉,而恰如有人所说,是“清灵诗意与绝望美学的统一体”。
赫塔·米勒的语言是简洁的。她喜欢用简单的陈述句,造成一种诗意的节奏。她的许多作品都用简短的陈述句开头。比如:“橱柜后面的墙是一个深渊。橱柜后面士兵在说话。他们的头都挂进深渊。”(《皮肤下有许多房间》)比如:“他已经死了。也许他还活着。人可以默默无闻地活着。”(《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比如:“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我的身体是空洞洞的。”(《小小的死亡乌托邦》,又译《地下的梦》)这些句子都很简短,但读起来很有味道。她在句子与句子的衔接上也很讲究,很多是跳跃式的,叙事常常在看到与想到或此时与彼时以及此事与彼事之间跳跃。举一个《黑色的大轴》里的例子。
“我在看我的书:书中的女王,仇恨的怒火在心中燃烧。
妈妈拎着一个水桶去马厩。
妈妈在身后留下一条影子。
女王让人喊来猎人。你必须杀死她,她对他说。
妈妈拿着一根链子从马厩里出来。
但是猎人是一个软心肠。他给女王带来一头小鹿的心脏。
链条在妈妈的手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她在圆圆的小腿肚子旁边把链条像蛇一样盘绕起来。
那颗心脏在滴血。
妈妈把链条扔在自己的赤脚边:“断了。”她说,“拿到铁匠那儿去。这是钱。”
女王把心脏加盐烧,然后吃了。
我一只手握着十个列伊,另一只手拿着链条。妈妈问:‘有手绢吧。把眼睛捂起来,不要看火焰。’”
手绢是米勒写作的重要意象,也是她修辞的道具。还有这样的例子,她在同一篇小说中写道:“几条狗吠叫着从我身边跑过。太阳有一个长长的胡子。胡子随风飘动,把太阳顺着玉米秆拽下来,拽到村子下面。这是由火焰组成的胡子。火焰在铁匠的风箱下面。”
《黑色的大轴》算是一篇十分奇特的小说。它的奇特就在于,小说中布满了奇特古怪的意象和比喻。看上去,每个句子都是简单明了的,但组合在一起却给人一种寓意繁复,晦涩难懂的感觉。这是一个很难概括和复述的故事,作者大量地运用了隐喻、通感、荒诞、魔幻的写作手法或技巧,使作品更加丰富,更加复杂,也更具有不确定性。就像她的作品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却又为了美学或政治的目的,运用强大的虚构力量,对记忆进行选择、修饰和渲染一样,其蕴涵深刻、婉转曲折的“所指”,也要通过简洁、含蓄、自我控制的修辞手段和叙事风格来表现。在她看来,恰恰是“过去的”记忆中的不自由的写作气氛,使她学会了复杂的语言攻守策略,就像有人所概括的,她在写作中“致力于陌生化的段落构建,着力进行意象的扭曲式表达,寻求心理状态衍生式的通感”,这一切恰恰构成了她的、沉重而忧郁的、带有自虐倾向的绝望美学特征,使人联想到《红楼梦》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专制社会的写作与写作者,其遭遇或有相通之处。
我在何时错过了赛林格
赛林格的去世,在一些中国人的心里引起了不小的波澜,这应是意料中的。因为赛林格影响了中国好几代人,而这些人目前还没有丧失发言的能力,以及言说的空间。有些人就没有这么幸运,比如契诃夫,对中国人的影响不可谓不大,今年恰逢他的150周年诞辰,但是,除了北京的蓬蒿剧场上演了童道明先生的《我是海鸥》,却不见再有其他动静。道理很简单,对契诃夫有感觉的人,大都老了。这也说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同一个作家,同一部作品,不同的读者读来,也是不一样的。
中国翻译出版赛林格的作品不能算晚。1962年,施咸荣翻译了《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是赛林格作品的第一个中译本,翌年即作为“黄皮书”出版。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出版这部作品是有条件的,不是无条件的。它所以能入出版人的法眼,主要还是因为作品“反映了美国青年对社会颇为不满的情绪”。但又考虑到它的负面影响,故采取“内部发行”的方式,将其影响限制在一定范围内。即使到了1983年,该书作为正式出版物第一次公开发行,这种担忧也还存在着,即所谓心有余悸,施先生的“译本前言”就留下了这样一笔:“如果有个别青少年分不清两种根本不同的社会制度的界限,不珍惜祖国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竟也去盲目崇拜或模仿霍尔顿的思想、举止和言行,那自然是十分错误的了。对此我们也应该有所警惕。”
不过,书的传播过程有时并不一定符合出版者的意图和初衷,它肯定会有只属于自己的传播轨迹。《麦田里的守望者》就是这样。显而易见的是,最初它的读者不会很多,更不会是普通的青少年,因为,那时的平民子弟即使有愿望想读这本书,也没有获得这本书的途径。只有那些高干、高知的子弟,他们近水楼台,得风气之先,才有机会读到这本书。这些人大多出生于1949年以后,都是红旗下生,红旗下长,准备接班的红色接班人,但他们中凡是读过这本书的人,都对霍尔顿表示认同,并且觉得,“书中主人公的精神境界和我们很相近”。这很有意思,看上去也很富于历史的讽刺性,更是出版者始料不及的。恐怕没有人想到,这些原本应当由“革命的一代”去批判、去铲除的“封资修”的毒草,竟然变成了孕育、萌发这些青年思想启蒙的最重要的营养。
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文革”的到来,赛林格与霍尔顿才和各色“皮书”一起流落民间,一般青年学生也才得到接近此书的机会。这个时期应该是赛林格进入中国以后遭遇的第一个高潮,而且,一直持续到“文革”结束之后。那些刚从狂热中逐渐冷却下来的青年学生,开始感觉到精神的空虚和困惑,赛林格与霍尔顿的到来恰逢其时,一下子就触发了他们的强烈共鸣,很多人因此萌生了对社会的反抗意识,至于反抗什么,倒不是特别明确。一位美国作家在讲到1968年的时候曾经这样说:“1968年的独特之处在于人们反叛所针对的对象多种多样,共同点只剩下叛逆的欲望和方式、对现存秩序的疏离以及对任何形式专制的深恶痛绝。”这种情形和赛林格带给年轻人的精神启示是很相似的。
我读《麦田里的守望者》已经很晚了。20世纪60、70年代没有机会见到此书也就罢了,80年代初,赛林格再次成为一代青年的精神偶像,我却又一次与他擦肩而过,现在回想起来只能说那时要读的书实在太多了,赛林格有点儿排不上队,至少在我这里是这样。又过了大约10年,我才读了这本本该20年前读的书,那段时间记得还读了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一个40岁的人,再读这些书,无论如何都显得有点儿迟了。可是,我的心灵有震撼,甚至还有一点共鸣。这是因为,当时在我的心里正郁结了一种悲愤和悲伤,有一种深深的困惑和无助感,所以,渴望着能有机会得到宣泄。但这种时间上的错位,很可能已经使我错过了他。
其实,我读赛林格之类,还有一点收获,正是他,使我理解和接纳了另外一种以前不很熟悉,甚至还有些隔膜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这有点像后来我听杰克逊和科特·科本,也许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但是,却帮助我完成了一次精神和思想的飞跃,使我可以从容地“对付”我儿子他们这一代人,在他们选择新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时候,不至于大惊小怪,张皇失措,并能给他们充分的理解。这恐怕也是赛林格阅读史上的意外吧。
30年后,我们是否治好了这道“伤痕”
在大约30年前,中国人刚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不久,还来不及认真思考自己的伤痛有多深,它们是怎样造成的,并将给自己带来哪些危害。但疼痛却是真实的,伤痕文学就是这疼痛所引发的阵阵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