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说德保的枫叶红了,你来看吧。心里立刻就有了一种向往,那抹斑斓的红,仿佛就在眼前。记得上次去百色,就听说了德保枫叶的美誉,不仅有红,还有黄、橙等色。红,有深红、绛红、霞红;黄呢,也有嫩黄、金黄、浅黄……层林尽染,放眼望去,山坡就像刷了油漆似的。向我描述这红叶景观的,是一位诗人。他的话,至今萦绕我的耳边。我也是来自山区,但一时还真想象不出整座山像刷了油漆似的是怎样一种灿烂,我只记得,入冬之后,故乡的山上多半树黄草枯,颇见萧瑟,生命的暂时低沉,是为了来年开春的勃发积蓄力量吧。
枫叶却是不同,它是枫树生命全然释放之后的风华,明知道就要凋零了,也要极力展示出那一抹凄楚、各异的美,它来自魅惑的秋天,讲述的却分明是冬天的故事。我常想,自然总是乐观的,那些树木,花草,明天可能就要枯萎,或被丢弃在火炉中了,今天的它却仍然丰盈,生机,荣华无比,它们在风中摇曳的时候,并不在意明天是否化作春泥或者变成灰烬。人生的结局,有时和花草树木并无不同,望远皆悲,可我们却往往忽视了今日的欢乐,过早就被悲伤劫持了。因此,我这些年一有机会,总是喜欢到乡下或自然中去,不仅为了接些地气,也是为了在自然中感染那种乐观。
去德保的时候,是十一月初,天气有了些许凉意。从南宁坐车,出发时一路欢声,很快,汽车穿越稻田,越过小河,一座座石头山在往后退,车厢的声音稀落起来。凡一平睡着了,打着幸福的鼾声;田瑛在琢磨来自巴马长寿村的矿泉水——他已经喝了三瓶了;还有人在低声讨论钓鱼岛问题……夜幕降临的时候,到了德保。
洗把脸,直接就去吃晚饭。酒已经斟上,是地方特产的蛤蚧酒,微微泛黄,还没上桌,已经有人在我们耳边低语它的药用价值了。我正要接话,突然几声尖叫响起,原来一盘垒成小山似的大鸡腿端上来了,油亮亮的,洋溢着土鸡独有的金黄和香气。很快,一个连着半片鸡胸的大鸡腿就递到了我们手中,主人说这不过是他们待客的四大件之一。女作家们都看着发憷,我们却早已吃得满嘴流油。肉香是清新的,似乎杂着谷花和青草的味道。这是在德保吃的第一道菜,如此大气,诱人,如此本真。“退食从容闲纵目,何妨一日几回临。”(清·张兆宗)看德保人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样子,淳朴民风隐约可见。
我是不能喝酒的,那天似乎多喝了两杯。饭后,走到街上,凉风习习,感受着小城的恬静生活,突然看到了一块菜地,还有小巷子里传来的居民围坐夜话的声音,间或有几声狗吠,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的家乡。似乎也是这样的小镇,似乎也是这样的星空,一片静谧,偶尔传来的声音,都和生活有关,透出的多是俗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气息。城市是匆忙的,喧嚣的,缺的正是这种平实生活的底子。
第二天醒来,听到窗外的鸟叫,还有树叶婆娑的声音,我越发感受到了日子的美好。
后来去看吉星岩、溶洞、小西湖,有时是鸡挡了我们的道,有时是牛吸引了我们的视线,路上不时还有牛粪。看到这些,大家都兴致盎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乡间。国内很多地方做旅游,是把乡下变成城市的翻版,道路笔直干净,树木整齐划一,鸡鸭全不见,世代居住于此的农民动迁异地,菜地成了停车场,石板桥也换成了水泥桥,每一个路牌都能准确地把你带到景点,可你就是看不到这块土地上的日常生活。没有生活气息的乡土旅游,不过是旅游册子的实景演出,毫无想象力可言。但德保不一样,他们不仅是让我们来看风景,也是让我们来看一种千百年来不被惊扰的生活,所以景区照样有放牛娃,吉星岩的洞口也还住着人家,那些家鸡,多半围在树底下刨食。内急的时候,随行的朋友直接带我们闯进一个农民的家里找洗手间,屋里没人,大门却没有关,过了许久,我才发现在远处的田头,主人正朝我们憨厚地笑。德保人说,他们若愿意,可以一直住在这里,政府不会强行让他们搬迁。
这是对一种生活的守护,在全球化的今天,它是创见,也是远见。基本的事物能够免遭破坏,能像石头一样静默地在一个角落,历经百年千年而不变,慢慢地,生活就成了历史,成了活着的历史。就像德保随处可见的山,是石山,奇崛而粗犷,它立在那里,本身就像文物;又像是德保的矮马,堪称是生物界的活化石,据考证,它是西汉时期“果下马”的后代,高度不过八九十厘米,那么矮,却自有一种骄傲和神气,“仿佛神龙出,夭娇弥冈峦”(清·许朝);还像德保山歌,“君不见双双粉蝶作对飞,也无媒妁订萝茑”,一唱多年,天变地变,情感的抒发方式还是如此传统,时代是新的,人心却往往是旧的。在德保,觉得时间是静止的,历史就在现实之中,情感和精神的根系,从远处延伸而来,不知不觉就钻到我们心里来了。
看过天马,进了溶洞,也在小西湖边上漫步休憩了一会,红叶却迟迟没有看到。
傍晚,太阳收敛起刺眼的光芒,洒在山坡,一片微红。我们转过一个山坳,又一个山坳,从几户农家的背面绕到后山,传说中的德保枫林就在眼前。漫山遍野的红叶沐浴在夕阳之下,有些地方像是着了火,有些地方却还一片葱郁。这是今年最早一批的红叶,向阳的山坡上,是一簇簇的红,背阴的枫林里,红黄绿等五色杂陈,像是油漆没有刷均匀,就那么泼在山上,从树梢一路淋下来,远远看去,整座山都披上了颜色。站在一棵高大的枫树底下,仰头从枫叶间看太阳,璀璨,迷离,阳光也成了五彩的,从天空倾泻下来,相机的镜头一片斑驳。之前见过香山和九寨沟的红叶,还见过加拿大的红叶,它们可能比德保的更红艳,却没有德保的斑斓,也可能没有德保的红叶这么多起伏变化。
都说德保有十多万亩枫林,我却独爱这片小小的枫叶谷。
在夕阳的金光下,红透了的叶子在枝头怒放,黄红色的那些,层层叠叠烘托着那些即将飘飞的先行者,而躲在树的底部或大叶子背后的那些,虽有残存的绿意,却随时准备成为最后一批留守者。正是因着色期分明,德保的红叶,才有长达三个月的观赏周期。而我看着那些似红非红的枫叶,心想,它们不能享受初红时的风华,但在冬意凛冽的时候,当大多数叶子飘零,它却要独立寒枝,最后被冷风卷走。叶犹如此,人何以堪?这份红叶背后的苍凉,会有人在意么?
我拣起几片红叶,有各种颜色的,夹在书里,从绿到黄,从黄到红,一片叶子走过的旅程,也是枫树所历经的生命轮回吧。我想,德保的美是有颜色的,就像这片枫林,就像这些叶子,生生息息,它安静而灿烂地在着,在桂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