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知识分子那样
昆德拉的《笑忘录》是一本很有意味的书。有意味,是因为它格外幽默,有很多酸甜苦辣,也有很多弦外之音。昆德拉幽默的对象不只是政治和生存,还包括爱情和性。一个连爱情和性都敢幽默的人,那真是一个“老狐狸精”了。
书的开头就很幽默:一九四八年,共产党领导人克莱门特·哥特瓦尔德站在布拉格一座巴罗克式宫殿的阳台上,向聚集在老城广场上数十万公民发表演说。这是波希米亚历史的一个重大转折,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决定命运的时刻。那时,天正下着雪,哥特瓦尔德同志头上什么都没有戴,旁边的亲密战友克莱门蒂斯同志关怀备至地摘下自己的皮帽,把它戴在哥特瓦尔德同志的头上。在此之后,哥特瓦尔德同志站在阳台上向人民发表演说的照片成为全捷克最闻名的一张照片。不过几年后,帽子的主人克莱门蒂斯却因叛国罪被处以绞刑。昆德拉幽默地写道:从此之后,(在那张照片上)哥特瓦尔德就一个人站在阳台上。从前站着克莱门蒂斯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宫殿的一堵空墙。与克莱门蒂斯有关的,只剩下哥特瓦尔德头上的那一顶皮帽。
昆德拉的《笑忘录》出版于一九七九年的法国——这是一本小说,也不是一本小说;似乎是写政治的,也似乎不是写政治的;似乎是写爱情的,也似乎不是写爱情的;似乎是写情欲的,也似乎不是写情欲的;似乎是写虚无的,也似乎不是写虚无的……这本书一共七个章节,每个章节,都像是一个独立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渗透着别有意味的幽默。第一个故事写米雷克与告密者兹德娜的一段恋情——年轻俊美的米雷克为了往上爬,拼命追求有着权力背景的丑女人兹德娜。没想到第一次做爱之后,兹德娜对米雷克做爱的方式非常不满意,说他做的时候就像个知识分子!米雷克非常委屈,因为他已尽百分之百的力气了——“佯装粗暴在她身上运动着,他发出长长的、低沉的吼叫,就像和主人的拖鞋在争斗的一只狗一样,同时他又(略带惊讶地)观察着躺在他身下的女人,她非常冷静,无声无息,近乎无动于衷。”
昆德拉继续写道:被指责后,米雷克就想从第二天开始,改正下一次做爱的方式,坚决不再像个知识分子,至少得像个体育教师。他全力争取着机会,想改变留给这个女人的印象——她的定论对他是个耻辱,而他想洗刷这个耻辱。不过米雷克再也没获得机会,恼羞不快之下,这个女人竟然向当权机关告了密,内容当然与米雷克的言行有关——米雷克被判了六年徒刑,他儿子两年,他的十几个朋友分别被判一到六年监禁。
因为做爱“像一个知识分子”,米雷克进了监狱。做爱还有知识分子的方式吗?这也意味着,各个阶层的做爱方式都不一样?昆德拉真是幽默啊!
另一个故事中,昆德拉写到了一男一女卡莱尔和爱娃之间的互相“猎艳”:卡莱尔看中了爱娃,爱娃也看中了卡莱尔。于是在巴赫天籁一样、适于一切但就是不适于脱衣舞的音乐中,爱娃给卡莱尔表演脱衣舞。她一件件地脱掉了衣服,然后引诱卡莱尔上床。在这里,巴赫的音乐与脱衣舞,构成了绝妙的反差。不过在男人与女人的本能中,一切都是背景,和谐不和谐都变得不重要。爱娃真是一个奇女子,她不在乎卡莱尔一直爱他的妻子:“你妻子应该理解的是,你爱她,但你又是个猎手,并且你的逐猎对她不是个威胁,反正,没有任何女人理解这一点”,她又满怀忧郁地补充一句:“没有任何女人理解男人。”爱娃说此番话的样子,不只是一个尤物,还像是一个哲学家。
还是在这个故事里,昆德拉幽默地写到了卡莱尔与自己妻子玛尔凯塔以及另外一个女子玩三人性爱,卡莱尔的初衷是想尝尝滋味,结果却无所适从:“那样的夜晚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快乐。相反,就像是一场苦役一样!两个女人在他面前接吻拥抱,但却无时无刻不作为情敌在警觉地互相观察,看他对谁更尽心,待谁更温柔。他谨慎地斟酌自己的每一句话,度量自己的每一次爱抚。他的举止不再像个情人,倒像一个外交家,极尽殷勤、和蔼、礼貌和公道之能事。不管怎么说,他都失败了。首先是他的情妇在做爱过程中泪如雨下,然后是玛尔凯塔开始一言不发。”这样的情景,阴差阳错,幽默无比!
还有一次,同样是玩三人性爱,因为突然想到自己的童年,以及童年时的女性偶像,卡莱尔变得兴致勃勃,他在两个呻吟的身体上往返来去,不辞辛劳,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所向披靡的大师。这一想法让他兴奋莫名,卡莱尔禁不住大喊:“我是鲍比·费舍尔,我是鲍比·费舍尔。”他一边喊一边大笑。鲍比·费舍尔是谁?——当时最著名的象棋大师!
昆德拉写《笑忘录》时,四十岁左右。男人四十岁以后,堪称“老男人”了吧,他们就像洞穴里放出来的“狐狸精”,对于世界,洞若观火,伸缩有余,智慧、自嘲和幽默都焕发了。以这样的方式来表现扭曲,来对抗紧张,怎么说,也算是一种人生的经验吧?活在世界上,总得有点幽默感吧,自嘲,嘲他,以松弛来对抗紧张和荒诞。一个有幽默感的人,算是一个活得明白的人;一个有幽默感的民族,方能称得上是活得明白的民族。
人和猴子没区别
英国人德斯蒙德·莫利斯的《裸猿三部曲》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是从比较动物学和生物人类学的角度研究原始先民和部落人的行为模式,涉及的主题有人类进化、性行为、育儿、探索、领地、进食、安抚以及人与动物的比较。在莫利斯眼中,“人”不是社会的人,而是“裸猿”,是圈养的动物。在这种视野里,一切动物的求偶模式都可以归纳为一个典型的过程,人类的求爱过程也不例外。莫利斯就把这种别的书叫“爱情”的东西按照动物性的发展分为十二个阶段:一、眼对身阶段;二、眼对眼阶段;三、话对话阶段;四、手对手阶段;五、臂搭肩阶段;六、臂挽腰阶段;七、嘴对嘴阶段;八、手对头阶段;九、手对身阶段;十、嘴对乳房阶段;十一、手对生殖器阶段;十二、生殖器对生殖器阶段。
冷静地回想,所谓的“男女关系”还真是这十二个阶段,层层推进,一步不落。除非他是残疾人,或者是旧式的包办婚姻,可以省略几个步骤。莫利斯的冷静观察与写作,会让所有的“爱情”尴尬——实话实说有时候真是会讨人厌的,那么美好的爱情,在动物学家的眼中,都是一种本能,连步骤都一模一样。以这样的方式来观察男女之情,又如何能“将爱情进行到底”?莫利斯如此阐述动物不要紧,但如此赤裸裸地阐述人类,会让一部分假道学中人如坐针毡。
人的身上具有动物性,这是肯定的。动物的攻击性是撕咬,人的攻击性呢,就是战争,包括打架、武器战争、电子战争以及笔墨战争。攻击性一点不比动物的攻击性弱。人的攻击性来自哪里呢?还是来自荷尔蒙,每个人从精子开始,就是跑步冠军了。只有胜利者,才能生之为人。因此,性欲变成了人的根本,变成了人的原动力。关于这一点,弗洛伊德等人早已说透了。弗洛伊德的书,跟莫利斯的书一样,虽然事实就是那么回事,读起来却让人不舒服。
莫利斯不把“人”看作“人”,而把“人”看作动物,看作“裸猿”,也是有道理的。分子生物学告诉我们,人与狒狒的DNA百分之九十五点四是相同的,与最近的亲戚矮黑猩猩、黑猩猩、大猩猩的DNA百分之九十九是相同的,也就是说,人与禽兽的不同不过百分之一。因此有莫利斯这样的视野,也并不是一件坏事。人实际上也是动物,只是在社会发展和社会关系中,人慢慢变得自大,变得不知天高地厚,有时候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动物。尤其是一些手握权力或者金钱的家伙,忘记了自己是灵长类动物,把自己当作无所不能的上帝了。一个人要真正地清醒,想真正地了解自己,不只是要看人文的书,也不只要看经济学、物理学方面的书,更应该看看动物学方面的书。不要以为自己是神是仙是英雄是道德模范,人类最基本的,还是一动物,在很多时候,跟猪马牛羊什么的,没有太大区别。最起码,在腰部以下,跟动物是没有多大区别的。
莫利斯还介绍了性的十种功能,比如生育功能、结偶功能、生理功能、探索功能等,其中引人注意的,是性行为的解闷功能和镇静功能。心平气和地想一想,性行为是有利于安定团结的。那些在这个世界上惹是生非的人,大都是没有正常性生活的人。特别是长期处于性幻想却得不到实质满足的人,性一压抑,往往会周身血脉不畅产生了莫名的狂躁和仇恨。如果是一个手握战争导火索的人,就变得危险了。传说希特勒就是一个阳痿患者。在性上面得不到满足,压抑久了,又没有升华,他的心理就变得狂执,变得焦躁,变得歇斯底里。对于希特勒来说,战争就是他的性生活,就是他的高潮与狂泻。与希特勒持同样情况的,据说还有拉登——传说拉登年轻时交过一个美国女朋友,因为尘根偏短,饱受好几个美国女子的侮辱,最后一气之下离开美国。自尊心极强的拉登以美国为仇恨对象,成了著名的恐怖大王。拉登的心理过程,同样可用观察“裸猿”的方式来加以分析:
一、漂亮性感的金发女郎,居然嫌厌我的男根太小,真让我感到奇耻大辱;二、这些金发女郎是美国人,她对我的嫌弃,不只是对我个人的歧视,而是对我们种族的歧视,该杀;三、美国人都是恶棍,应该加以消灭;四、要将他们全部消灭,只要消灭他们,才不会受他们的歧视。
这样的思维方式,不仅仅是拉登的,也是所有“愤青”的。
“海豚音”与阉人歌手
个体和集体往往有一些相同,一个人会有一些怪癖,一个组织一个民族也会有一些怪癖。比如说汉民族古代的太监制度和女子裹小脚习俗、日本相扑习俗、印度水葬等等,而欧洲中世纪比较怪异的,是阉人歌手的出现。
阉人歌手的传统,大约是缘自一种审美吧,那种雌雄同体的声音,远离尘世,有一种独特的韵味。十六世纪之前,由于女性禁止在教堂中说话或歌唱,教堂唱诗班一直以男童代替女声。男童的演唱年龄很短,进入青春期后就会变声。到了十六世纪,有人开始给七到十二岁的男童进行阉割,以保留他们优美的嗓音。从生理的角度来说,这一招还真是很管用,阉割会造成男性激素的减少,让人的喉头不会下移,声带和共鸣腔靠近了,发音也因此更嘹亮。在此基础上,如果加以适当的训练,便有一种与常人不同的“海豚音”了。
欧洲历史上比较有名的阉人歌手有塞涅西诺、卡法瑞利、法拉内利等。最著名的,算是意大利的法拉内利了,一九九四年的金球奖最佳外语片《绝代妖姬》写的就是法拉内利的故事,这是一个传奇,更是一个神话:
法拉内利出生在十八世纪的意大利,他的哥哥瑞加多是个作曲家。法拉内利小时候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哥哥瑞加多为了弟弟的好嗓子不变声,悄悄地让法拉内利喝下鸦片水,法拉内利失去知觉后,瑞加多乘机割掉了弟弟的生殖器官。待法拉内利醒来,瑞加多骗弟弟说是骑马摔下,受了伤并失去了记忆。成年之后,法拉内利成了欧洲最有名的歌手,他有着云雀一般的歌声以及俊美无比的外貌,他的粉丝遍布全欧洲,无数女子为他疯狂。不过法拉内利已失去了对女子的爱意,或者说,他有爱意却无法表达。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好和哥哥配合“双簧”:法拉内利先行引诱,由哥哥瑞加多完成“最后一击”。
兄弟俩就这样“狼狈为奸”。直到他们的对手,同是作曲家和剧院老板的亨德尔开始离间——亨德尔在获知法拉内利被阉的真相后,告知了法拉内利。法拉内利悲痛不已,弃兄长而去。有一次演出,法拉内利在舞台上忧伤地唱起了亨德尔的《让我哭吧》,唱到后来,入戏太深泣不成音。哥哥在台下聆听,心如刀绞,拿出小刀割腕自杀。瑞加多被人救活醒来之时,看到法拉内利在他身旁,终于露出释怀的笑容。哥俩又和好了。哥哥瑞加多后来找到法拉内利心爱的女人爱丽丝,让她怀了孕,然后选择离开。瑞加多是想补偿吧,用这种独特的方式,表明自己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