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文渊看杨度全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微微有些生气,但他饱读圣贤书,涵养极深,也不再与杨度辩驳。倒是周座师和下面一众学子看不过眼,有人忍不住说道:“穆先生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言语有虚?”
就连杨度身边的跟班也悄悄拉拉他的衣袖,凑在耳朵边说道:“杨少爷,今天咱们主要是扳倒方岩,别的人,不用理会。尤其这穆先生,更是得罪不得。云京城的文人学者都视他为文坛魁首,把他得罪了,那帮穷书生口诛笔伐,谁都承受不起啊。”
“既然大家都空口无凭,那就找个证人吧。”杨度眼珠子一转,立即抛出早就想好的对策:“汉威国虽然人口众多,但天下间每州每县,户籍都在户部存档,我在这里说的话,你们不信,总不能不信户部的存档吧?”
方岩心里一直有些忐忑,穆文渊和阿满的出现,让他始料未及,本以为事态会稍稍平息,却没想到杨度一转手就抛出这样一道杀手锏来。户部里存着天下间州府县内的详细户籍名册,无论是谁,只要翻出户部的存档,其身份将会一目了然,万万做不得假。
斗鸡眼大叔和徐烈等平时跟方岩交好的学子也是摇移不定,猜不出他的真实身份。尤其是斗鸡眼大叔,既想依靠方岩,又害怕杨度所言不虚,自己受牵连,在旁边皱眉不语,一双绿豆眼睛时不时的四处扫视。
“方……方兄,你这个。”斗鸡眼大叔实在是忍不住了,想跟方岩讨一句交底的话:“你的身份,到底,这个是不是……”
方岩尚未说话,那穆文渊淡淡看了杨度一眼,说道:“没想到我家东翁刚刚来到云京不久,却是得罪了人,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放在谁身上,都是一身浓墨,抹都抹不干净,既然这样,那就请户部来人当面取户籍名册查验一番吧。”
“慢着!”杨度得理不饶人,也不管穆文渊是什么脸色,上前一步:“别以为本少爷什么都不懂,户部那些芝麻绿豆一般的小官,平时穷的叮当乱响,只需几两银子,叫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你们若是事先买通了这些小官,过来随便乱说一气,仍然是真相不白。”
“你!”以穆文渊的身份,跟杨度好好解释这么多,已经是难能可贵,却没想到这少年竟然如此跋扈。即便穆文渊修养再好,也忍不住微微发怒:“那就直接请一位户部侍郎过来,堂堂二品大员,他说的话,总不会是乱说一气,来啊,拿我的名帖,到户部去一趟,请司马侍郎过来一见。”
“都说穆文渊先生是无冕之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户部司马侍郎,等闲的官员想见上一见,还要提前约定日子,穆先生一个名帖,就能把他叫来,这份面子,即便亲王,也不过如此吧。”
“穆先生桃李满天下,别说司马侍郎,就算去请户部的尚书,也没有不来的道理。看起来,文武两道,只要精于其一,就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啊。”
穆文渊身边一名大汉接过他的名帖,一溜烟离开上武院,直奔户部而去。
“怪了!”杨度看着穆文渊胸有成竹的样子,也有点不安,转头把自己的一个跟班叫来,低声问道:“先前你查实的情况,到底可靠不可靠!”
“千真万确啊!那乡巴佬的的确确就是镇北候府的一个贱民仆役。”
“事已至此,要是你的消息有误,就等于当众自己打自己的脸!”杨度恶狠狠的盯了跟班一眼。他原本是踌躇满志,但半途横生变故,心里越来越没底。不过现在已是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不管怎么说,他都得咬牙撑下去。
整个上武院自从创办以来,尚是首次发生如此离奇的事情,不但那些学子们等着看热闹,就连几位座师,心里也隐隐的翘首企盼,想知道最终结果。
斗鸡眼大叔这么大年纪毕竟不是白混的,仔细一加分析,心里立即有了主意,连穆文渊这种身份的人,都自称是方岩的文案师爷,怎么可能会是贱民身份。
“方兄!我是绝对相信你的,那些人胡说八道,我根本不屑一顾。等下由户部的人查明真相,我看他们一伙人的脸皮往那里放。”
斗鸡眼大叔匆匆忙忙趁着这个大好机会来表忠心,但方岩还是稳不住神,他自己的身份,自己当然清楚,就算那些礼物货真价实,户部的户籍名册,却是不会说谎的。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学堂门外就快步走来一名五十岁左右的二品文官,正是当朝户部的侍郎,司马齐。上武院虽然隶属兵部,但司马侍郎主管户部,也是手握实权的人物,所以几个座师忙不迭的过来见礼。
那司马侍郎却顾不上理会周座师他们,上来满脸笑容,对穆文渊说道:“文渊兄,真正想不到啊,还能记得起愚兄来。”
“那里那里,穆某一介布衣,平时懒散惯了,知道司马兄平时公务繁忙,不敢时时叨扰。”
“妈的!”杨度见此情景,暗道不妙:“这司马老头跟姓穆的看起来早就认识,两人难免会上下其手,替方岩开脱。不过,方岩只是贱民,那里来的这么大面子,又请的动文坛领袖,又请得动当朝大员?难道是镇北候府得到消息,提前安排的?”
穆文渊跟司马齐寒暄几句,接着就说起正事。穆文渊微笑道:“今天劳动司马兄,实属迫不得已。”
“好说,好说。刚才贵府的管事到户部时,说明了来意,我已经派人将燕州六府的户籍名册全数带来。”司马齐回身吩咐一个随行的官员:“叫他们把户籍名册抬上来。”
汉威国疆域广阔,加之这些天国力强盛,因此百姓繁衍生息,人丁滋长的极为迅速。单是燕州六个府的户籍名册,就装了满满一大箱子。
几个户部的杂役将装着名册的箱子抬进学堂,司马齐笑着问道:“尚不知道先生具体要查询何人?”
“哦,是这样,鄙家主前不久刚刚落足云京,却有人私下里怀疑他的身份,因此,特麻烦司马大人当面查证一番。”
“何人如此大胆!”司马齐气的直吹胡子:“以先生的声名,还有人加以怀疑?真正是岂有此理。”
穆文渊在云京城内名气太大,就连司马齐这样的大员,也少不得奉承几句。
“查证一下也好,免得一些居心叵测之人念念不忘。司马兄,我家东翁姓方,讳岩,就请在户籍名册上好好查找吧。”
穆文渊报出了方岩姓名,司马齐回身嘱咐,他随行的官员就在一大箱子户籍名册中细细查找起来。满学堂的人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均都紧紧注视着那官员的举动。
趁着这机会,那四十多岁的管家阿满快步走到方岩面前,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说道:“少主,小人因为采办礼物,所以来的迟了一步,还望少主恕罪。”
阿满适才面对其他人时,神情虽然说不上傲慢,但也有一点点武道强者的凌人气势,但此时面对方岩,却是发自内心的恭敬。方岩一时间手足无措,试问这世间,有多少人能受得武道宗师的诚心一拜?
不过阿满和穆文渊已经把戏演到这份上,方岩也不敢随意谦虚,免得被人看穿,于是亲切说道:“满叔,给几位座师的礼物,我提前已经预备了,却忘记了告诉你一声,叫你跟穆先生又多跑了一趟。”
“替少主分忧,乃我等的份内之时。”阿满眨眨眼睛,一语双关道。
方岩已经确认,这阿满和穆文渊,十有八九便是萧岳暗中派来替自己的解围的。
“我真是糊涂了。”方岩暗自想道:“以萧兄弟的脾气,知道我有大祸临头,他必然不会袖手不理,前几天我一番劝说,萧兄弟就绝口不提此事,原以为他是被我说服了,谁知道,还是暗中替我做了打算。”
方岩心里又是一阵说不出的感动。几个眼尖的学子看到阿满对方岩的态度,都在心里紧张谋划着。
“拿一个武宗当管家,这等魄力,放眼天下,能有几个?杨度污蔑方兄为贱籍,肯定是胡说八道。”
“今天可是讨好方兄的大好时机,以现在情况来看,多半是杨度被方兄压制,心里不服,故意出来惹事,我得提前向方兄靠拢,不能落在别人后头。”
“患难见真情,这种机会不可多得,却是我跟方兄拉近关系的大好时机。”
几个学子打定主意,纷纷向方岩低声示好,同时表示对杨度这种下三滥的行径甚为不屑。那斗鸡眼大叔更是积极,不由自主又朝方岩这边坐了坐,冷哼道:“方兄你放心,今天不管谁来为难你,老子一定要替你讨个公道。”
这几人尚在叽叽喳喳的讨好方岩,那边查证户籍的官员已经从密密麻麻的名册中翻到了记载方岩身份的这一页。
“司马大人,已找到了穆先生家主方岩这一页。”
“拿来我看。”司马齐一伸手:“是非公断,自有本官做主。”
“司马兄。”穆文渊轻轻一拦,说道:“既然已经找到,不如当众念了出来,让在场人都有个公论。”
“也好。”司马齐清清嗓子,照着手中名册,一字一句的念了下去。
户部存档的户籍名册,记录极为详尽,不但本人年龄籍贯出身都有记载,连祖上若干代的身份,也略略记了几笔。
众学子和几位座师竖着耳朵,听的一丝不爽。名册上记录,方岩祖籍燕州镇江府,祖上不但世代经商,而且还出过三两个朝廷命官。虽然比不得云京城的世袭贵族,但也是一等一的世家。
“原来真是如此。我就说了,方兄学识修养,都是上乘,必然是世家中的公子少爷嘛。”
“哼!现在,看谁还敢来胡说八道。”徐烈心里一阵兴奋。
一众人窃窃私语,看向杨度的目光中都带着几丝鄙夷,就连周座师他们,也都面有不快。
“我不信!”杨度丢不起这个人,大吼一声,跳到司马齐面前,一把夺去他手中的户籍名册,飞快的浏览一遍,但白纸黑字,一笔一笔记录的十分清楚,不论他信或不信,事实确是如此。
“你们!你们上下其手!替这贱民掩饰,将来事发,谁都逃不了!”
司马齐顿时晕头转向,停了停,才训斥道:“你是什么人!就算不信本官这个朝廷命官,难道连户部存档的名册也信不过?在这里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我是什么人?”事到如今,杨度也只好搬出父亲的名头来压一压司马齐:“我父亲乃是龙江候!”
“龙江候又如何?”司马齐淡然道:“他也不过就是朝廷中一个官员而已,都是替当今人皇办事,与一个七品的县令有和区别?”
“你!!!”
杨度有所不知,这司马齐在朝中一向依附于镇北候,抬出龙江候压制他,可以说是大错特错了。
“司马兄,此事已有公论,小弟这次可是欠了司马兄一个人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补还了。”
“公事公办而已。”司马齐一副秉公而断的样子,末了,又压低声音:“先生,什么时候有空,请赐墨宝一副,我裱装好了,挂在家里正堂之上,别人一看家里挂着先生的手书,我就大有脸面了。”
“不日就遣人将拙作奉送到府上。”
“好好好,一言为定!”司马齐大喜过望,临出门前,又冷淡的瞟了杨度一眼。
周座师等人长长松了口气,今天他们可算是大捞了一笔,司马齐出面替方岩澄清身份,让他们落下心里一块石头,又收了如此厚重的礼物,均都喜从心来。只不过自持身份,不肯在这些学生面前笑出声而已。